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是个相处起来让人自在的人,似乎在他身边就能放下戒备,安心地做自己了。
他又想起江声上课前对他说的那句“你开心是最重要的”,心底像是有丛烟花,满怀戒备地炸开来,轻轻的,不惊动任何人。
他大概已经把自己当成朋友了,陈里予默默地想——反正还要在这所学校呆一年,他也不能真的不与人社交,不如就同路一程,交个朋友吧。
从他有意无意模仿对方的时候开始,这个念头早已无声种下了种子,现在春日暖阳破土而出,还不算晚。
“交个朋友”是个陌生的表述,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已经缺席太久,他甚至找不出别的什么更合乎情理的方式去表达,倒显得敷衍又浮于表面,让他想起宴席推杯换盏间的阿谀来。
但这在他心里确实是最纯粹的想法了,他在试探着游向水面,跃过坚冰,去触碰睽违已久的阳光和氧气——也许鱼暴露在阳光空气下会干涸致死的,可他隐约还记得,十几年前,他还不是冰封于水下的鱼。
这个名叫“交朋友”的概念和遥远的记忆一起,被封存在坚冰之下,保留着不合时宜的直白天真。
在人情世故上他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才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又向往温暖,才要把朋友和陌生人界定得明明白白。
只是小孩子被关了太久,错过了本该学着广交朋友的年纪,变得涩于开口。于是再次看到想要亲近的朋友的时候,才变得犹豫纠结,一遍遍试探自己的内心,反复确认着“你真的想吗?”“你真的配吗?”……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不会患得患失,不自卑,也没有陷入无止境的自我否定,就像——
就像现在的,他看见的江声一样。
一模一样。
于是陈里予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江声莫名其妙的依赖,似乎能归因于某种熟悉感——江声和他是一样的人,倘若自己没有经历家道中落,也能在和睦的爱意呵护下长大,不愁吃穿也不缺朋友,也许他也能长成江声这样的人。
他还是消极的,无力去探究对方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究竟是中央空调式的关心还是别有企图,也并不要求什么结果——他只是悄无声息地挣扎起来,试着游向水面上那一片隐约晃动着的阳光的影子,或者他自己的影子。
他有太多看不到底的想法和揣测,对自己,对江声,对未来,他看不清也无力去看清——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的,他想靠近江声,想“和他交个朋友”。
这个念头第一次踏踏实实地落在心头,居然给了他莫大的安心,像是他庞大的自我怀疑突然尘埃落定了一个角落,一小片阴霾被驱散开来,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麻木的灵魂镀上了星点微末的温度。
他听见下课铃声响起来,江声从阳光里抬起头,问他,一起去吃饭吗。
那本书被他倒扣在桌面上,书名露出来,叫做《如何开导陌生人》。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安全感不仅仅来自于熟悉,更多的是因为江声这个人。哪怕才认识不到一周,他已经能从对方身上感知到这样的安定,知道阴霾总有一天会被驱散,坚冰沉落万物回春,所见之处,都是毫无保留的可信的阳光。
陈里予确实有点儿感冒了,困恹恹的,走在路上也没什么精神。
现在他又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了,太高估自己,想交朋友的结论也下得为时过早——他并没有这么鲜活的精力,连怎么开口聊天都生疏,更无力去示好社交。
慢慢来吧,他想,再过两天,反正江声总在那里,也不会跑。
灵魂僵死了,挣动一下都费尽全身力气。
所幸江声不用他主动去示好,也会自发自觉地照顾他的情绪,甚至比寻常朋友更加贴心,生怕冷场了让他受委屈似的,一路都在没话找话。
陈里予偶尔接一句,多数时候只是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的喉咙干疼得厉害,又忘了随身带水,这时候才觉得折磨,一顿饭吃了两口实在熬不住,犹豫着伸手戳了戳江声的衣袖,低声道:“能不能帮我买瓶水……”
让人去楼上跑腿似乎不太合适,食堂里人挤人,还要排很长的队。然而江声不管这些,闻言愣了一下,有点儿受宠若惊:“什么?我吗?”
像极了小时候那只猫,平常对他爱答不理,撒娇也喜怒无常,有一天居然巴巴地跑到他脚下,讨好地蹭着他讨零食吃。
是只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小猫,浑身好看的渐层长毛,眼睛里藏着一片浩渺宇宙。
不受待见的铲屎官挠了挠头,放下筷子,心情愉快地走了——走出两步又转身回来,问他只喝水吗,有没有什么要吃的零食。
陈里予一时间参不透他在想什么,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呆了两秒:“不用,我不吃零食……”
于是江声“哎”了一声,又转身走了。
“在兴奋什么……”陈里予忍不住嘟哝了一句,用筷子尖扒拉开荷包蛋,一点儿没煮熟的蛋黄流出来,被他嫌弃地抹进米饭里,想了想,又挑起那一小块饭,送进了嘴里。
莫名其妙的,都莫名其妙的。
江声很快回来了,说一瓶水还真的只有一瓶水,往他面前一推。塑料瓶上一层薄薄的冷气凝成水珠,顺着瓶身滚落下来,滴在金属制的餐盘上,轻微的“啪嗒”一声。
陈里予想,他的冷汗也是这么滴下来的。
“冰的?”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又联想起先前想和这个人交朋友时候微妙闪过的自卑情绪,没出口半句话硬生生咽回喉咙,打磨抛光好几层才重新吐出来,倒是不尖锐,只淡淡的,“我感冒了,想喝热水。”
这次江声显然听清了,眨了眨眼睛,嘴里无意识地“啊”了一声,接着就是一叠声的“对不起”。
“不好意思,我真没看出来,”对方就这么看着他,眼神看起来无措又懊恼,明明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的人,这时候却不自觉地将身体向前倾着,自下而上地望向他,语气诚恳得有点儿软,像在哄他又不太像,“怪我怪我……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不,也不是那个意思,怪我没看出来……”
于是陈里予心底那一点儿欲言又止的微词也被奇异地抚平了,他甚至觉得冰水也无所谓,反正他阈值高得很,对这样平常的物理刺激堪称“麻木不仁”,比起喝到顺乎心意的热水,对方这样小心翼翼认错的模样反而能取悦他。
他听见自己“嗯”了一声,说没事,将就也能喝,正好麻婆豆腐有点儿辣,冰水还能缓一缓。
“不行,生病了怎么能喝冰的,辣的也不行,”江声这时候倒是硬气起来,伸手捞过那瓶水,放在桌角陈里予够不着的地方,“等我一会儿,再去给你打一份清淡点儿的来,食堂接不到热水,不过楼上小卖部卖热牛奶,我去看看还有没有……你别不高兴啊,别生气。”
江声似乎很怕他心情不好,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或是对《如何开导陌生人》的实践运用。
有什么可失落的,着凉感冒都能让他心情不好的话,他怨天尤人的唾沫早就淹死自己了。陈里予默默地想着,本来不想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哑着声音道:“没关系,我都可以。”
小时候倒也不是没被人宠爱过,只是很久没人对他这么好,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江声松了口气,拧开那瓶冰矿泉水给自己灌了一口,心想幸好他们来得早,多打一份饭还不至于太耽误时间——不过话说回来,陈里予都生病了,耽不耽误时间他也不能放着人家一个人呆在画室,下午还是得看着他,顺道带人去趟医务室看看。
“乖乖在这儿等我啊,”江声叮嘱道,“别乱跑,人生地不熟的哪哪儿都是人,挤丢了老刘非得抽我。”
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逛集市,学校这么方寸大的一块地方,他一个十七岁心智健全的青少年,还能被挤丢了……陈里予总觉得他这话有些奇怪,像是说顺口了没改过来,照搬到他身上了。
话里还带着微妙的宠溺,可能是前任也说不定——思绪飘到这里哽了一下,陈里予别开视线,不太自然地点点头:“知道了。”
拜这瓶冰水所赐,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江声对视,得以看清记住对方的模样。天赋使然,他对线条和色彩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尽管轻度的色弱让他看到的世界有些失真——能将一瞥的画面存留进记忆里,保持着栩栩如生的模样。
江声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多么帅气好看的那一类,比寻常的高中生要白一些,和他自己这样死气沉沉白纸一张的白不同,是透出血色的健康自然的白皙。他的眉眼轮廓深而分明,睫毛是长而直的,凑近了才能看清,从远处看只会显得眼神深邃,看谁都带着一点儿自然而然的暖意。鼻梁高挺,轮廓清晰却不算锋利,是放在银幕杂志上显得突兀,出现在小区门口穿着大T恤五分裤遛狗却让人眼前一亮的长相。
凑近了看他的时候,江声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眼尾略微垂下去,睫毛闪动,鬼使神差地让他想起某幅画,收起羽翼望向创世神的大天使。
算了,还不如去遛狗。陈里予摇摇头,看了一眼那瓶水,眼前不自觉地晃过某个场景,是对方仰起下巴灌了一大口水,白皙的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下去。
魔怔了,他想。
作者有话说:
小陈是个矛盾的可爱小孩,相信我
抱我
第8章 向日葵
江声替他买了热牛奶,一小罐超市保温柜里的八宝粥,又重新打了一份菜,看起来最清淡的笋炒肉片和青菜汤,仔仔细细挑去葱蒜,才推到他面前。
“你呢?”陈里予咬着筷子尖问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干有点儿幼稚,又冷着脸放下了,问他,“折腾来折腾去的,不饿吗?”
这么说有点儿欠打,有人跑前跑后地照顾他,连一句谢谢都没有,正话还要反说——可他实在不擅长说那些温情礼貌的话,骨子里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和生活强加的漠然,将他本该柔软的善意变得拐弯抹角,还十分不熟练。
他总是在将身边的人推开,残忍又固执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不去妨害别人,如果说查出色弱之前他的不合群里还带着骄矜傲慢,那现在也只剩下木然了,麻木地冷淡地疏离众生,有一步算一步,走他自己毫无指望的死路。
可江声是个例外,让他猝不及防,一分钟里后悔三次的意外。
这个大意外不计较他带刺的关心,聊起天来总是坦然又直来直往,真诚地表达观点,认真地听他说话,然后挠挠头,说是有一点儿饿,但还是得先把你照顾好了。
“在我家就是病人最大,平时都是我爸做饭洗碗,一次两次嫌累了就装病,真事儿似的,我妈看破不说破,那碗就轮到我洗了,”江声替他打开八宝粥的易拉罐,拆塑料勺的时候顿了一下,把薄薄的塑封袋捏出点儿响动,问他,“要拆吗?入口的东西经别人手,我怕你介意……”
陈里予确实有一点洁癖,闻言也没说什么,伸手接过来自己拆了,又给牛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他吃饭总是不紧不慢地,坐姿端正,低头垂眸,用筷子也只动手肘以下的部分,肩膀始终是平正的。
江声看他吃了两口,意识到自己平时看着还算端正的吃相和对方比起来就是猴子和绅士同桌吃饭,连忙下意识坐正了些,低头吃自己的饭菜。
“一会儿还回画室吗?”
“嗯,”陈里予点点头,“听不进课,前几天……你是不是觉得我来学校还整天翘课,挺怪的。”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不是同路人,我和你的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妨碍到你了。
“不会啊,”江声可能听懂了,也可能没有,语气一如既往地真诚,“我觉得挺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做得那么好,比我们这些死读书又不知道为了什么读的咸鱼好多了……真的,我觉得你很厉害,长得又好看,画画又好,还……”
一双筷子伸过来,敲了两下他餐盘边缘,打断他的话。江声抬起头,正对上陈里予直直看着他的视线,眼神复杂。
“别说了,我没那么好,废物一个,”陈里予面无表情地反驳道,“别羡慕我。”
冷言冷语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自己——下意识松了口气,之后是无声泛起的隐秘喜悦。
他还是能做自己的,江声不会因为他的格格不入疏离他,这似乎比他想象中好一些,至少他不必像几天前那样,生硬地强迫自己去二选一,放弃绘画融入正常的学习环境,学着“正常”起来。
然后他意识到,原来早在做出决定前,他已经开始为对方改变了。
就像阳光之下冰川消融,他被融化的江水裹挟而动,缓慢地平稳地,而他沉睡着,双眼紧闭,自己也不曾察觉——直到今天他醒过来,掀起眼皮回头看一眼,才发现已经被人牵引着走出很远了。
“别这么说,你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厉害,”江声还想说什么,见他不自然地皱了皱眉,还是停下来,换了个自认为缓解气氛的话题,“哦对了,还没问你,怎么和我剪了差不多的发型?”
“……我没有。”陈里予低头喝粥,不去看他。
“可是——”
“可以了,”少年抬起手,不耐烦地摆了摆,语气还是淡淡的,罕见地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鲜活,“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