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回头看
祁白露缴完费用,给林悦微打电话报了平安,再回到病房时接近午夜。走廊是声控灯,祁白露步子轻,一直走到门口灯都没有亮起,透过门上长方形的玻璃窗,他可以看到护士正在收拾东西,于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护士看到人来了,奇怪他们这种情况也叫救护车,又不是急救。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叫不醒人,祁白露也不会打电话,当时阮秋季看起来就像得了重病。祁白露问道:“那他为什么会晕倒?”
“低血糖,是不是没吃饭?下面有食堂,等会儿醒了可以给他拿点吃的。”
护士这么一说,祁白露也觉得饿了,但他不太想动。护士出去之后,他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待了好一会儿,阮秋季还没醒,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无知无觉。祁白露把脸扭开,看到床头插着一支百合,没想到医院的服务这么人性化,毕竟是住院费一千块的特需病房,床对面甚至还有电视。
睡了整整一天,祁白露根本不困,他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手调了一个频道,几乎是静音,画面静静地闪烁。他并不多么想看电视,只是房间里的孤寂令人难以容忍。
再也不会有比跟人睡一觉,醒来发现对方昏迷不醒更荒诞的事了,祁白露现在的感觉很糟糕。阮秋季倒好,睡过去就跟没事人一样,可自己静下来之后,满脑子都是之前发生的事,他们说过的话,在床上的每个细节,祁白露全部记得很清楚。
电视上在放一部关于企鹅的纪录片,从幼崽到成年,企鹅们进行着冒险、捕食、繁衍,两只雄性企鹅为了争夺跟一只雌性企鹅的□□权打得头破血流,旁边的企鹅摇摇摆摆走路,漆黑的面孔看起来高深莫测。人类跟它们又有什么区别,祁白露想,他渐渐有些冷,抱着手臂就这么睡了过去。
等他被开门声惊醒时,护士站在床头换吊瓶,纪录片还没有放完,他感觉四肢又冷又沉,额头发烫,这是发烧的迹象,再显然不过了。祁白露轻声道:“可以给我两片退烧药吗?”
护士一开始没听清,等他又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有点惊讶,给祁白露量了体温,又给他拿药倒水,道:“这是被你朋友传染了?秋季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你们俩记得按时吃药,多喝水。”
39摄氏度,至少没有阮秋季的四十度那么吓人。祁白露将两枚药片抠下来,心想,秋季的确是感冒发烧的高发期。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阮秋季传染的,还是因为出门前洗了澡,头发都没吹干,被冷风一吹着了凉。
估计在护士眼里,一定是相当亲密的“朋友”才会传染得这么快。
阮秋季是在换第三只吊瓶的时候醒的,电视上不放企鹅纪录片了,在播美食节目。护士值夜班,一边收拾瓶瓶罐罐一边打哈欠,一转脸看到阮秋季很慢地睁了两下眼睛,便俯身试了试他的额头,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额头还是很烫,烧没有退掉。护士看他不说话,站直了准备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听到病人说了一句什么,似乎在叫一个名字,护士问道:“找你朋友吗?他去吃饭了。”
阮秋季的眼珠转了一下,瞳孔看起来依旧茫然失神,他喃喃叫了一声“白露”。
这次听清楚了,还挺奇怪的名字,护士心想。她平时很少看电影,就算看过娱乐新闻,也没办法把现实跟照片对上号,自然不认得祁白露。
“等会儿就回来。”
护士出于怜悯说了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神看起来真是可怜,街头走失的小狗似的。
阮秋季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但皱起了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护士走了,接着有人进来,他们在门口说话。他的针被拔掉了,但过了五个小时又扎了一次,针头刺破皮肤,静静地埋伏进青色的血管。
半睡半醒间,他梦到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到底是回忆、幻觉还是梦,阮秋季也说不清,人在病中的感受会似真似幻。在梦里,他坐在床头看一本书,祁白露洗完澡过来,拿走他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搂着他的脖子吻他,他被迫向后仰,祁白露坐在他的腿上,他们紧挨在一起,第一次接了那么久的吻,仿佛可以相互拥抱着融化。
阮秋季有些怀疑这回事的真实性,怀疑这几个月的亲密都是空中楼阁,怀疑他们从没有在一起。那个房间渐渐变了模样,他是站在床边的旁观者,那双手托着祁白露的脸将他反压在身下,吻他的人不是自己。
可是不是他又是谁,阮秋季的手动了动,仿佛要证明那的确是自己,他的手背上还扎着针头,被白色的创口贴固定住。如果祁白露也死去就好了,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就现在,他可以把输液管一圈再一圈缠在他的脖子上,猛然勒住他的喉咙,将他勒死在自己怀里。
但祁白露连哀求都没有,只会冷冷着看自己,他全身□□,身上到处都是被残虐过的痕迹。阮秋季这辈子从来没后悔过自己做出的决定,他擅长借刀杀人,再多杀一个也没关系,对于他而言,向来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祁白露又有什么特别的,大不了找一张相似的脸。
这具垂死挣扎的□□向后倒,手指紧抓着他的衣服,清清楚楚吐出一句:“阮秋季,我看不起你。”
就在手上的力气逐渐收紧时,阮秋季忽然睁开了眼,在他视野中,白色的天花板下灯光明亮,头顶的输液袋轻轻摇晃着。
阮秋季用手攥着床单,抬起上身去看人,祁白露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还是穿那件薄薄的白色开司米,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是毫不影响他身上的美。祁白露的头点得很低,几乎就歪在他自己的肩膀上,所以一听到异响,他很快就醒了,目光投向床上的阮秋季。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祁白露有些头痛,费了点劲才站起来,他看到床边被扯掉的输液管之后怔了一下,走到床边按铃叫护士。阮秋季躺在那里看他,祁白露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因为看到输液管正在迅速回血,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道:“你干了什么?”
阮秋季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随即想起祁白露晕血的事,不动声色地抬手想要自己拔针,祁白露强忍着头晕难受,制止了他的动作,利落地给他拔了针头,又替他按住已经肿起的伤口。
在护士来之前,祁白露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别处。电视没有关,还在放那档美食节目,厨师正在展示他的刀功,处理一条长长的鳟鱼,阮秋季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调回祁白露脸上,祁白露被他看得受不了,便也瞥了他一眼,结果看到阮秋季眼里似乎有什么。
其实只是很浅的一颗泪,但阮秋季很快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向一旁,祁白露也分不清到底是有没有。
护士来之后,祁白露没打招呼就去了病房的独立卫生间,他洗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手上没了血腥气。护士说阮秋季已经退了烧,可以下楼吃点东西,但不要吃生冷。
现在是清晨六点,阮秋季不吃,祁白露也想吃早饭。于是等两个人坐在食堂,默不作声无言以对,那种怪异的氛围引得路人都多看了他们两眼。祁白露自己也在病中,没有闲情逸致跟阮秋季说话吵架,他们吃的是虾仁馄饨,厦门这里叫做扁食,吃到一半的时候祁白露忽然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曾经一起吃过馄饨。
餐厅很清净,因为时间太早,都没什么人。阮秋季先吃完,放下筷子等祁白露,祁白露用汤匙小口地喝汤,过了一会儿抬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以后我们就互不相干了。”
祁白露的声音有些低哑,阮秋季看着他没说话,等祁白露朝他扔来等待答复的眼神,阮秋季才慢慢道:“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这重要吗?”
“重要。”阮秋季回答得迅速而平静。
他看上去慢慢恢复了“阮总”的风度,但还是不太一样,这一次不再有口是心非的伪装。
祁白露看上去无话可说,最后道:“都结束了。”
“认识四年,你就跟我说这个吗?”
“我不知道。”祁白露对这个话题疲倦了,顿了一下又道:“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选他,也不会选你,我想离你们远远的。他伤害了我,你也是。”
“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那这样的生日惊喜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阮秋季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道:“没有下次了,我会打断你的腿。”
两个人的对话渐渐又有了硝烟味,祁白露道:“那就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么下作。”
“是你逼我的。”
这样高浓度的占有欲,其中包含的嫉妒和爱欲让祁白露觉得刺痛,难道真的是他逼得他这样吗,难道他面对他的感情完全无动于衷吗。祁白露觉得难过,但是没有流露出难过的神情,道:“我喜欢过你。”
阮秋季沉默地盯着他的表情,祁白露道:“你也是喜欢过我的,给我们留个体面点的结局,分手吧。”
什么叫体面的结局,昨天的事就是体面吗,阮秋季觉得可笑,他招惹了他,拍拍翅膀就飞走了,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食堂的灯忽然一齐关了,天亮了就不需要再开灯,但太阳还没出来,所以整个饭厅就像突然蒙上了一层梅青色的滤镜,变得陈旧阴暗,有更多人推门走进来,在刚拖过的地板上闪过一道道水一样的影子。梅青色的阴影一直掐上了他们的喉咙,无声的惊涛骇浪,试图没过两个人的头顶。
阮秋季依旧沉默,祁白露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样寡言少语。
祁白露等了一分钟,当做阮秋季默认了,他站起来离开座位,从阮秋季身旁经过,一直走出了门,没有回头。身后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阮秋季没有追上来。
清晨有着薄薄的凉意,祁白露穿过花园的小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早上六点二十分钟,现在打车回酒店,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天的拍摄,反正电影拍摄亏损的资金也是阮秋季的钱。其实他还有点头晕,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不管阮秋季做出什么决定,是决定封杀他还是冷藏他,他会自己承担后果。或许他可以去演话剧,或许去洛杉矶。
石径上没有一个人,祁白露独自沿着路走下去,高楼后面的太阳出来了,林木间只洒下很浅淡的太阳光,叶子在初秋泛黄。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大步跟了上来,祁白露没有止步,但紧接着有一个声音在身后道:“白露。”
祁白露慢慢停下来,转身的动作也是慢半拍的,阮秋季在他回头之前走到了他身后,祁白露回头看着他的眼睛,阮秋季脸上没有嘲讽,也没有任何别的表情,他不耍花招,只是轻声道:“对不起。”
阮秋季站在一步之外,没有伸手拥抱他,也没有急于亲吻,但是从他沉沉的目光中,祁白露就感受到了某种让自己心跳加快的东西。
像是在永不会散开的大雾中,有人叫住他说,我找到你了。
第90章 多少恨
“为所有的事。”
一开始祁白露对阮秋季的道歉持有审慎态度,但阮秋季后来说的这句话,听起来又是认真的。
他们长久地对视,祁白露的心情慢慢平复。有一些时刻,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他跟阮秋季没有在慈善晚会上遇见会怎么样,如果郑昆玉还活着会怎么样,如果重逢时阮秋季就对他说了这句“对不起”会怎么样,但过去已经过去,谁都不能改变。
祁白露无声地望着他,阮秋季等了又等,最后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是。”祁白露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他承认的只是一件平常小事,然后接着说,“但都过去了,我们还是说再见吧。”
阮秋季知道他的性格,如果自己真的放手,那么他就会转身走向任何人。这种时候,阮秋季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郑昆玉,为什么他会用那样的手段威迫他,哪怕被恨。祁白露活得太过自我,像是永远摘不下的一弯明月,一直以来他找错了方向,试图在水里把他捞起,可只要他稍稍用力,月亮的倒影就会在水里碎开。
就在祁白露转身的时候,阮秋季扣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拽回自己跟前,手上有着狂热的力度。祁白露被他捏得生疼,但一看到阮秋季的眼神,说不出任何话。正在两人僵持之时,祁白露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祁白露试了一下把手挣走,铃声不停催促着,阮秋季这才放开。
电话是林悦微打来的,阮秋季离他很近,一低头就能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祁白露看了阮秋季一眼,站在原地接了电话。林悦微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我到医院了,你们人呢,怎么不在房间?”
辛辛苦苦走远了,最后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林悦微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们走进来时颇有些无语,她拎了一个小巧的焖烧杯,里面是冰糖雪梨,当然是给祁白露吃的。她平常很少发脾气,但工作中骂起人来毫不留情,因此一见他们就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环游世界去了呢。”
昨天她们一直联系不上人,整个剧组陷入停滞,都在片场干瞪眼。
祁白露不吱声,从阮秋季身旁走开,阮秋季道:“损失的资金我会补上。”
给钱的就是大爷,林悦微不好多说什么,但她瞅了一眼坐在身边的祁白露,看到他脖子上可疑的瘀痕和牙印,火气立刻上来。祁白露看到焖烧杯,问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