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去和老师说一声。”江声没有察觉他话语里隐晦的依赖意味,像平常顺手帮同学解决问题一样自然而然地放下笔,起身去找了老刘。
陈里予也不知道他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几分钟后人回到他身边坐下,敲了敲他的桌子,在准时响起的上课铃声里敲了敲他的桌沿:“去吧,不过得让我陪着你——哦对,你的那套教材到了,老刘说得去教务处拿一趟,走吧,一块儿去,那么厚一摞书你一个人搬着也费劲。”
江声带着他穿过连廊,找到位于教学楼一楼角落的教务处,按着老师的说法借钥匙开仓库的门,依照清单一本一本地替陈里予找全了书,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摞,又抱回了教室。
回程路上陈里予几次放慢脚步,提出他可以自己搬书,都被对方婉拒了——理由简单直白,十几本书也不重,倒是新书纸页锋利,别划伤了这么好看的手。
听到“好看”二字的时候,陈里予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很快放下,面无表情地反驳他:“不好看。”
好看的小猫也不知道自己漂亮,有宇宙一样星蓝的眼睛……江声鬼使神差地想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两只手被书占着腾不开,只好别开脸,轻轻地扑哧一声。
这是个十七八岁真实的梦,阳光最暖最黄的时候,一片斜金洒满操场,绒绒的鲜绿色的人工草坪,接住两行拉长的影子。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身高腿长,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书,身边并肩走着的男孩子两手空空,疑惑地偏过头去看他,暖白的卫衣长裤下,是悄然复苏的灵魂。
一摞书里最上面的那一本被风吹开几页,盛着薄而透的阳光,是故事伊始的地方。
抱我
第6章 噩梦
这是个长久的、生生不息的噩梦。
梦里他向冰冷的河水深处坠去,手脚灌铅动弹不得,鼻腔灌满腥而冷的液体,却并不阻碍他呼吸——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喘气,有什么东西随着他无声的呼救倾泻而出,是某种粘稠的颜料质的斑斓色彩,裹着丙烯或松节油的味道流进河水,汇入茫然一片幽黑里。
他产生了自己是鱼的错觉,睁着眼睛,却始终无法在黑暗里聚焦。
然后他意识到,或许鱼也是会溺毙于江河的——也许他是一条海鱼,被囚禁在苦涩的河水里,生命体征随着潮汐缓缓流逝,只剩下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道……
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连树影和浮尘都难觅踪迹,他在钝钝的冰冷里感觉到了奇异的热,滚烫的,鲜活的,奔窜在他体内,是他僵死的躯体里唯一自顾自存活的东西。
他早已放弃了挣扎,对那一点儿活气漠然处之,麻木地悬浮在那里,向河水深处坠去——也许他不该挣扎的,没有伸手的念头,就再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手脚沉重如铅,冻得僵疼……
然而当他看见了层层河水之上晃荡的、隐隐约约的浮光,迟缓的思绪还来不及回转,身体已经自顾自做出了反应,溺水般手足无措地挣扎起来。
于是疼痛、冰冷、窒息同时向他涌来,扼住他的喉咙,血液回流,浮光漫开,浪潮将他摔进夏日正午浓烈的阳光里,刺目的白光蜇疼他的眼睛,一路痛到了后脑勺。
——陈里予就醒了。
那天之后他常做噩梦,一连十几天,都是那片说不清是河还是湖、险些让他的生命停留在十八岁的湿冷黑暗,有时冷有时热,有时候能让他出奇顺畅地喘气,有时候让他窒息。
但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在梦里看见了光。
尽管那一线细碎又朦胧的浮光看起来遥不可及,又陡然炸裂,让他的眼睛还在隐隐作痛。
陈里予试着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后脑勺空空地疼,只好放慢了动作一点点坐起来,脱掉被冷汗浸透的短袖,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一句话。
看不见未来的人是死的,他可能已经死了。
然而心跳劫后余生的搏动和耳边潮汐般的耳鸣依然喋喋不休,警告他还活着,还要为草草了事的晚饭付出代价,起床去吃点儿什么,填满饿得发慌的胃。
隔壁隐约传来笑声,夫妻氛围融洽的夜话,传进他耳朵里却比噪音还要刺耳。陈里予深吸了一口气,起身下床——走出几步却眼前发黑,膝盖一软跪到地上,磕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又喘不过气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压迫着,回到那个绝望的情景里,冷得发抖,大口大口地吞咽空气却无济于事。冷汗从额角流下来,滚进眼眶里,酸酸涩涩地疼。
江声在就好了,这个人大概会蹲下来抱抱他,把他拉起来……这个荒谬的念头闪了一闪,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
不合时宜的希望,比洪水猛兽还要令人痛苦。
他不该想起江声的——就像他不该在冰冷黑暗的河水里看到光。但没有谁能要求自己的思绪永远合乎时宜、合乎逻辑,就像没有人能要求梦境永远合理,像现实一样谨慎周全。
这种依赖欲出现得莫名其妙,像青春期不讲道理的情思蠢动……他不适应现在的环境,不善也不愿与人交往,而江声是桥,长久居于孤岛的人,不会不向往桥。
希望他不要太介意,陈里予在逐渐顺畅的呼吸里默默地想——我没有对你死缠烂打的意思,只是想顺路一程,短暂地和你说说话。
他的低血糖由来已久,不致命却也很难痊愈,只能忍。陈里予缓缓站起身,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沉默着感受脉搏搏动,另一只手在抽屉里翻翻找找,拿出一袋临近过期的甜面包。
隔壁的谈笑声隐约不断,似乎是他的养父母在聊孩子出生后要上哪所幼儿园。
陈里予随手找了件衬衫披上,心想吃完东西得去洗个澡,然后坐到床边,拆开包装袋,撕下一小块面包送进嘴里。
有时候他很想让江声认识小时候的自己——六七岁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更鲜活也更美好,天资聪颖,父母宠爱,娇生惯养,在优渥家境和艺术熏陶下生得讨人喜欢,也能像任何同龄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笑,毫无保留地对别人好,给陌生的伙伴分享水果糖。
天真、纯善,也坦然。
可惜好景不会长久,七岁那年他的生母罹患癌症,繁琐而看不到希望的治疗掏空了家产,父亲受人蒙骗染上赌瘾,连带着烟酒成瘾,喝醉了便动手摔东西骂人,动辄对他破口大骂,怪他除了画画一事无成,是个只进不出的废物,甚至用滚烫的烟头烫他的手臂……
于是家里只剩下隔夜的冷饭,无休止的打骂,或是沉默。
他唯一的去处是自幼教他美术的老师家,受人恩泽,跌跌撞撞地活到十四岁——十四那年老先生去世,他也彻底被生父放弃,送给了一对血缘淡薄又中年无子的表亲,他现在的养父养母。
养父母家的家境不错,只是商人本性冷漠,只把他当作一场盈亏可见的投资,看重他绘画的天赋,资助他继续学画也不过是想让他考上国内顶尖的美院,从他身上赚钱。
可惜他色弱,轻飘飘的一张检查单,一切投资戛然而止——何况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先前那一丁点儿出于情面的温情也彻底消散殆尽了。
这么听来他该自强不息的,毕竟他天赋异禀,最初学画也不是为了金榜题名——但事实远没有这么励志,从他看到检查结果的那一刻起,他色彩鲜活的世界、他恃才傲物的十八年,也都崩塌陷落了。
如果只是为了考学,他也许还能靠记背色彩拿个高分,可偏偏他志不在此。
有个故事说,一位老厨师做了几十年的菜,饱受皇帝赞誉,人到暮年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味觉退化,做的每一道菜都咸得过分,而他之所以能稳坐几十年首席御厨的位置,不过是因为皇帝自己也味觉退化。于是大半辈子的骄傲与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荒诞得可笑起来。
他与那位老厨师唯一的区别,无非是他才十八岁。
第二天陈里予破天荒地吃了早饭——他不喜欢早起,之前的艺术学校食堂也不供应早饭,加上刚起床时候总恹恹的没有胃口,总是带一袋甜面包或别的什么去画室,休息间隙吃两口,从上午吃到中午,权当作早午饭。
专心画画的时候感觉不到饿,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时间久了却还是影响健康,低血糖一半是天生,另一半和他不规律饮食也脱不了干系。
太久不吃早饭,居然还有些不习惯了。他坐在位置上,咬下一小口水煮蛋,默默地想以后得找个人帮他买早饭,自己去食堂排队实在有些难熬,前后左右都是谈笑风生的同龄人,陌生又怪异。
可惜这里他谁也不认识,更遑论拜托人家帮他跑腿——除了江声,他认识,也不好意思说。
江声全然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还苦恼于怎么和他的新同桌开口,告诉他早自习前不能把饭带进教室吃。
不过检查得也没有这么严格,老刘不会管,语文老师也还没来……江声默默想着,眼睁睁看见象征纪律规矩责任心的小天使被小恶魔推到一边——一个水煮蛋而已,陈里予难得自己好好吃顿热饭,他还能说什么呢,大不了老师来了就说是自己吃不下硬塞给人家的,挨顿骂而已,无所谓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天的陈里予“乖”了很多,尽管最后几节自习课,甚至晚自习,还是会去画室画点儿自己的东西,还把画具一点一点铺满了废置的桌子,逐渐将那间画室改造成了他俩的“小天地”——至于为什么是他俩,陈里予好歹还给他留了一个空位,让他有地方写作业看书。
但除此之外,从晨读午休到一日三餐——两餐——他都安分得很,规规矩矩地按照学校作息来,也从来不当着别人的面玩手机,最多问江声借张草稿纸涂涂画画,也是安静的,不给人添麻烦。
中饭和晚饭和他一起去食堂吃,偶尔一两次沉迷画画不肯挪窝,也会在盒饭彻底凉透前动筷子,不让他催到第三遍。
第一次见面时候那种突兀的格格不入的感觉在慢慢褪去,有时候他终于能感觉到陈里予是个真实的活着的人,看得见摸得着,不会在某一秒消失离去,眼神也不会越过自己,望向空茫的远方。
是好事,江声把语文课本放到陈里予桌上,顺手替他收拾了剥在塑料袋里的蛋壳,心想,挺好的,乖乖吃水煮蛋的模样,不是很可爱嘛。
可惜陈里予还是没乖过第三天——听了满满当当的三天课,天书似的灌耳朵,他还是受不了。
何况前一晚做了噩梦,醒醒睡睡地直到凌晨,天蒙亮的时候他洗了个澡,水冷了些,吹风有有点儿感冒……这些倒是没告诉江声,他只说自己不想听了,问对方下午是什么课,他能不能趁上午最后一节自习先去画室。
“行啊,我陪你去,下午语文英语,老师问了我替你说一声,没事儿,”江声倒是没追问,埋头写最后一道数学题,头也不抬道,“你开心是最重要的。”
抱我
第7章 魔怔
画室不朝阳,只有正午前后那么短暂的一两个小时里能照进阳光,铺落在那一方角落里。
江声坐在阳光与阴影交界的地方——陈里予腾给他的一张空桌,黄色木质的桌面刷了一层薄薄的漆,不匀,还能看出上漆时候厚薄丝缕的板刷痕迹,夹杂着长条状的气泡,在水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以次充好的碎金。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支着下巴,胳膊肘垫在桌面一层碎金上,看起来放松又舒适,低头看一本摊开的书。
起初陈里予以为那是课本,或者什么别的资料,看了片刻才发现那是本不薄不厚的小说,封面花里胡哨,被他用几根手指随意地压下去,看不清书名。
他放下画笔,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临近午饭,他才上完第一层颜料,不声不响地坐了一节课,江声居然也不吵他,坐在那里像个隐形人,或者一幅画。
其实也不错,他不着边际地想,如果江声是一幅画,能被他收进包裹里,随身携带着流浪四方,什么时候需要了就拿出来看一看,别的时间就藏在那里,不会被人觊觎也不担心画中人离开——其实也不错。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太久,连忙移开视线,去看那张木桌上粼粼的缓慢挪动的阳光和影子。
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他心知肚明的,不会有哪个正常的高中生对同学产生这样的臆想。有什么东西在失控,从梦里一闪而过的天光到几秒前不切实际的妄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闪过又闪回,交杂成一方他未曾踏足的、陌生又遥远的时空。
他想那是青蓝色的,或者金色的炫目的,但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在校服青蓝色条纹和阳光之下,还有一层隐隐约约的桃色,浮动着,弥漫着,兀自生长。
平心而论,江声是再合适不过的交朋友的人选,温柔,贴心,又能包容别人的情绪,没有那些脆弱的弯弯绕绕——另一种意义上说,他大概是个精力溢出的好人,在极幸福又平和的家庭环境里长大,能顾全自己又照顾别人,班里有人生病会自发自觉地关心,替人跑腿买药带饭在他眼里似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无论谁来问题目他也都会耐心解答,不端架子不沾沾自喜,甚至有点儿过于礼貌的谦卑,生怕自己讲得不对似的,人走之后还要翻翻教材确认。
他很难客观地去评价这个人,对方身上的大多数气质都是他未曾见过的——他像一尾阴沟里长大的鱼,第一次窥见太阳,陌生的温暖的,让他向往又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