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喝完酒,确实是不冷。走得片刻,脸上身上热气渐渐消散,却有另一股暖流自相握的手掌生出,似乎顺着血管经脉直传到心窝深处。一段路不过半里地,仿佛眨眼即到,又仿佛无比漫长。当安裕容抬起另一边胳膊拍门时,颜幼卿恍然一惊,“嗖”地抽出了被他牵住的手。
安裕容侧头瞟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径自与前来开门的伙计交涉。颜幼卿跟随其后,被他那一瞥一笑弄得莫名心慌,酽酽然醺醺然,竟无端有了几分醉意。
“咣当”一声,是门栓落锁的声音。
“到底是上房,瞧着还不错。嗯,火盆烧得挺旺,热水也送足了。”
颜幼卿正伫立在屏风前发愣,看见峻轩兄脱下外套,仅着单衫,向自己伸出白玉雕琢般的手:“阿卿,过来。”两只眼睛盛满了河水里倒映的星子,冷幽幽而又亮灼灼,勾魂摄魄。
次日午后,颜幼卿独自捶着腰靠在床头,一面慢腾腾喝粥,一面等安裕容把年货买回来的时候,觉得“酒不醉人人自醉”此话,大抵还是对的。否则便无法解释,何以自己神魂颠倒遂了峻轩兄的愿,陪他荒唐到快天亮。
第一声鸡鸣响起,恍若附身的鬼魅散了法力,颜幼卿倏忽间醒神,头一件事,便是去摇那床架子。发觉木头结实厚重,卯榫严丝合缝,全力施为之下,也只轻微晃动,并未吱呀作响,惊扰邻舍,不由得心头大定。全身力道松懈,瘫软在被褥上。安裕容看他这副模样,吃吃直笑,把人搂进怀里,扯了被子盖住,皮肉密合相贴如那床架卯榫一般:“阿卿啊,你可真是……”笑得一阵,又凑在耳边道,“这么精神,还能蹦起来摇床,看样子是哥哥伺候得不够。”
“够、够了……真的够了……咿唔……”低声软语,帐幕中无限暧昧遐思。终究是闹到两个人都使尽了力气,才在丝丝缕缕透过窗缝的日光中睡了。
颜幼卿醒来时已近午时,炭盆上吊着小砂锅,桌子上有峻轩兄留的字条,叫他安生等候,年货采办完了就回来。他本想今日还去趟学校,与几位先生及友人再打个招呼,看看时辰,恐怕是来不及了。好在峻轩兄应允了下学期的教职,二十余日寒假暂别,也不算失礼。白米粥里混了剁碎的瑶柱香菇,定是特意叫店家做的,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起的身,睡够两个时辰没有。
他如何不知道峻轩兄心里那点小九九。庄院里毕竟总有陈阿公、满福嫂出入,须谨慎小心,始终不得放肆。眼见着尚先生几位要回庄院过年,人多眼杂,更是难以伺机亲近。假借期末大考结束,采办年货之机留宿镇上——为了这一晌贪欢,可真是……
颜幼卿脸上飞起红云,手软得差点端不住碗。又睡了个短暂的回笼觉,被开门声惊醒,望见安裕容故作潇洒斜倚桌边,两手空空不见一物,惊讶问:“阿哥,年货呐?”
“笨重的直接叫店家送船上,轻巧贵重的伙计帮忙拿着,等在客栈大堂呢。”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默然不语,只上上下下看他。安裕容被他看得神色讪讪:“怎么,一会儿工夫不见,想我了?”
“是想你——想你雇了几个人送这点年货。你怎么不……”到底红着脸收回了后半句话,压低嗓门咬牙切齿,“今后再不许这样,这样过分!”
腊月二十九,尚古之与张传义、刘达先,以及另外一个三十余岁书生模样男子同行回到庄院过年。经介绍,安、颜二人方知,此人名叫杨元绍,在尚古之北上前就曾是其秘书,后留在南方协助革命党魁之一唐世虞。尚古之回归后,他心系旧主,甘心情愿追随,向唐世虞陈情请辞,又调回到尚古之身边。
自尚古之南归,已过去整半年。中间虽时有口信传递,却不曾见面。安裕容与颜幼卿往返于庄院和清湾镇之间,类似半隐居状态。报纸新闻众说纷纭,真真假假,到底不敢完全放心。这一回见尚古之神色安详舒展,随行三人意气风发,便知时局好转,大约上下都能过个安稳年。
颜幼卿把自己房间让出来给了杨元绍,得以光明正大与安裕容同住。可惜隔壁就是尚先生,他时时记得收敛,倒是安裕容与尚古之未及叙旧,先打了一场眉眼官司。
安裕容早指挥陈阿公、满福嫂夫妇诸人,做完了除尘打扫、年菜预备各项差事,且替尚古之封了过年红包,俨然主家少爷。又额外备下若干肉馅,专门买回精白面粉,用于除夕包饺子。张传义与刘达先二人吃了半年申城江南菜,见到他这番准备,连连叫好,只可惜没有陈醋腌腊八蒜。
除夕日满福嫂歇工,陈阿公也被远房侄孙接走。傍晚,放过鞭炮,院门一关,尽剩了自己人,一面包饺子,一面说话。
安裕容是大少爷做派,专会调排别人,除却动手给他的小幼卿做一口吃食,其余时候断然是不肯下场的,故只坐在一旁烤火,顺便时不时翻动炭灰里埋的几只毛芋。烤芋头蘸桂花糖,阿卿喜欢得紧,也算是为年夜饭桌上添一道菜。
尚古之坐在他对面,手里抓本闲书。有张传义、刘达先、杨元绍三个忠心下属在,怎的也轮不到他亲自动手。包饺子的主力是张传义与刘达先。此二人虽不擅厨艺,然身为兖州汉子,揉面擀皮包馅,这一套功夫实在见得多,摸索几下也就都来得了。杨元绍用心学如何包,颜幼卿专管揪剂子,又快又匀,排在案板上煞是漂亮。见饺子皮供应不上,遂去厨下寻了个细捣槌,当作擀面杖,试了几回,竟与先上手的张传义不相上下。
“幼卿这手上功夫,真个叫人赞叹。心灵手巧,反之亦然,手巧心灵。”尚古之笑道。
杨元绍努力不让自己包的饺子漏出馅儿来,也笑道:“手巧则心灵,先生是把我们几个一并都夸了。我代张兄、刘兄一道,谢过先生夸奖。”
能被尚古之带回来过年,自是心腹中的心腹。杨元绍早已知晓一路南归遭遇,对其余几人礼敬有加。
尚古之说起半年来在申城所作所为,杨元绍适时补充。原来逊帝大婚之后,各方消停了一些时候。祁保善借逊帝大婚典礼,经营自己温良宽和形象,与列强及国内各方大打温情和平牌,同时继续推进新宪法,预备重开国会议员选举。表面大唱民主共和口号,实则加紧独裁复辟步伐。革命党在尚古之力主之下,不论其余,只集中火力,专攻新宪法一项。
“盖因新宪法之推行,乃是祁保善实施独裁统治根基所在。新宪法予以大总统绝对任免权,不论国会议员,或是政府总理、内阁成员,均由总统任免。如此一来,国会选举弹劾总统、监督政府之权力,形同虚设。势必导致执政执法,皆以总统之好恶为好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此等共和总统,与家天下之皇帝何异?”尚古之语调温和,言辞犀利,三言两句间,鞭辟入里。
杨元绍接着道:“祁保善将新宪法吹得天花乱坠,故而我等不遗余力,专为揭穿其伪善文字背后恶劣本质。先生真知灼见,力主此釜底抽薪之法。数月以来,也算成果斐然。至少党内诸位魁首,包括宋先生,皆信服先生之言。南方民众,亦多认清祁保善窃国之真实面目,全力支持北伐。”
安裕容犹记得南归途中与尚古之几番细谈,问道:“我记得先生说过,北伐不是目的……”
尚古之悠悠一笑:“北伐不是目的,不过一个幌子罢了。只是这幌子务须声势浩大,足以起到敲山震虎之效用才行。唯有剥去祁保善欺世盗名之伪装,叫国人皆认清其国贼本质,方能使立场动摇的各界人士坚定不移,支持我等为北伐造势。北伐之势愈烈,谈判才愈有可能。”
尚古之捏起一个被杨元绍包破口的饺子,揪块面片小心翼翼补上,将那鼓胀丑陋的饺子重新放回案板:“自两年前祁保善就任大总统以来,如今是革命党内空前团结的时刻。由于宋先生的回归,各方放下异议,通力协作,共同商讨针对北方之策略。如今也是我们能够压制北方的最佳时机。纵然祁保善贼心始终不死,毕竟联合政府成立,共和理念深入人心。祁保善高调唱和平,恰说明人心思安,北方上下同样不愿重启战端。更何况,他手底下那些军阀头子,哪个不指望多捞些油水?重新捧出个皇帝来,又有什么好处?
“以武力震慑,以民意胁迫,南方凝而聚之,北方分而化之,只待水到渠成,相信定能实现重启南北谈判。”
杨元绍又包了一个饺子,这回恰到好处,不破皮不露馅,稳稳当当立在手掌心。尚古之接过这只饺子瞅瞅,点点头放回去:“谈判第一要务,是争取国会议员席位,之后便可通过国会重修宪法。一旦重修宪法,则有望在不动兵戎的前提下,劝说祁保善和平下野,重新选举联合政府大总统。只要实现了第一步,终能实现后面几步,或许数月,或许数年。总有一日,国人都将明白,权力之争,争于枪弹炮火,终将导致同归于尽,甚至于虎狼环伺之间亡国灭种。谈判、投票、选举、制衡,方是安邦定国之道。”
安裕容、颜幼卿听至此,不由对视一眼。看这意思,半年工夫,对新宪法之口诛笔伐卓有成效,革命党内部于时局应对方面已达成一致,或者暗中活动分化北方势力亦有所进展。但成功施压于祁保善,重启南北谈判,不过乐观猜想,能否最终实现,实属未知之数。然而尚古之这番话说得笃定而沉着,他未曾看向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只定定停留在那只圆满的饺子上。仿佛不为说服他人,只为诉说信仰。平静的语声中充满义无反顾之决绝——于无声处听惊雷。
众人沉默半晌,还是颜幼卿小声问道:“先生,若重启谈判,您……要去的罢?难道还回京师去?”
历尽千辛万苦逃出来,再想方设法送上门去,颜幼卿真怕尚先生一心为国牺牲,明知龙潭虎穴也要重新闯一闯。
“怎能总是姓祁的老贼说了算。若当真重启谈判,自然要换我们的地盘。上回说好请他来江宁,结果那老贼临阵逃脱,赖在京师不动。这一回可不能再由着他耍花样。”回话的是杨元绍。
安裕容问:“若北伐军虎视眈眈,祁保善便是再窘迫,又如何肯南下?”
杨元绍偏头瞧瞧尚古之,没答话。
后者沉吟片刻,开口道:“北伐军主要结集之地,并未在江宁。一在楚州河阳,一在岭南蕙城。河阳军为先锋,蕙城军做后盾,距离江宁都不近。当然,如若祁保善实在不敢来江宁,我们也可以将谈判地点设在铜山。铜山位于南北分界处,四通八达,他总不至于连此地都不敢来。”
颜幼卿停下动作,抬眼去看安裕容。两人心中都明白,尚古之所言,恐怕是目下革命党最高机密了。安裕容心念电转,河阳乃是革命党中南重镇,而蕙城则是革命初期根据地之一。前者为南北对战前线,进可攻退可守;后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藏兵百万外界都未必能察觉。数月时间,能做到如此地步,怪不得祁保善尽管重重顾虑,终究不肯放过尚古之。
尚古之见二人反应,歉然道:“抱歉,裕容、幼卿,蕙城那里,大约暂时不便去了。过些时日,待局势进一步明了,你们若要前去访友,必将畅通无阻。”
安裕容笑了笑:“多谢先生坦诚相告。原本也不急于一时,无妨。”
说话间饺子煮出来了,几人将提前做好温在灶上的各色荤素菜肴摆好,斟满美酒,举杯庆祝新春。
几瓶黄酒下去,尚古之面现微醺之色,将先前打断的话题继续娓娓道来。北伐军之所以选定河阳、蕙城两地结集,有诸多原因。譬如支持北伐之主力乃两个地区军阀首脑人物。既是军阀首脑,自然属于革命阵营强硬派。尚古之费尽口舌,才说得几位直来直去的将军元帅同意仅以兵力造势震慑北方,一切以和平谈判为目的。他还真怕军队离得太近,一个没注意提前与北边打起来。又或者祁保善接受谈判南下,无形中鼓动激进者,冲动之下莽撞行事,再搞出刺杀爆炸投毒之类事故。
说到此处,又提及张传义、刘达先年后去向。他二人之前插不上话,这时兴奋起来,手舞足蹈,连比带划,向安裕容、颜幼卿交代个透底。原来张、刘二位随同尚古之到申城,先是做贴身侍卫官,随后调往首领宋承予卫队。年后将正式获得士官军衔,前往河阳北伐部队,虽是最低级别,但从此以后,就是正经军官了。
“别看我们哥俩只是小角色,先生说了,叫我们紧跟在魏将军身边,多留意河阳军首领陈将军动向。万一有什么消息,可以直接传回来给他,嘿嘿,咱也是革命骨干力量了……”张传义借着酒意,向颜幼卿拍着胸脯骄傲道。
“陈将军,可是河阳军首领陈泰?”安裕容时常看报,对南方主要军事将领大略有所了解。
尚古之点头:“正是。”
“姓魏的将军,倒是没听说过。”
“此人早年曾崭露头角,这几年名声不显,年纪大的不记得,年轻些的不知道了,也不怪你们不曾耳闻。魏同钧,字匀之,华南演武学堂首批毕业生,最早追随宋先生的干将之一,曾随侍左右数年,危难中救过宋先生性命。光复元年革命胜利,宋先生就任临时执政府总统,他是元帅卫队参谋长。可惜很快因宋先生与祁保善和谈,有禅让之意,他不赞同,遂去了江南革命军。祁保善上任,宋先生远赴海外,魏同钧在军中待得不痛快,索性跑到岭南做生意去了。大约与我前后脚回的申城,西历新年前特地去港口迎了宋先生。宋先生原本就对他赞赏有加,党内文士居多,武将缺乏,当此用人之际,自是大力提拔,叫他与陈泰共掌河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