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有伙计被惊动走过来,安裕容交代几句,从颜幼卿手里抓过那条幸免于难的内裤,搭到另一根晾衣杆上。扔下一地湿衣裳,拖着他径直进了房间。
关好房门,回转身来,颜幼卿脸色依然红得不正常,半晌才低声道:“我自己会洗,你不用……”
“不用什么?咱们既许了相依相守,自当彼此扶持,不分你我。况且以往哪回你得空洗衣裳,没顺便捎上我的?今日我一道替你洗了,又有何妨?”
颜幼卿想说,我以往什么时候帮你洗过内裤?仅有的几次洗衣裳之举,还是因为白大娘告假不上工。心里却非常清楚,以往与如今的区别,正在此细微私密处。自己与峻轩兄心意相通,实不必如此矫情。一句反诘,既羞于出口,亦愧于出口。
安裕容将油灯端至床头,掀起一边蚊帐:“赶紧过来,别放进来蚊子,闹得半夜睡不好。”
颜幼卿于是听话地走过去,上床坐到里侧。望着安裕容弯腰吹熄灯火,也钻进蚊帐。一阵窸窣之声,似乎是在整理帐沿。旅舍炕铺极为宽敞,足可并排躺下三四个成年男子,然而蚊帐大小却有限,恰圈出一个二人小世界。为通风凉爽,房间没关窗户,适应片刻后,便可勉强看见朦胧轮廓,有鸡鸣犬吠诸般声响遥遥传来,衬得室内愈显宁谧。颜幼卿目力极佳,清楚看见另一人的身影如何缓缓躺倒,平卧在自己身前。旋即翻了个身,冲向自己这面,同时伸出一只胳膊向前摸索。他忽地有一点慌张,担心安裕容开口催促,更担心他触碰到自己,连忙躺平,却不想恰好将那只胳膊压在身下。
耳边仿佛传来几声极轻的闷笑,比朦胧夜色更加暧昧黏稠。轻悄的凉风吹动纱帐,颜幼卿却陡然浑身一阵燥热。他忍不住弹起上半身,以便硌在底下的那条胳膊好抽出去。谁知身边人竟然将另一只胳膊从上方压将过来,弹起的身体不由得重新跌落。对方两条胳膊瞬间合抱成圈,随即收拢,如同锁扣般,把自己拦腰勒紧,禁锢在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中。
他脑中“嗡”一声震响,便似那西洋汽车没了油般失去动力,四肢绵软动弹不得;又似那西洋机器通了电般得到能源,体温直升热汗上头。一面要昏厥,一面要爆炸。
觉察到他身体僵硬而紧张,安裕容笑道:“怎的这般不自在?又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
颜幼卿找回一点神志:“以前,以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颜幼卿不说话了,脸烫得如同刚出锅的烙饼,细密的汗珠挂满额头。他想,这怎么能一样。峻轩兄明明知道有什么不一样,还偏要开口问,偏要这时候这样开口问……
安裕容却在他略显长久的沉默中生起了疑虑。
自两人把话说开,互许承诺,如此亲近尚属头回。一来幼卿面薄害羞,二来京城之内危机重重,两人挑明心意,行动间却无一丝出格之处。今日顺利出城,情势缓和,安裕容忍到此刻,便是柳下惠再生,也有些忍不下去了。他下定了决心要更进一步,这时候才意识到,此事于幼卿,大约前所未有。他也许未必当真明白,抑或虽然明白,却未必当真乐于接受。
满心热忱如潮水般退却。他缓缓松开手,按捺住心底怯意,轻声问:“幼卿,那日你答应了我,生死相随,朝夕相守,是不是?”
颜幼卿得以从几乎要窒息的圈禁中喘气,“嗯”一声,算是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人世间唯有什么关系,才当得起这八个字?”安裕容停一停,补充,“不是父母子女,不是兄弟姐妹,不是友人知己,不是君臣主仆。两个人,该是什么关系,才能彼此承诺,生死相随,朝夕相守?”
安裕容在黑暗中抚摸颜幼卿的脸,渐渐摸到眉梢眼角。他知道他正看着自己,于是继续道:“幼卿,我要听你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
颜幼卿不再因过分紧张而无暇思考,终于听出峻轩兄语气中的凝重与企盼。
他期期艾艾,然而到底口齿清晰地答道:“是,是……夫妻。”
“嗯,是夫妻。”安裕容暗中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不知不觉中胳膊再次收拢,嘴唇贴在对方耳廓处,以仅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所以,幼卿,你明白的,我想与你做夫妻。你答应了,是不是?”
安裕容这回不再等他出声,便接着道:“你既答应了我,便不许反悔。你若是临阵反悔,便是要我的命。幼卿,你不是这样不讲道义的人。”
“不……不反悔。”
若非两人紧贴在一处,安裕容几乎要错过这句转瞬即逝的应答。他笑了,片刻前的动摇与惶惑仿佛不曾存在,还是那个城府深阻胜券在握的安公子。
“那你知不知道,夫妻之间,除去同甘共苦,生死与共,还有一桩最重要的礼仪是什么?”
“是……什么?”
“嗯,是周公之礼。”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正经,颜幼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霎那间回到之前难以呼吸的紧张状态。
安裕容抱住他,顺着脊椎缓缓抚拍,道:“幼卿,我喜欢你,恋慕你,故而渴望与你肌肤相亲。那你呢?你这般抗拒,是不喜欢,不愿意,还是不习惯?”
颜幼卿从他低沉的语声中听出几分哀怨与忧虑,忽地明白过来,因为自己的无措慌张,峻轩兄伤心了。
他试探着伸手回抱对方,小声而坚定地回答:“我没有不喜欢,也……没有不愿意。”
半夜,蚊帐中宛如幽咽呻吟般的低微动静终于完全平息下来。
月光自敞开的窗户斜斜射入,在房间当中投下一方清浅的白。因了这一方白色的映照,屋中反比入夜时更显亮堂。一只手从蚊帐里伸出来,摸到床头柜上的油灯。却被另一只手追出来按住:“别、别点灯。”嗓音极低,且带着疲累过后的沙哑。
安裕容眨眨眼,捉住颜幼卿的胳膊放回帐中:“勉强看得见,不点也行。我记得先前伙计在屋里放了备用的净水,拧个湿帕子过来给你擦擦。”
“我自己去。”
“乖,躺着,我去。”安裕容在他肩膀上轻轻压了压,拉开蚊帐下床,又飞快地将帐沿合上,走到窗前盆架前,取下布巾,端着整盆水回到床边。他向来不羁,这时候更懒得拘束,整个的一丝不挂走来走去。月光里白皙的身体颀长健美,恍如镀上了一层银辉。颜幼卿躺在床上,透过稀疏的棉纱侧头往外看。他心里害羞得不得了,偏挪不开眼睛。他当然知道峻轩兄好看,可为什么会好看到如此程度,比那西洋画上洗澡的神仙还要好看。
恍惚间安裕容已经上了床。冰凉的帕子覆上额头,擦干了汗珠,也缓和了迷乱的情思。颜幼卿抓住巾帕,坚持自己擦。安裕容便松了手,盘坐在侧默默凝视。硬是在一片晦暗中把颜幼卿看得无法抵挡,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安裕容心中满足而得意,为夙愿得偿,亦为自己事到临头时的克制与分寸,否则幼卿哪里能得如此活泼的羞涩。他早已过了莽撞放纵的年纪,懂得循序渐进的妙处,如登山,如涉水,如育苗,如烹饪。
“很晚了,抓紧睡罢。明日起来,记得抹了粉再出去。每日少抹一点,过些日子,便可推说晒黑了,不必再抹。”安裕容说得有趣,笑起来。拿着帕子下床,端起水盆回到盆架前,临窗对月,十分豪放地收拾自己身下一片狼藉。
颜幼卿轻轻翻身,忍不住也露出笑容,偷看他背影。寂静的夜晚,巾帕在水中搅动出入,声音格外鲜明。颜幼卿听着那一下又一下“哗啦”之声,渐渐抵不住困意,阖上眼帘。忽然,一阵模糊人语传入耳际,声音压得很低,此情此景却无端突兀惊心。颜幼卿陡然睁眼,一跃而起,赤足跳下床,两步走到门边,贴在门板上倾听。
安裕容回身看见他动作,吓一大跳,旋即镇定,无声走回床边,站立不动,等他听出结果。
大约十几分钟工夫,颜幼卿直起身走回来,两人悄声耳语。
“刚才有人在外面,说的盎格鲁语。”
“是和咱们一起来的洋人?”安裕容笑,“用不惯上房里的马桶,出去找茅房撒尿么?”
颜幼卿不接他这句玩笑:“是两个人。一个听着像安迪。另一个……”皱眉,“不是一起来的洋人,可听着偏又有些耳熟,奇怪……”
安裕容想了想:“不该这个时候有别的洋人上门住店。莫非你听错了?”
“我出去看看。”
安裕容拉住他。
“我就看看,没人会发现。”
安裕容把他往怀里一带:“你就这样去看?”
肌肤相贴,清凉而湿润。颜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急切间光裸着下了床,差点又羞出一头汗。
安裕容给他套上衣衫,提了鞋子过来叫他穿上,把门拉开一条缝:“快去快回,多加小心。”见他闪身出去,心里很为自己今夜适时的克制而庆幸。
颜幼卿回来得相当快。
“安迪房里亮着灯,果然多了一个人。两人只说了几句话,是盎格鲁语,听不出究竟说的什么。”颜幼卿脱鞋躺下,不肯再脱衣裳,且把安裕容的衣裳也递过去,示意他穿上。
安裕容明白他意思,怕万一出现意外,仓促间难以应对,遂接过去穿好,规规矩矩躺在旁边。
“我绕到窗户那边,窗户关了,只透过缝瞧见一点。那人应当是个夏人,穿的长衫,可惜没瞧见头脸。别处也转了一圈,无甚异样。”颜幼卿总觉那人透着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奈何脑中毫无头绪。
安裕容握住他的手,道:“如此看来,大概是花旗国公使,或是安迪本人的隐秘,与你我应当并无关系。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凭空消失。明日咱们且装作不知,暗中多多留意。”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两人终于依偎着睡熟过去。
次日早晨醒得晚了,谁知几个洋人竟没有来敲门。安裕容巴不得无人搅扰,唤伙计送水洗漱罢,关门关窗,给颜幼卿上妆。一面沾了粉往脸上扑,一面谑笑吟诵:“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眼瞅着那破晓朝霞般的红晕染上耳廓脖颈,低头往眉心亲一口,叮嘱,“还不能露馅呐,一会儿出去,可别轻易走神。”
两人来到大堂,洋人及司机各占一桌,正在吃早饭,安迪身边果然多了一个身着长衫的夏人。安迪招呼安裕容:“伊恩,和你的小表弟一起过来坐。”待二人在方桌空的一面坐下,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古先生,你们夏语里古代的古。他是林西煤矿派过来接我们的,昨天路上耽误了,很晚才到。今天和我们一起回矿山去。”
安裕容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拱手行了个夏礼,却以盎格鲁语问候:“古先生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此行翻译伊恩。这是跟着我出来做事的表弟福尔。”
对面之人目瞪口呆,在安迪发觉不对前反应过来,起身回礼,同样以盎格鲁语作答:“客气。认识二位,是我的荣幸。”
颜幼卿瞧瞧安裕容,再看看对面的尚古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面前之人就是昨夜安迪房中之人,然而万万想不到,此人会是尚贤尚古之先生。好在此时情景,也用不着他说什么,点头招呼过,看那两人坐下,热络地与洋人共进早餐。
颜幼卿低头喝口粥。闪念之间,想起了昨日傍晚安迪站在货车机器木箱前,掀起油布发呆,恍然大悟。
第52章 殊途转同道
为了照顾在座的洋人,一桌人俱以盎格鲁语交流,颜幼卿听得颇为费力。一面吃,一面暗中观察尚古之:换了一身长袍,又着意表现得圆滑谦恭,十分有生意人样子,与往日西装革履形象大相径庭。殊不知对方也在偷偷打量他,许久都不敢相信,眼前洋气十足文弱书生似的翻译小跟班,竟是不久前总统府里沉着果敢的卫兵队长。
颜幼卿听着尚古之与安裕容、安迪等人交谈全无障碍,心下佩服不已。他记得峻轩兄提过,尚先生早年活跃于华夏促进会,堪称一代青年领袖。而华夏促进会作为革命党前身,其大本营曾设立在东瀛岛国,尚先生也曾游学其间。如此学贯东西,精通东洋西洋语言,着实非同一般。
不多时两位洋工程师吃完离席,欲趁出发前闲逛一圈,看看此地风土人情。另三人皆有意关照颜幼卿,谈话间多掺杂夏语,或尽量使用简短的西语词句。颜幼卿虽不便插言,听却是十之八九都听懂了。
安裕容道:“钱经理真是太客气了,特地派古先生前来相迎。其实这条道我走过不下十余趟,可说熟悉得很。”
尚古之笑答:“秘书先生与工程师们皆是首次莅临林西煤矿,钱经理怕几位客人路上不适应,伊恩阁下照料不过来,才差遣我前来接应一二。”
钱经理,即煤矿新上任的夏方主事者。安迪听他二人对话,插口道:“伊恩,古先生是公使大人的朋友特意写信推荐来的,是非常可靠的人。他来上任的时候,你已经将股份转给我,且与公使大人请了长假,因此没有特地告诉你。古先生将负责销售方面的工作,与你之前的工作范围并不冲突,你安排接替的管理人员也没有变化。”语气姿态极为坦诚。
颜幼卿心知,安迪特地如此解释,是误以为峻轩兄因为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经理亲信心怀不满。毕竟此前一直是他在代管矿区事务。若非颜幼卿认得尚古之,并且清楚地知道人就藏在装机器的大木箱子里,同行一道混出京师城门,夜里才被安迪放出来,简直要被他这一番表演欺瞒过去。想起从公使馆出发到出城对方一路表现,忽而明白过来,这安迪看似憨直,实际相当机灵。他之所以一口答应与自己同车,恐怕也是担心被精明且熟悉的峻轩兄看出端倪,引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