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听他话里意思,亲近家人大概所剩无几。申城热闹,他恐怕是想到别庄躲几日清静。不比艺专学生,就盼着放假去大都市见识见识。你若也想去,等天气暖和,阿哥带你去。”
两人说说看看,走到布告栏最后一块木板前,这里居然张贴着一组炭笔裸体画,男女皆有。
安裕容扯起颜幼卿胳膊:“走了走了,怕是要开午餐了。”
颜幼卿叫他带得被迫离开,忍不住笑道:“这新换的炭笔画,还是昨日我们大伙儿一道贴的……”
安裕容也察觉自己失态,亦笑着住了脚,回头瞅两眼:“女体皆是临摹名画,西洋女子到底偏于丰满肥硕,不合我华夏审美。至于那男子……他们这是哪里寻来的模特儿,如此丑陋,简直污人眼目!”
颜幼卿被他逗乐,回复道:“此事我听画社成员提起过。是镇上找的一个闲汉,起初十分不情愿,后来校方给出画一回半块大洋的高薪,才聘得此人。西洋素描本求真实生动,倒并不介意是否美男子。”
“此话不过是寻不着好模特的借口罢了,你看那画册上的西洋男子……”安裕容想起自己当初年少放诞,潦倒落魄时也曾在西洋大陆入过这行,却不方便说与面前人知道,硬生生转了口,“画一回半块大洋,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活计。”
“便如此,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个。听他们说,原本实在找不着模特儿,画社诸人约好轮流担当,权当彼此互助,为同窗服务。谁知抽签轮到的第一位,当场就反悔了。众人围拥上去强行脱衣,被他逃脱奔至校长室,遂不了了之。据说当日这位兄台衣衫半裸,轰动校园……”
“哈哈……”哪怕颜幼卿努力正色复述,安裕容也禁不住捧腹大笑,“还有此等传闻,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教员,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个。听说是入秋刚开学时候的事,也过去很久了。”
因有陶姓教员前车之鉴,加上安裕容有心免除烦扰,平日上课十分严肃,不假辞色。学生间私下传闻,也就到不了他耳朵里。
“我看这些画应该都是天气转冷之前作的,怎么如今才挂出来?”
“之前一直挂在画社陈列室里。蓝靖如他们打算这回带到申城去展览,说是先在学校里张贴几天,看看反响。”
安裕容点头:“裸体人物画作,西洋传统古已有之,于华夏而言确属新鲜事物,谨慎一点也好。”
“当!当!当!”校工敲响铜钟,学生们自课室蜂拥而出,两人遂停下谈话。
下午无事,二人饭后欲往图书室看书去。原本西语一科考试结束,出了成绩榜单,安裕容的假期便算是开始了。只因约了俞蜚声吃晚饭,又应承了满福嫂带些年货回去,故预备今日在镇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庄院。
行至半道,校门口忽传来喧哗震天。学生们多数刚吃完午饭,因下午还有考试,均在室内安安静静温书复习,这喧哗声便显得非比寻常,将众人皆引了出来。
安裕容颜幼卿两人到时,门口已是双方对峙,各不相让状态。站在校门内侧的,不是旁人,正是以蓝靖如为首的画社诸人。好几个画社成员同时兼任诗社骨干,于是以谢鲲鹏为首的诗社诸位紧随其后,仿若掠阵。对面二三十人,看形容应是镇上居民,当中地上一张草席,席子上躺着个男人,又黑又瘦,奄奄一息,像是生了重病。
但听蓝靖如怒道:“你们是王大根的什么人?王大根先生给我们画社做模特儿,可是签字画了押的。画一回六个小时,半块大洋。他前后统共来了一十六回,总计八块大洋,交易公平,现金结讫。如今他生了病,固然令人同情,与我们画社同仁可没有干系。你们这般蛮不讲理,堵在学校门前闹事,就不怕我们告官吗?!”
一个妇人尖声叫骂:“你去告,去告啊!你们这些不知羞耻,前世造孽的学生伢崽,把我们当家的画得丢了魂魄。打从重阳节时候一病不起,吃了多少药,瞧了多少郎中,只见变坏不见变好。若不是他自己说漏了嘴,谁能想到是被你们骗来做了什么魔替儿(模特儿)。脱光了身子叫一帮人画,画得魂飞魄散。如今祖宗发怒,要叫他到地下去请罪。你们还我当家的命来——”那女人张牙舞爪,眼看尖利的指甲就要抓到蓝靖如脸上。
蓝才子在学校拥趸甚众,立时便有人上来阻挡。那女人就势往地下一滚,大声嚎哭起来。与她同来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一时闹得沸反盈天。画社诗社诸人年轻气盛,当即便气得要上前动手。幸亏到场的教员越来越多,很快组织校工将学生们拦住。不大工夫,校长叶苦寒甩着袖子出来了。
听说来者乃是校长,那女人放泼打滚越发卖力,同来之人叫嚷喝骂,群情激愤,仿似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学生们不堪其辱,虽校长在场不敢动手,然自有那口舌便给的,忍不住便对骂起来。只不过一方粗俗,污言秽语迭出,另一方讲究,拐弯抹角之余,亦不乏尖酸刻薄之处。
叶校长气得面红脖子粗,络腮胡直抖,偏无人听他说话。
安裕容瞥见负责敲钟的校工拎着铜锤从廊下出来,一脸懵懂望向这面,显是午觉才醒,轻轻推了颜幼卿一把,使个眼色。颜幼卿明白他意思,退出人群,疾步过去,道声“得罪”,不待那校工反应过来,提起铜锤跃上二楼,运足内劲,往檐下挂着的铜钟砸去。
“当——当——当——”钟声响彻云霄,足以传扬数里,惊起鸟雀无数,与平素校工所敲不可同日而语。
所有人均吓一大跳,瞬间寂静。
“咳!”叶苦寒重重咳嗽一声,冲看向自己的学生们喝道:“言行无状,如市井无赖,成何体统!除去当事诸人,统统给我回课室考试去!迟到一分钟,年末成绩降一等!”教员们亦在旁协助,很快众学生便如鸟兽散,只余画社诗社数名骨干成员留在原地。
叶苦寒向愣在地上的女人道:“这位夫人,可否移步入内说话?”
叶校长向来不修边幅,黝黑的面色加上大把络腮胡,颇似画上钟馗。那女人大约也听不懂他文绉绉的言辞,呆愣愣不见反应。此时教员们都已随同学生安排考试去了,只余几个校工,以及少数如安裕容这般清闲者在场。众寡之势,立时倒转。有那胆小的,面上不觉现出忧惧之色来。安裕容上前几步,向那女人温和道:“这位大嫂,请先起来。”
若说叶苦寒好似捉鬼钟馗,安裕容便有如下凡谪仙了。女人抬头望见他,一张脸霎时黑里带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瞥见席子上躺着的男人,忽地回过神来:“先生,我的命好苦哇——”
“大根嫂是罢?这位是我们校长,他必能为你做主。不如你先说说看,这件事你想要如何办?”
叶苦寒趁势点头:“正是,你先说说,你想要如何?”他心里有气,却明白情势逼人,眼前息事宁人要紧。
但听安裕容接道:“是请郎中治病,还是寻道士招魂?你尽管提出来。我们校长可是大人物,不论申城名医,还是深山老道,没有不认识的,一定能请来帮忙。”
叶苦寒心下一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见对方冲自己微微摇头,不好发问。事已至此,且随他信口胡诌。
那女人眼神闪烁几下,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才道:“我们当家的是被你们学生用西洋妖法抽走了魂魄,惹怒了祖宗。祖宗托梦,不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不能罢休。”
“西洋妖法,不过无稽之谈。我这般讲,大根嫂你定是不肯相信的。不如这样,本地唯有紫霄宫的大师最是灵验不过,远近皆知。便拜托我们校长去请了来,任他什么邪魔鬼祟,必定都能驱走。”
紫霄宫的名声,妇孺皆知。那女人一时语塞,无言作答。她身后那中年男子忽大声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勾结好的,找个同伙来糊弄我们!大师我们自己去请,你们只要出一百块大洋的赔偿金,此事便算了结。”
安裕容与叶苦寒对视一眼。果然,对方专为讹钱而来。正要继续说话,却被敲完钟便一直悄悄站在后头的颜幼卿拉住,附在耳边小声道:“那人装病,我有办法叫他露馅。”
安裕容顿时笑了,向叶苦寒道:“校长,我看这位大根兄弟情况不妙的很,别说拖到请来紫霄宫的大师,就是眼前都未见得能撑过去。舍弟颇懂急救之术,不如先让舍弟瞧瞧。”
他这厢话音刚落,颜幼卿便走上前去。那女人欲要阻挡,颜幼卿手里还提溜着敲钟的铜锤,猛地往地上一砸。“噗!”一声沉闷巨响,校门前夯得极为紧实的粘土泥沙地当即砸出一个深坑。
立刻没人说话了,都直勾勾瞧着他蹲在那王大根面前,一手摸脉门,一手往腹部试探。
不过数息工夫,颜幼卿便站起身:“我看他——”“好得很”三个字尚未出口,那王大根嘴里猛地“啊呀”叫唤,一个鲤鱼打挺腾跃起来,弯腰捧腹便往校园内疾冲。他进出艺专若干回,熟门熟路,眼见直奔茅房而去,步伐迅捷灵活,哪有先前奄奄一息模样。
众人皆目瞪口呆,还是安裕容开口:“大根兄弟抱恙在身,可别出了什么差错,还是有人去看着点为好。”
在场学生反应过来,也不嫌弃茅房气味,笑嘻嘻勾肩搭背围堵在门口。待那王大根出来,心知再无法假装下去,低头缩脑犹如鹌鹑,不敢看人。
叶苦寒明知故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幼卿一本正经道:“肠滞闭气,排泄出来就没事了。”
叶苦寒把王大根夫妇二人叫到面前,板起脸,疾言厉色好一番训斥。又当场差人写了致歉书,叫对方按下手印,一场闹剧终于收场。画社学生兴高采烈回去课室,虽说晚到片刻,倒也没彻底误了下午的考试。
傍晚,一群人包下镇上常去的饭馆,庆祝今日之胜利。叶苦寒、俞蜚声及另外几位与画社关系密切的教员,陪同安裕容坐在雅间里。颜幼卿却被画社诗社的学生拖走,坐在大堂内。
经此一事,叶校长对玉家兄弟刮目相看,原本因安裕容相貌太好而产生的顾虑尽皆消散,不由得起了正式聘用的心思。安裕容不敢应承长久,只暂且允诺了下学期。教员们毕竟要讲风度,劝菜敬酒,动静有限,隔帘听得外头起哄笑闹,气氛热烈,不觉失笑摇头。
只听一个学生大声道:“玉卿玉卿,快告诉他们,你今日用的什么高招,治住了王大根那无赖!”
许多人跟着附和催促,叫颜幼卿不要卖关子。
“算不得什么高招,不过是用内劲替他通了通天枢穴。此手法专用于通便,几息工夫便能起效。”颜幼卿声音不大,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听到最后,哄堂大笑,纷纷叫好,抚掌拍案不绝。
雅间内诸人听得分明,亦是忍俊不禁,将兄弟二人又是一番夸奖。安裕容心头发痒,强行忍住起身到外头抓人的冲动,举杯敬了一轮。
外间又有学生道:“玉卿这手法绝妙,立竿见影,岂不是专治便秘,手到病除?”
另一学生接口:“听说叶校长不就有这毛病……唔!”似是被人捂住了嘴。
叶苦寒络腮胡子掩住了脸上尴尬,笑骂:“这帮臭小子!”
不一会儿,外间又闹了起来,这回却是谢鲲鹏与蓝靖如为首,带领画社诗社诸人向颜幼卿敬酒致谢。在场无不少年气盛,起初还是正正经经说话喝酒,后来看颜幼卿居然酒到杯干,有千杯海量,哪里按捺得住,哄着闹着便比拼起来。
安裕容说什么也坐不住了,起身道:“舍弟年少量窄,我得去照看着。”
第68章 围炉当夜话
一群人酒足饭饱出来,饭馆提供的灯笼有限,安裕容颜幼卿自然让给了叶校长诸人。学生们次日还有考试,纵然很想闹个通宵,也一个不落被同行教员押回了学校宿舍。
人群一散,立时便显出冬夜之冷寂来。
深冬夜晚,周遭浓黑一片。已是腊月下旬,天上没有月亮,所幸天空朗澈,星子明亮,适应之后,便看得清各处轮廓。
颜幼卿站直身子,从安裕容胳膊圈里钻出来。酒桌上被峻轩兄暗地里掐了两把大腿才明白他意思,笨拙又生疏地装醉,实在装得辛苦。这时吁出一口气,清冽冰冷的空气吸入胸肺,精神不觉一振。
“冷么?”
“不冷。方才在里头觉着有些热,这会儿倒正好。”
安裕容一条胳膊仍搂着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脸颊,还真是热烘烘一团。
两人并肩往前走,这姿势着实别扭。颜幼卿轻轻挣了挣:“我自己能走,又不是当真醉了……”
安裕容松手,胳膊一抬搭上他肩膀,半边身子挂上去:“你没醉,是我醉了。可别把哥哥摔了。”
眼前再没有第三个人,颜幼卿撇嘴甩开他:“就着螃蟹三五瓶下去都没见你晃一晃,今晚上才喝了多少?你不过就是,就是……”
“不过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安裕容嘻嘻笑道,追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
颜幼卿下意识四处望望,除却星光水色,再无其他。悄悄收拢指尖,反握回去。
两个人慢悠悠顺着石板小路,往事前定好的客栈行去。
进入腊月下了点小雪,到如今几乎消融殆尽。路边铺面房宅无不紧闭门窗,偶有较大的店铺檐下悬着未熄的照夜灯笼。河面背阴处连成片的薄冰,与清澄的河水共同构成棱角交错的多层镜面,倒映出天上繁星,如明珠散落,水晶碎裂,冷光幽幽,寂寞又璀璨。桥洞下石缝里,仍有流水潺潺,给这连虫鸣声也无的冬夜添了一丝活泼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