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辛苦。不是说好了么?我们一起为尚先生尽一份心力。警局追查是一方面,凶犯动手时机那般精准,其消息来处,总有个源头。这几日我在杨元绍身边停留,若有蛛丝马迹,说不定就能发现端倪。往后还能借取送手稿多打交道……”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陡然紧张起来:“阿哥,你怀疑……”
“尚先生自始至终,对杨元绍都极为信任。目前看来,他并无明显可疑之处。然而……”安裕容摇摇头,“不过是我心中些微疑虑,要说理由,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午后无事,我仔细回想这几日过程,总觉他悲愤情绪之外,隐约有恼怒愧悔之意,怕是有些内情藏在心里没说出来。还须寻找机会,多多观察。”
若杨元绍不再可靠,与之打交道将变得凶险非常。颜幼卿紧紧握住安裕容的手:“阿哥……”心头一阵慌乱,最终只说出三个字,“你小心……”
安裕容道:“阿卿肯将自身安危置于首位,哥哥我当然更不会轻易犯险。咱们都小心,无论如何,自保无虞。”随即洒然一笑,“既已临危,何惧迎难。是阿卿把勇气分给了我呐。”
五月下旬某天,安裕容一早赶到江南艺专,先往校长室借阅头天自申城送来清湾镇的报纸。这是新近养成的习惯,以期第一时间了解各方动向。望见数名教员聚集在走廊中,议论纷纷,忙紧走几步。不待他发问,俞蜚声已然将一份报纸递过来:“玉容,你也看看。”
一行硕大标题印入眼帘:“刺杀尚贤凶犯狱中畏罪自尽,或曰乃幕后指使者买通内部人士杀人灭口。”
安裕容神色大变,心脏急跳,沉声问:“不是谣传?”
“大约不是。昨日各家报纸均有报道,虽语焉不详,重要关节处却是众口一词,事情大抵是真的了。”
艺专教员多关心时事,尽管各有立场,然支持革命却是毋庸置疑的。对于尚贤之死,无不哀叹惋惜。读罢新闻,一时激愤,七嘴八舌谴责幕后凶手。
耳边一片嘈杂,安裕容反倒镇定下来。当务之急,莫如尽快前往申城,与幼卿见面详谈。拉住俞蜚声问:“校长来了么?”
“来是来了,正被人围着呢,恐怕没空理会旁的事。你有什么紧急要务?”
“我想告一天假。”
俞蜚声诧异道:“你不是前些时候才告过假?”
先前安裕容谎称寻得了移居申城的亲戚,不巧长辈去世,须参加葬礼,故春假之后多歇了三天。
“是阿卿,在亲戚家里住得不痛快,遇上点麻烦。反正明后日就该我休息,今日告一天假,回头给学生们把课补上。”
“那你去校长室瞧瞧罢。说不定运气好,用不着告假,连补课也用不上。”
安裕容奇道:“俞兄何出此言?”
旁边另一位教员道:“玉容还不知道么?咱们学校惹上官司了。有位市府议员看了画社画展,状告咱们败坏风俗呢。暂驻申城维持画展的学生得到讯息,闹着要上市府请愿去,昨日刚打了电话回来,留在学校的这些哪里还坐得住,嚷嚷着要前去支援,今日的课都不知上不上得成。”
俞蜚声道:“适才乱糟糟一片,我等刚劝说完学生,最后留下几个为头的与校长谈话。顺手带出来几份报纸,谁知便瞧见了这头版要闻。唉,艺术命途多舛,革命道路不易,处处艰辛哪。”
几个教员都笑起来,有人插嘴道:“革命任重道远,你我人微言轻,无所贡献。艺术乃我等份内之事,难道也袖手旁观不成?”
又有人道:“艺术革命,实属文化革命,思想革命是也,何尝不是革命必争之领域?请愿而已,岂能叫年轻人孤军奋战?”
俞蜚声想了想,一撸袖子:“说得好!走,大伙儿都回头,见校长去!”
安裕容不提防这些平素儒雅风流的艺术教员们,热血上头时,比之青年学生竟不遑多让。随同众人来到校长室外,狭窄的门口早已挤不进去。正琢磨是否托俞蜚声留个口信,自己先行离开,忽听得自室内传出一阵欢呼。很快便有人将校长决定传了出来,叶苦寒竟是打算立即亲赴申城,应对这场事关艺术真理的官司。
有学生高声问传话者:“那我们呢?我们还去不去请愿?”
“校长说了,艺术之普及,有赖民众观念之变革,思想之进步。保守者以败坏风俗相攻讦,我等偏要标新立异、移风易俗,以正视听。若大众能认可我江南艺专师生之创作,又何来败坏风俗之说?因此市府请愿乃是小事,更有意义者,莫如向大众宣传西洋艺术,开拓其眼界,更新其观念。诸位有志于此者,可互相转告。凡上午九时前向画社诗社干事报名之人,乃是开拓先锋,今日即随同校长出发。后来者也无需着急,校长指示,此活动由画社诗社二位社长共同负责组织调度,每五日轮换一批人去申城进行宣传活动,各位不必担忧错过为艺术伸张真理机会。”
这番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昂。师生们行动迅速,吵吵闹闹一番,便定了三十余人随同叶苦寒前往申城,余者驻留校园,承担印刷传单、制作横幅等后勤重任。
安裕容一瞧,官司不打完,恐怕师生皆无心上课,倒是方便了自己。索性也不另外找船,混在这支艺术革命开拓先锋队伍里,上了校方包下的船只之一。
半日工夫,抵达申城港口。安裕容以紧急家事为由向叶苦寒告辞。叶校长并未阻拦,反是好几个学生见识过这位西文教员犀利口才,殷殷挽留。
安裕容施了一礼:“玉某惭愧,俗务缠身。此番虽不能冲锋陷阵,此后但有机会,定不辞辛劳,竭尽全力,为诸君摇旗呐喊。”
颜幼卿穿了件半旧的夏布长衫,鼻梁上架着瘸了一条腿的黑框眼镜,慢慢走在狭窄的巷道里。
案件调查原本就陷入胶着,自从几天前凶犯莫名其妙死在监牢里,形势越发扑朔迷离。警局局长钱汉章气得暴跳如雷,随后下令封锁消息,却还是被嗅觉灵敏的记者察觉,将事情捅了出去。新闻见诸报纸,引发新一轮舆论风潮不说,钱汉章本人被上峰叫去,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堪称颜面扫地。
经此变故,钱局长接受颜幼卿建议,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明察,一路展开暗访。颜幼卿自己则改换面貌,成为暗访之外的暗子,追踪几个重点嫌疑对象。
虽说半个月过去,案件并无显著进展,然重赏之下,必有线索。经过筛沙一般仔细排查,凶犯与幕后指使者会面地点附近,颇有几家店铺伙计,数名街头闲汉,给出了可疑人物特征。而另一方面,千元大洋现款流动,还有枪支弹药来源,尽管头绪纷繁,毕竟有迹可寻。刺杀事件发生数日后,终于有人暗中给调查组送上了可供参考的怀疑对象,领走了数额可观的赏金。具体过程颜幼卿虽不清楚,但他手里拿到了两个名字:一为申城地方促进会会长、帮派头目万雪程;一为越州商会副会长、大富商邬伯蕴,即借出花园别墅给江南艺专学生办画展之“茜园”主人是也。
颜幼卿从钱汉章处得知二人身份后,琢磨半晌,决定先行查探万雪程。他曾在茜园停留半日,以行事风格揣测主人,邬伯蕴未必没有野心企图,然观其高调张扬,附庸风雅之做派,与直接下场搅乱政局,潜藏幕后买凶暗杀此类行径并非同路。而作为帮派头目的万雪程,显然具有更大的可能性。
颜幼卿并不打算与万雪程正面碰上。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搜集线索,寻求证据,提供给相关人士以便抓捕审判罢了。
申城开埠最早,即便租界范围内,亦多是洋夏杂居,并不似海津与京师那般壁垒分明。稍有身份之夏人,均可能在租界赁屋而居。万雪程亦是如此。不过此人资财有限,住在靠近码头,更为拥挤混乱的河滨区域内。如此倒是方便了颜幼卿,他在这等地方出进,如鱼得水,连续三天于万家住所附近出没,丝毫不曾引起注意。遗憾的是这三日里并无额外发现。那万雪程每日摸骨牌抽大烟逛窑子,与手下混混巡查码头生意,正是一个帮派头目最该有的模样。
今日颜幼卿清早出门,在万家宅邸与码头街巷转过一圈,不觉已是午后。天气闷热,奔波大半日,饶是他自诩体力过人,也有些疲惫。兼之事情多日不得突破,难免焦躁。忽然心念一动,叫辆人力车,回到当初凶犯招供的与幕后之人会面处所,一家藏在正街后头巷子里的小茶馆。此类场所聚集三教九流人物,往往与帮会势力多有往来。这片区域虽不是万雪程地盘,为首的老大却是他一个亲近手下拜把子的兄弟。如此内幕凭颜幼卿一个外人自然难以知道,只是他既将万某列为头号怀疑对象,便特意向其他警员打听,不久前凑巧得知此事。透露消息者曾目睹他如何三两下叫凶犯开口,颇愿意卖他一个好。
小茶馆里人不多,伙计正趴在桌上打盹儿。
“一碗葱油面。”颜幼卿用的是清湾镇口音。住了快满一年,学几句简单对白是没有问题的。加上他的打扮举止,活脱脱一个乡下进城讨生活的小年轻。
伙计慢腾腾给他上了面。茶馆兼卖几样固定点心饭食,方便不开火的闲人。葱油面亮汪汪一大碗,相当实惠。
颜幼卿正饿得厉害,低头吃了一阵,才抬眼查看四周,不提防正与斜角桌上一人对望个正着。那人撞上他眼神,立刻佯装无意避让开去。颜幼卿心里泛起一阵微妙感觉,总觉那人之前正在特意观察自己,而后躲避的动作却又太过顺畅迅速,就好似……好似一名训练有素的暗探。他起身从近旁另一张桌上取过香醋,向碗里倒一些,继续埋头吃面。直至吃完,再未抬头,心中却明白知道,那人期间又偷窥了自己两回。
颜幼卿在脑海中搜寻,确认应当从未见过此人。然而看他举动,倒像是认识自己一般,或者说……觉得自己眼熟,内心有所怀疑。会是什么人,才有这等举动?回想他身形轮廓,与先头提供线索者口中可疑人物亦颇为重合。莫非……
颜幼卿叫伙计结账,自衣兜深处抠抠缩缩往外掏钱。那人趁此机会,先一步走了。待他消失在门口,颜幼卿丢下钱紧走几步,很快便缀在其身后。
对方在巷子里兜了几个圈,之后上了一辆人力车。颜幼卿也叫辆车远远跟随,越走越是心惊。此人不偏不倚,果然直奔河滨租界区,往万雪程住所方向而去。眼见快要到万家所在街道,颜幼卿命车夫紧追一段,悄悄将早已扣在掌心的一颗小石子飞弹出去。那人冷不丁胳膊一麻,夹在腋下的皮包滚落下地,急忙叫车夫停住。他匆匆下车跑回来捡拾,却被一只瘦削有力的手抢了先。
颜幼卿盯住对方汗涔涔的脸,声音轻缓道:“这位先生,有劳借一步说话。”
第72章 人间多鬼魅
革命党总部驻申城分理处,位于前朝松江道旧府衙内。申城革命政府成立时,未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建立新的行政办公楼,不得已仍旧使用前朝府衙。匀出后院原本用于安置官员家眷的一所厢房,做了党部办公室。尚古之从前停驻申城,尽管在前院另有办公场所,然他无所谓排场,又贪图清静,多数时候待在这里。厢房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左边是秘书杨元绍办公室,右边则做了资料储藏室。尚古之去世后,革命党江宁总部并没有立即派人来接替他的职务,杨元绍为表敬重,自然保持原状不动。他留下安裕容帮忙整理遗稿,也安排在资料室里。宁愿不辞辛劳,将存放于办公室的文档稿件一趟趟搬来搬去。
安裕容手里有钱,五月初返回清湾镇之前,就在盎格鲁租界边缘区域寻了一所僻静小洋楼租下。此处幽静安全,转过两条街巷,却又直通弗洛林租界与火车站,去往码头也方便,是个难得的宜居之所。兄弟俩人生地疏,又不愿通过杨元绍寻找住处,多亏当初徐文约给了几个南方友人联系方式,最后安裕容联系上其中一位。此人供职于一家洋人报纸本地夏文分部,因而识得不少租界居民,帮忙牵线搭桥,成就此事。
前朝松江道旧府衙,自然不在租界区内,好在相距并不算远,人力车跑个三四十分钟而已。安裕容琢磨着此番既要停留多日,不如购置一辆自行车,想必骑来惬意自在,幼卿一定喜欢。这几天两人早出晚归,各自忙碌。有时同进同出,有时互相等待,夜间说些琐屑私语,间或商量商量正经事,仿若夫妻般柴米油盐平常度日。比起幼卿查案查得焦虑,他倒是颇为乐在其中。暗中考虑待艺专七月放暑假便不再续约,搬到城里来长住。
尚古之被刺案件,不论最终结局如何,兄弟俩还想似从前那般隐居世外桃源,势必再不可得,反不如早做准备。
尚先生之死,确乎令人悲愤无奈。然世间可悲可愤终至无奈之事,何其多哉。安裕容心想:幼卿固是赤子情怀,相较之下,安某人一颗心已然冷硬多时。
今日幼卿照例早早起床,出门前特地叫自己帮忙检视一番装扮,那瘸腿黑框眼镜就是临时起意,从原住户丢弃的杂物里寻出来添上的。他肯多花心思在伪装上,时时不忘自身安危,当然是好事。然而安裕容分明能够感知到对方压在心底的愤怒与急切,这隐而不发的情绪拨动了他的神经,安裕容索性跟着早早出了门。路过生煎摊也没有停留,只买了几个三鲜馅儿的捧在手里。这家摊主调制的咸豆浆亦是一绝,安裕容很喜欢坐下来,配着生煎包慢条斯理喝一碗。以至于他路经此地不过几天,摊主已经记住了这个闷热天里衬衫西裤一丝不苟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