安裕容与那店铺经理高谈阔论一场,颜幼卿竖起耳朵细听,断定二人介于熟与不熟之间,大约就是点头之交。一辆小汽车停在门口,鸣响喇叭,安裕容起身告辞,那经理正听他大吹矿山股票,带着几分不舍亲自送出门外。
颜幼卿上车才发现,开车的司机竟然是个洋人。安裕容叫他坐在后头,自己坐了前座,一面与司机说笑招呼。汽车开出不久,前方路口一列巡警检查。颜幼卿弓背垂头,躲在前座靠背之后。那司机视巡警如无物,径直将车开过去。巡警在车后呼喝追赶,洋司机伸出脑袋,嚷嚷两声,立刻无人再追。颜幼卿料不到洋人的车竟有这等威风,安裕容似是知他所想,开口道:“这是在城里,他们认得使馆区的牌照。若是要出城,可没这么容易。”
颜幼卿见他脸色虽依然不好,语气和缓已与平素无异,心下大安。忙问:“我们是去公使馆么?”
“嗯。”安裕容神色冷淡,接着道,“你家里人既然拜托了我,我便会负责到底。与此相应,你既然打算跟我做事,就要时刻紧跟,听我安排,不得自作主张,鲁莽行事。很快我要奉公使大人之命前往矿山,你抓紧时间,用心做点功课。”
颜幼卿听他话里有话,虽不知详情,多少猜出几分,低头应道:“是。”
那洋人笑嘻嘻道:“小孩子看起来很乖嘛,你不要这么凶,你看他多怕你。先前威廉姆斯先生催你你也不来,就是为了等他?我看你也就是嘴上凶,其实对他好得很么。”
“不光是为了等他,大总统遇刺,全城戒严,警备队到处抓人,有两个朋友受了牵连,我帮忙把人捞出来。”
“你朋友现在安全了么?这种事情,你找公使大人说说,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本来就是无辜被牵连,调查清楚已经放出来了,不必麻烦公使大人。”
那洋人说了几句祁保善的闲话,忽瞧见安裕容手上绷带。得知“不宜栽种”之事,哈哈大笑:“你今天不但不宜栽种,更不宜回家。要不怎么会被小偷光顾,弄得家里一团乱,没法睡觉。公使馆那么多空房间,随便你和这位小朋友挑。”
两人使用西语对话,颜幼卿竭尽全力,倒也听懂几分,大致明白了峻轩兄所做的筹备与应变。
说话间又过了几处巡检路口,无一例外被洋人司机伸头嚷嚷两声过去。汽车开入使馆区,周围陡然冷清。颜幼卿暗悬的心方随之放下,伸开手掌,默默晾干手心冷汗。
第50章 风雨善绸缪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公使馆区处处电灯明亮,煞是美丽。
汽车开进花旗国公使馆,洋人司机问:“伊恩,你跟这位小朋友,想要住哪里?”
安裕容道:“还是附楼客房罢。我记得有能住两个人的套间?”
“是的。那么我先去见公使大人,你安顿好就来。等你们一起吃晚餐?”
安裕容道:“我这表弟第一次出来办事,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不必打扰公使大人晚餐,我迟一点过去见他,再与你商量去矿山的事。”
洋人扫一眼颜幼卿拘谨模样,点头:“那也行。一会儿见。”向颜幼卿笑着摆摆手,“小朋友,再见。”
颜幼卿没料到他会特地向自己打招呼,下意识要回一句盎格鲁语的“再见”,猛然想起峻轩兄给自己编造的身份,又怕不慎穿帮坏事,才张嘴便卡壳,纯然一副懵懂犯傻模样。
洋人忍俊不禁,伸手拍他脑袋:“嘿,小朋友,你真可爱。”
安裕容黑了脸:“安迪,别逗他。”
洋人哈哈大笑,下车走了。
安裕容见颜幼卿还坐着不动 ,没好气道:“下车。”
纵然与洋人打过不少交道,颜幼卿也是头一回遇见这般轻佻不正经之徒,又因不敢轻举妄动,故而才会一时反应不及。安裕容不等他说话,拉起手腕便将人扯下车座,径直带入楼内。他并非第一次在公使馆留宿。偶尔事务繁杂忙碌,或出城归来太晚,也曾在此临时借宿。公使馆附楼是普通洋人职员宿舍,空房用于招待职员亲友或因公务留宿的外地使者。安裕容是熟面孔,又是公使馆的车送到楼门口,很快便领了套房钥匙,旋即又有女仆送来寝具、药物、吃食等。
安裕容手背上的擦伤不过瞧着吓人,真论起来算不得多重。看他端起盘子,意思要先吃饭,颜幼卿赶忙拉住,低声道:“先上药。”见对方虽不说话,却也没反对,遂认认真真拆解绷带,上药包扎。期间把印了盎格鲁文的标签翻来覆去细看,生怕犯错出纰漏。过程中隔一会儿便抬眼瞅瞅安裕容,从他神色间揣测自己动作是否妥当。
包扎完毕,收拾了药物,又主动摆好盘碗刀叉:“峻轩兄,吃饭罢。”
颜幼卿大半日只吃了几个冰果子,这时安定下来,顿觉饥肠辘辘。安裕容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拉开椅子坐下,低头便吃起来。颜幼卿担心他右手带伤不方便,有心帮忙,话在喉头滚几滚,终究被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阻挡回去。明明在车上已经对答如常,此刻脱离险境,单剩下彼此,那已经缓和的氛围陡然间重归凝滞,仿佛平白多了一堵冰冻的障壁,横亘在彼此之间。
颜幼卿见峻轩兄只顾埋头吃饭,仍然不肯与自己多说一句,心头一股郁气弥漫,空荡荡的胃袋似乎都被填满,吃了几口,忽而食不下咽。
“峻轩兄。”
安裕容恍若不闻,刀叉轻轻撞击在盘沿上,发出细微的叮当悦耳之声。
“峻轩兄……”见对面之人还是不抬头,颜幼卿心头那股郁气越积越浓,不提防化作满腹心酸委屈,声音哽在嗓子眼,鼻腔发酸,眼眶发红。这感觉既陌生又汹涌,叫人顷刻间如没顶窒息般难受。心神大乱之下,“当啷”一声,刀叉没捏稳,掉在地上。
安裕容终于抬头:“是不合口味……”看清楚颜幼卿模样,不由得愣住。慢慢放下手中餐具,伸手去碰他眼睛。
颜幼卿多少年不曾掉过眼泪,这时候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第一动作便是强忍掩饰,咬牙闭眼,拧过脖子不肯给人看见。
安裕容愣怔片刻,心里蓦地一片清明。此情此景,再多怨怒与狠心,也瞬间灰飞烟灭。立刻移坐过去,硬将人搂在怀里。待他软化了僵硬的身躯,平息了颤抖的肩膀,方摩挲着耳朵亲了亲,叹息道:“傻子……怎么就值当难过成这样?你这不是……这不是,剜我的心么?”
颜幼卿将脸埋在他襟前,待眼中涩湿渐渐消退,才瓮声瓮气道:“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你骂我,打我,不要这样……这样、冷眼待我、我……”
安裕容这时才真是剜心一般疼起来。幼卿纯真清澈如水晶明镜,映照出自己污浊满面尘垢满身。
松开双臂,捧起他的脸,望见点漆双眸中只有自己身影:“是我不对,本该好生与幼卿解说,不该朝你乱发脾气。”
“是我没做好。你怪我,本是应当……”
安裕容把声音放得愈发低柔:“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气你——气你要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偷跑。”
“我没有。”颜幼卿摇头,“我只是想先躲一躲。我一个人,总有办法躲过搜查。待风头过去,再设法联系你,或者去南边汇合。我从来没想一个人偷跑。”
“嗯,我明白。也许你孤身一人,确乎更容易躲过搜查。又或者运气不错,终能寻得时机与我联络。甚至我们能分头出城,在南边重新汇合。这些,皆不无可能。只是……”安裕容将颜幼卿重新拥抱住,彼此正视,“幼卿,我所不愿者,唯离别而已矣。”
颜幼卿听明白最后一句,心头巨震。仿佛春雷在耳边炸响,比以往峻轩兄说过的任何一句亲昵言语都更叫人心神激荡。他听见对方幽幽叹气,低低倾诉:“这世道离别何其容易,重逢何其侥幸,相聚又何其艰难。我经历过许多离别,多数已成永诀。也曾有过偶尔重逢。其中最幸运的一次,是在海津重逢了你。相聚时光,转瞬即逝,总觉太过匆匆,时刻担心不能长久。幼卿,你知不知道,那日你说,峻轩兄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有多么高兴。平生乐事,莫过于此”
颜幼卿怔怔仰头,望着安裕容,听见他嘴里说着高兴,表情却分明一片悲伤。他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里有句话,一直没告诉你。那便是:幼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你许我生死相随,我报你朝夕相守,不过如是而已。因此今天你留下一个暗记,人却不见了,我哪里是生气,我其实是害怕呐。害怕世事难料,旦夕变幻,害怕聚散无常,孤独无依。幼卿,你明不明白?”
颜幼卿直瞪瞪望住他,好似全明白了,又好似还有些糊涂:原来自己许了峻轩兄生死相随么?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峻轩兄是在说他和我么?所以峻轩兄不是逗自己,不是闹着玩,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浅尝辄止……他想每日与我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没我陪伴,他会难过,会伤心,会孤独,会害怕……
仿佛风吹云散,月上中天,那一点糊涂犹疑彻底消融,只余心间一片明澈。
“我、我明白的。以前不太明白,现在,现在都明白了。峻轩兄,你不放心的话,我、我起个誓罢!”颜幼卿略带慌张,急于表白,然而那什么“生死相随”“朝夕相守”到底羞于出口,只斩钉截铁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从今往后,峻轩兄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峻轩兄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福祸同当,甘苦与共,唔……”
后面的话,被峻轩兄堵在唇间,再不得出口。
安裕容坐在桌前,双肘支于桌面,笑盈盈瞅着对面之人埋头苦吃。
颜幼卿将自己盘子吃尽,顺手拉过对面盘子,把剩下的食物一并打扫干净。腹中饥饿感消失,正觉口渴,一碗汤适时送至手边。抬头对上峻轩兄满面笑容,想起那个时候叫他亲得昏头昏脑,竟是被腹中如鼓饥鸣唤醒,当真无地自容至极。只是他先头好端端一顿饭没吃进去两口,确乎饿得很了,索性不去想其他,抄起桌上摆着的唯一一副餐具,大块煎肉横切几刀,囫囵吞下肚去。这时回过神来,羞恼之意更甚。接过那碗汤,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安裕容知道他一贯食量,倒不怕他撑着,只担心吃太快胃里难受。中间说了句“慢点儿”,反而把人吓得愈发狼吞虎咽,无奈住嘴。心想这后返劲儿的别扭难为情只怕一时半会下不去,虽危机未除,然心头畅美,收拾了盘碗,微笑道:“我去见公使大人,你就在屋里歇息。书架上的书若有兴趣,取下来看无妨。”说罢,带上门走出去。
颜幼卿慌慌张张回答:“哦,好,好的。”
待屋里只剩下独自一人,忽然有几分茫然失措。呆坐片刻,受习惯驱使,起身查看房间陈设布置。这套间外室一头放了餐桌餐椅,另一头布置了书架书桌。书桌侧面有张单人窄床,可坐可卧。往里一边是盥洗室,另一边是间小卧室。格局虽不同,用具物品及装潢风格,与海津所见大同小异。论细节,这花旗国公使馆比之阿克曼的联合警备队办公楼,甚至还要朴素几分。
室内看一圈,又走到窗边观察室外。斜前方是一栋灰褐色三层洋楼,即公使馆主楼。自己所在附楼位于主楼侧后方。对面有一排类似仓库的平房。路灯光晕下,可见植物茂盛,花团锦簇。花园空旷处有洋人散步纳凉,一片安详宁谧。
颜幼卿心知,纵然峻轩兄事先多有谋划,这宁谧安详也只是暂时。于今事态,入公使馆虽不易,出公使馆更难。听峻轩兄意思,分明是想借公使近期派人前赴矿山之机混出城去。此事不必细想,便知其中风险与艰辛。警备队与执法处固然忌惮洋人,但出城检查怎会马虎?若洋人方面起疑,又怎会甘于包庇政府通缉要犯?岂不见就连今日亲自开车接应的洋人,也完全被蒙在鼓里么?他相信峻轩兄既作此打算,必有可行之法。然而万一……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安裕容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两个玻璃瓶。眉毛轻扬,嘴角上挑,显见愉悦非常:“来,正宗花旗国冰镇汽水,比外头卖的好喝,尝尝。”说罢,递一瓶给颜幼卿。
颜幼卿正忧心忡忡,被他既含情且含笑地专注瞧着,顿时忘了自己在想什么,傻愣愣接过去就喝。“咕咚”半瓶下肚,听见对方问:“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才慌忙回复:“挺、挺好喝的,呃……”急切间连打了好几个带着柠檬清香气泡的嗝儿。
安裕容噗哧乐了,也不说话,只冲他笑个不停。
颜幼卿脸色变幻如同这个季节盛放的红莲,然而羞窘之中更多的竟是欣然愉悦。莫名其妙跟着笑起来,收也收不住。
两人在书桌旁的窄床上并排坐下,慢悠悠喝着冰镇汽水。
颜幼卿找回神志,问:“峻轩兄,你和公使大人这么快就谈完了?”
“是早有计划之事,不过之前没定具体日子罢了。上回咱俩见面之后,我便与公使说了,要请个长假。他叫我离开之前务必再跑一趟矿山。正好也要再送几台机器,带几个工程师过去。人多车多,多你一个便不多了。”
颜幼卿大概知道安裕容帮威廉姆斯所做之事。起先花旗国公使大人私人投资冀州几处铁矿煤矿,杂务都委托给当地矿主,干拿分红,余事不管。因矿主苛待工人,出了几回乱子。恰巧安裕容出现,帮忙出了些主意。后来索性作为私人助理,代表公使大人赴矿山与矿主及闹事工人谈判。几番斡旋之后,整饬秩序,收回一部分管理权,且替换掉几个苛酷的头目,遂平息了事态。不仅如此,矿山利润亦得以提高。故而公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