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野菜吸天地精华,每个季节都有为数不少的品种,可谓最天然的食材。
“你怎么不叫我一起去啊?”顾文曦略感遗憾。
杜云砚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把篮子撂下:“我怕你采到有毒的。”
这语气乍一听像损人的,但顾文曦对着他的面孔端详几秒,发觉杜云砚是认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并非蓄意嘲讽。
他讪讪地说:“你可以教教我嘛。”
杜云砚拉开把椅子坐下:“那下次吧。”
“对了,你吃早饭了吗?”顾文曦还留了些早餐在靠窗的餐桌上,他往那里努了下嘴。
“当然吃了,”杜云砚取出一些篮子里的菜,摘掉不太干净的根部,“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哦。”顾文曦有点无聊地坐在旁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处理那些野菜。
“你怎么没到外面走走?”杜云砚若无其事地问。
顾文曦来山村的这些天一直都很爱往外面跑,杜云砚差不多能摸得出他的行迹。
“也逛得差不多了,不一定天天出去。”
“玩腻了?”
“那倒不是,”顾文曦拨弄了两下手边的菜叶,若有所思地问,“你希望我玩腻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杜云砚手上的动作一直不断,“你玩腻了大概会早点离开,你不走对我也没太大影响,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很难在一个地方待长久吧。”
“什么?”顾文曦有点意外,很少听他直接发表对自己的看法,像是毫不在意,偏偏又有那么些观察思索在其中,“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是吗?”杜云砚扯了下嘴角,“在一个地方受了挫折就换个地方,待腻歪了再换个地方……你不是这么想?”
顾文曦觉得他的观察接近本质,但仍有些不对劲,至少这次他在对山村风情麻木之后,也并未期待离开。不仅是经济上的原因,如果他想赚钱,完全可以转移到一个工作机会多的地方,照样不必担心被父亲控制。
可是他不想走。
顾文曦不愿去想复杂的问题,一贯的行事准则被人戳中略感羞耻,然而纠结人生哲学完全没必要。是与不是又能怎样呢?
他的目光在杜云砚身上流连,那人已将最后一小丛菜的根部清理干净。
“哎,杜老板,不如你再陪我出去转转怎么样?”他突发奇想道。
“菜都采完了,我还出去干什么?”杜云砚对这个建议不怎么上心,“一会儿还要准备午饭呢。”
“你总不能都是有需要的时候才出门吧?”顾文曦远瞅见靠近门口篱墙的摩托车,眼珠子一亮,“我骑车载你兜风吧?”
“骑什么车?”
“你那辆摩托车,”顾文曦得意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也会很多东西,开汽车之前也是玩过摩托的。”
杜云砚的眉头微拢:“那不是玩具。”
“好吧,是有用的交通工具,”顾文曦自觉更正,“但是我骑车水平真不一定比你差。”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手臂仍支在餐桌上,脸庞靠近对方。杜云砚稍加沉吟,把桌上的垃圾收到塑料袋里:“那顺便去村头买包盐吧。”
怎么还是要顺道买东西?顾文曦有些无语。不过,去就去吧。
顾文曦欲出门,杜云砚却顾自往楼梯那边走。
“你要去哪?车不是在外面吗?”
“去拿另一个头盔。”杜云砚说。他的车上只挂着一个头盔。
“不用了,就这么点路,”顾文曦无所谓道,“大不了外面那个你戴。”
“不行。”杜云砚很坚持地说完,抬脚上楼。
顾文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
可能这几天顾文曦没惹什么事,杜云砚心情不错,没跟他争,坐在了后面的位置。村头小卖部离得很近,杜云砚一上车就开始指挥他沿正确的路线骑行。
“知道了,你扶稳一点。”顾文曦戴好头盔。
杜云砚的手虚环在他的腰上。
“这不是我告诉你的路线。”车子刚一发动,杜云砚便察觉出他的错误。
“急什么?买盐用不了几分钟,”顾文曦大声说,“先让你看看我的驾驶技术!”
“喂,你给我慢点!”车子肆无忌惮地驰骋在乡道上,杜云砚愈发感到不对劲。
顾文曦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一鼓作气地往前冲,杜云砚只好重复一遍:“我让你慢点!”
“原来你怕这样啊?”顾文曦双手紧握车把,丝毫没有减慢速度,反而换上了更高的档位,“你这车挺不错的。”
“顾文曦!”杜云砚用力大喊,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头盔贴在他的后背上。
“哈哈哈哈……”顾文曦大笑,头盔透出的声音,加上风的力道,显得虚飘不实。
对顾文曦而言,摩托车的确算是玩具,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他甚至喜欢与人较量,热衷追求速度。这几年没那么中二了,但偶然有机会接触,渴望刺激的感觉又回来一些。
摩托车一路下行,拐过两个弯后,在他们以前去过的河边停下。两人先后下车,摘下头盔,顾文曦回头,见杜云砚脸色苍白,手轻掩着嘴,似乎很难受。
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这速度就吓吐了?平时爬树上墙,也没见他这么弱啊!
顾文曦连忙上前搀扶:“你还好吧?”
杜云砚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使劲拂开他的手,就差没送他个“滚”字了。
完了,顾文曦暗想,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关系要打回原点了。
可能连原点都不如。
果然,杜云砚理也不理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连车都不要了。
顾文曦推着摩托跟上去:“你不去买盐了?”
那人没答应,闷头又往前快走了好几步。
不知为何,顾文曦心里不像前两次闯祸那么愧疚,反而有些想笑。他头一回觉得,挑战杜云砚的底线,乐趣无穷。
回到民宿后,被杜云砚下了“别在我眼前晃悠”命令的顾文曦乐得清闲,回房小憩。按上两次的经验,对方是不会饿着他的。
但是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昨天杜云砚说今天还能吃肉,就是刘婶他们送的腊肉,现在又惹他生了气,不会要取消吃肉资格吧?
早知道晚一天再捣乱了。
顾文曦觉得自己没出息,竟然为了顿肉患得患失。
估算着杜云砚做得差不多了,他摸下楼去,一楼一个人都没有,果然又在吧台上发现给自己留的午饭,一碟野菜炒蛋,一碟腊肉豆干,一碟奶油白菜,还有番茄汤和米饭。杜云砚挺守信用的,没有克扣约定好的肉。
他将托盘移开,和上两次同样内容的字条露了出来,唯一不同的是“加热”俩字后面跟着个大大的感叹号。
如果文字符号会动,顾文曦毫不怀疑这感叹号将化身成个棒子跳起来揍他。他忍了一中午的笑几乎爆发。
杜云砚这人生气的方式都与众不同,不知道在民宿生活的日子里能收集多少张字条。
顾文曦没急着吃饭,而是小心翼翼地拿着纸条上楼,找到自己的随身日程本,把它和上两次收来的夹在了一起。
第12章 对不起
山村的夜晚过于寂静平淡,顾文曦来到这里以后逐渐养成了早睡的习惯。这天照例九点钟往床上一靠,刷着手机酝酿睡意。
蒋辰后来仍隔三差五地发几条消息,顾文曦仅偶尔回一下,他并不喜欢这样,就算好朋友也该有点各自的空间,曾泊年就比较懂拿捏距离;以前还好,从自己和梁倩交往以后,蒋辰的态度越来越奇怪,可他又否认爱梁倩,实在难以理解。
打了两个哈欠,将要闭眼之际,他隐约听到了急促的门铃声,好像是从楼道里传来的。他没听过民宿的门铃,白天大门总是开着,晚上又无人上门。
今晚有人来访吗?
这个时间多半是急事。虽然与己无关,顾文曦还是忍不住出去看看。
他蹑手蹑脚地摸下楼去,走到距大厅地板还剩五六级台阶的地方,听见杜云砚压低了嗓音与人说话。一楼只亮了一盏灯,胜伯的身形掩在阴影中,顾文曦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隔壁住着的这位老人。
“胜伯……你别着急,”杜云砚安慰着他,可自己说起话来也开始断断续续,“我……我来叫救护车吧。”
“怎么了?”顾文曦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下台阶。
“刘婶生病了,很突然——”
“什么病?”
“可能是急性肠胃炎。”如果是年轻人倒无妨,硬抗都能过去,不过刘婶年纪大了,小病耽搁都容易出问题,家里又没药,胜伯着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来找杜云砚了。
顾文曦庆幸不是心梗脑梗之类的顽症,只要早点送医应该能及时脱险,于是向他们提议:“救护车过来要费不少时间吧?还是坐我的车去吧。”
杜云砚的视线从他的身上又移到老人的身上:“胜伯,就按顾先生说的吧。”
老人冲顾文曦打了个手势,不难猜出是表示感谢。
“那还磨蹭什么,”顾文曦催他们,“快走吧。”
“我跟胜伯去接刘婶,你把车开出来就行,不用调头了。”杜云砚告诉他。
顾文曦刚刚将车开到门口,杜云砚背着刘婶也过来了,他连忙下车,帮忙在后座安顿好老人。杜云砚坐上副驾,汽车在昏暗的村道上亮起了大灯。
“县城离的远吗?还是去那边的医院吧?”镇上估计只有卫生所,也不知道大晚上的能不能看上病,顾文曦想着反正有车,去大一点的地方更好。
杜云砚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的表情痛苦,但意识还比较清楚,便对他说:“不远,我告诉你怎么走。”
一路没什么车辆,顺畅地到了坪凉村隶属的坪县县城。医院急诊厅的灯亮着,门口几辆摩托车徘徊,等着拉客,一辆出租车熄着火停路边上,司机可能在睡觉。
顾文曦停稳车,杜云砚先跳下去,搀扶刘婶下来,准备继续背她。
“我来吧,”顾文曦对他说,“胜伯说话不方便,你先陪他去叫医生、办手续吧。”
杜云砚来不及仔细思考,现下这样的安排确实是最方便的,于是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你能做的我有什么不能做。”顾文曦蹲下 身。
杜云砚和胜伯走在前面,已经往大厅去了。
医院里隐隐约约有股消毒水的味道,顾文曦不自在地抽了下鼻子,头顶上长形的日光灯亮得刺眼。值班医生不多,一开始只找到个护士,说帮他们叫人。
杜云砚的脸色苍白,和胜伯一样额头上渗出了汗。顾文曦感觉他的状态不太好,不完全像出于对邻居的担忧。
等来医生,又折腾一番,说先输液,病人年纪大了,不确定是否会引起其他并发症,需要观察。
病房住满了,刘婶被安排在急诊区走廊的床位,虽然条件一般,但总算用了药打上点滴,稍微让人放下心。
胜伯搬了把塑料凳,紧靠刘婶的床,杜云砚和顾文曦在隔开几步远的走廊长椅上坐着。
“要不……”杜云砚看着顾文曦,“你先回去吧?”
“你呢?”顾文曦下意识地反问。
“我在这里陪他们。”他说。
刘婶生病意识不清,胜伯不会说话,有人陪着他们好一点,但看杜云砚的反应,原因似乎不仅如此,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颓丧。
“以前……我妈妈生病,”他大概能感受到顾文曦的困惑,补充了一句,“刘婶他们也整晚地陪过我。”
“你妈妈,是在这里——”
“嗯,一开始身体不好,还有后来去世……都是在这家医院。”杜云砚说话的声音极轻。
顾文曦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面色那么差了,胸口感到一丝憋闷:“那就不走,我也留在这里。”
“跟你又没什么关系,”杜云砚诧异,“你真的可以先回去。”
“如果打完点滴刘婶没事了可以出院,你们怎么回去?万一没车呢?”县城回村里叫车并不方便,搞不好只能坐摩的或者三蹦子,“还是你想到时再把我叫来?我可不是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哦。”
“你这人……”杜云砚无语地扭开头,他的确没想那么多。
“你就让我留下吧。”顾文曦坚持地重复了一遍,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裤子。白天他因挑弄这个人生气而成就感满满,现在却为自己的行为后悔,眼睛也总是不经意地往他那边瞟。
杜云砚察觉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我——”顾文曦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我白天……不该那样捉弄你。”
“哪样?”他愣了一瞬,眉毛突然拧起来,“你还知道不应该啊!”
“嗯那个……我真的打算以后好好和你相处。”
“哼,能做到再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声问,“你不会在同情我吧?”
顾文曦针扎似的坐不安生,恍惚忆起数日前河边一带而过的对话,杜母给阳阳和贝贝起了名字,两只狗的年龄不满五岁,那么杜母离世没有太久。
他心中怅然,比起同情,更像某种说不清的“共感”。
“每个人都会经历,”杜云砚当他默认,“不必多想。”
“我知道,也不完全是同情,”顾文曦如实道,“因为我体会过那种感受。”
他母亲去世得更早,许多记忆已然模糊,只是心理上难以放下。他也在母亲死后变得讨厌医院,甚至生病的时候都爱自己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