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砚转过脸,第一次异常认真地注视对方,视线胶着,仿佛能烧出一个洞。
“没人比我妈更懂我了,但是她不在了,就是这样,”顾文曦有点沮丧又无谓地耷下肩,“我爸他不会明白的……对了,你爸爸呢?”
杜云砚默不作声,手半握成拳。顾文曦心头一沉,怀疑又踩中了他的雷区。
“我没有爸爸。”杜云砚的面上既无遗憾,亦无伤感,那是一种嫌恶的表情。这过于情绪化的神色能够立刻让人捕捉到他的心理变化。
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甚至是憎恶的。
顾文曦和顾煜清的关系也不融洽,但他对对方并无这种恨意。
“对不起,”他改口,“我是不是又问了不该问的?”
“不是你的问题。”
之后对话陷入了僵局。因为聊到家人,彼此的关系好像更亲近了,然而这种亲近造成了新的压力,谁都无法再提起下一个话题。
刘婶的病情可能得到了控制,起初受疼痛困扰,一直低低地哼哼,过了一阵,慢慢安静下来。
走廊的灯没那么晃眼,但仍有些亮度,顾文曦原本想靠着椅背稍事休息,却被照得越来越精神,索性瞪眼瞅着天花板和那盏灯。
“你可以去车上躺一会儿。”不久,杜云砚提醒他。
“不用了。”胜伯那么大岁数都还陪在床边,顾文曦不好意思一个人在相对舒服的地方歇着。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最初似乎靠在了什么人身上,然后被放倒了,醒来时整个人侧躺在长椅上,腿也蜷在上面,身上盖着一件眼熟的长大衣。
他将衣服拎起来,想起这是杜云砚来时穿的那件。
时间是早上六点多,顾文曦连忙看向病床,刘婶的点滴已经打完,现在正在休息,胜伯仍坐在旁边,应该是一夜未眠,至于杜云砚——四下都没看到人影。
他坐直起来,长椅上睡一晚,腰腿完全使不上劲,没能立刻站起。
“醒了?”杜云砚从他身后过来,提着一个保温水壶。
“你去哪了?”
“接点热水。”杜云砚倒了一小杯热水给胜伯。
“你一夜都没睡吗?”顾文曦发觉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杜云砚只随意地说:“还好。”
结果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顾文曦红着脸低下头,手肘上还搭着杜云砚的衣服:“对了,你怎么把外衣给我了?”
这两天又降了温,夜间的天气非常冷,杜云砚的外套给了他,身上就只剩一件毛衣。
“睡着容易着凉,”他淡然道,“室内我不觉得冷。”
顾文曦打了个喷嚏,吸溜两下鼻子,将衣服还给对方:“哪里不冷了,你赶快穿上吧。”
“我又不像你,”杜云砚看他一眼,“你不再睡了?”
“不睡了,”他伸了个懒腰,睡着也不舒服,“刘婶怎么样了?”
“暂时稳定了,等会儿还要做两个检查。”杜云砚的神色缓和许多。
“不然我帮你们买点早餐吧?”老坐着恐怕又犯困,顾文曦活动下双腿,抬脚欲走。
“等等,”杜云砚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你有钱吗?”
“我不是还有二百五吗?”
“算了,”杜云砚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张一百块塞他手上,“你那点钱还是留着应急吧。”
素来出手阔绰的顾少爷万万想不到自己有天不仅欠人钱,还要被人往手里塞钱。杜云砚没理会他的纠结,又过去病床前和胜伯搭话了。
这个时间只有医院附设的小卖部开着门,顾文曦揉了一把酸痛的腰,往那个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又过快消耗了存稿,以后暂定每周一二四六更新吧,差不多傍晚
第13章 没开空调?
刘婶是普通肠胃炎,检查过后未发现其他病症,只需要再打几天点滴。考虑到老人家身体虚,不方便来回折腾,决定住几天院。顾文曦和杜云砚先回了民宿,仍抽空到医院看他们,一周后接老人出院。
转眼间在这个山村生活了快一个月,顾文曦有些恍惚,以前某个传说里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说法,或许类似他现在的心境。
过去的日子里,村里的人事他多少了解到一些,比如胜伯和刘婶唯一的儿子在大城市生活,老两口因为留恋故乡,没有跟着一起出去;妍妍的父亲在城里打工,只有过年能回来一次,但一直期望不久的将来能接他们母女到城里生活;妍妍的母亲和杜昕宇的母亲关系很好,所以两家孩子也常有往来……
这里总体上民风淳朴,谁家有什么困难,左邻右舍能搭把手的绝无推脱,家庭内部的矛盾更是罕见。当然也有比较糟心的人家,年初一个云姓老汉就生生被自家孩子气出病来,不出半个月撒手西去,他那个三十多岁仍游手好闲的儿子据说在城里欠了一屁股赌债,对父亲的死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幸与不幸,日出日落总不会有所改变。
顾文曦这段时间和顾煜清没有任何联系,倒是那日突然接到弟弟顾文珩的语音通话邀请。
“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文珩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顾文曦和父亲闹不愉快,却无法对这个弟弟表露烦躁,毕竟顾文珩心眼实在,更无对不起他的地方。
“爸让你打电话的?”如果是父亲的意思,顾文曦恐怕还能理直气壮一些。
“不是,”顾文珩说,“爸是不太高兴,可我也担心你啊!”
顾文曦不怀疑他的话,弟弟比他小六岁,但自小就懂事通人情,也没有因同父异母而疏远他,豪门兄弟相争的戏码在顾家是不存在的。
“抱歉啊,”他略微纠结地开口,“我还不想回去,而且我现在挺好的。”
“好什么啊?爸不是停了你的卡吗?你还有钱吗?”
“咳,”顾文曦十分没面子,“你哥又不是自己不能赚钱?”
“得了吧,你在那山沟能做什么,卖唱都找不着个对象……”顾文珩看过他的朋友圈,也大体了解他所在的是个怎样的地方,“难不成你在做旅游直播?”
“没有。”顾文曦有预感,仅仅是没钱杜云砚还不至于赶他走,但要是利用宣传旅社赚钱,百分百会被撵出去。
“那还是我给你转点钱吧?”
“你可拉倒吧!”顾文曦立即制止,“你那钱不也是老爷子的?”顾文珩才上大三,哪有什么自己的积蓄,他生活也不比自己节俭,到时亏空了被父亲发现,白受牵累。
“我还能省不出点钱给你用啊?”
顾文曦被噎了一口,上个礼拜收杜云砚钱的尴尬劲还没缓过去,又听弟弟这样说,他什么时候沦落到等人施舍的田地了?
“真的不用,好好享受大学生活,”他苦口婆心,末了想到件事,“你要是真想帮我,给我充点话费吧?”年初他充过一笔话费,现在可能也没剩多少了,万一欠费还真有点麻烦。
“行啊,你等着。”
顾文珩办事非常利索,没过两分钟他收到短信,手机上多了2000 的话费。
这小子是指着他用两年呢?顾文曦无语,给他回复【谢谢,但是钱要省着点用】。
顾文珩那边传回来个“安心”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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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道上缓慢驶过的面包车扬起些微的尘。顾文曦第一次在民宿看见邮政的车。
“谢谢。”杜云砚签收了一个不大的包裹。
“这是什么啊?”
“做酒用的。”杜云砚手持小纸皮盒,走进屋去。
太阳悬在半空,发出惨淡的光,懒懒地照着。十二月以后天气更冷了,顾文曦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感觉脸都僵了,微微张嘴,唇边的白雾不绝,干脆也进楼了。
杜云砚又在吃石榴,上月初摘的那堆一直没吃完。不同的是,这次在他坐的餐桌另一侧多摆了一碗,两碗石榴之间还是方形的纸折小垃圾盒。
“吃吧。”顾文曦刚踏进门,杜云砚便以眼神提醒他那碗石榴的存在。
“这是给我的?”顾文曦望着一小碗剥好的石榴惊讶不已。碗里的果实红润亮泽,像是极小的玛瑙石。
“嗯,”杜云砚利落地承认了,“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吐籽就没办法代劳了。”
几乎沉浸于感动情绪中的顾文曦清醒过来,杜云砚这家伙做个好事还不忘讽刺他一把。
不过他依旧开心,用小勺崴起来,清甜的汁水溢了满口,也不觉得吐籽麻烦了。
“明天,”杜云砚忽然对他说,“会过来一些客人。”
“你说什么?”顾文曦直接吞下一粒石榴珠子。
“我说有客人来啊。”
“一共有……几个客人啊?”因为没人来,他现在算是赖在这里,但要真到了房间不够住的程度,就没道理继续留着了。
“六个。”
顾文曦松了口气,六个人就算一人一间也还剩两间。
“……我还以为多少人呢。”
“这个季节就算很多了。”
“也对,”大冬天的来好几个是有点奇怪,“怎么这么突然啊?”
“有五个人是一起的,可能结伴来玩吧,”杜云砚解释,“另一个自己过来。”
“哦。”
“我告诉你是让你做好准备。”他一脸平静地说。
“什么准备?”
“别忘了你说要给我打工的的。”
“这个——”顾文曦还真把打工一说忘了,这阵子好吃好睡的,除了前阵照顾刘婶出了些力,基本没做什么大事,想起来有那么点愧疚,“当然没问题。”
五个一起过来的客人订了三间房,另外一个独行的女生订了一间,杜云砚把四间客房的被子搬到露台上晒。
快到准备午饭的时间,他递给顾文曦一把剪刀:“从菜地剪点菠菜来吧。”
顾文曦二话不说就去了后院菜园,满园的菜已长到可以采摘的高度,但是他遇到一个难题:他吃过的菠菜都是做好端上来的熟菜,生菠菜长什么样并不是那么清楚。
香菜和葱在外观上较好辨认,顾文曦首先排除了那两块地;还有一片像是奶油白菜,叶片青绿,下面是白色的梗;那么菠菜只会是他脚下左右两边的其中一侧了。顾文曦凭直觉选择了左边的那些,鲜绿色的卵形叶密密匝匝,外侧的半垂着。
动剪子之前他又开始犹豫,万一剪错了岂不还得在杜云砚面前丢脸?可如果回去问同样会被取笑。他感到左右为难,愁眉苦脸地蹲在地里。
“你肚子疼?”杜云砚的声音一响,顾文曦握着的剪刀差点戳到手。
“你怎么来了?”他回头一看,“吓我一跳。”
“喂鸡,”杜云砚从旁边的石板路经过,重复问了一遍,“不舒服吗?”
“没有。”
“那怎么还不剪?”
“我正准备剪!”顾文曦答道。看杜云砚的表情这些应该就是菠菜了,他挥开剪刀,同时为猜对了蔬菜种类沾沾自喜。
傍晚时候,两人一起把晒过的被子重新放回客房,整齐地铺好。
临睡前顾文曦发现手机不见了,翻遍房间和行李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他虽然没到手机不离手的程度,但印象中白天用得还挺多,最后一次见……应该是晚饭前吧。
他忽然想起来,好像收被子的时候顺手揣在裤兜里,后面觉得太紧不舒服,就拿出来随便一放——很可能落到了铺被子时进的第一间客房。估摸着杜云砚还没睡觉,他打算找对方要下钥匙。
不过,顾文曦的手还没搭上门把,门已经被人砰地推开。
“你怎么又这么吓人?”
门外的杜云砚显然也未料到他在门后面:“我敲过门,没反应,还奇怪你去哪了呢?”
“你刚才敲门了?”顾文曦一脸懵,刚刚急着找手机,可能没注意有人敲门。他的视线向下一扫,发现杜云砚的左手上正握着自己的手机。
“你手机落在房间里了。”没等他发问,杜云砚把捡到的东西还给了他。
“谢谢。”
“你没开空调?”顾文曦关门之前,杜云砚探过身来,无视他的窘迫神情,又往里走了几步,直直地走到那台关着的机器下面。
“那个……我觉得天气其实还可以……就没再用了。”然而他身上穿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显得这话半点说服力都没有。
杜云砚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顾文曦不乐意了:“我还不是想少给你费点电?”
空调遥控器摆在床头显眼的位置,杜云砚直接过去拿起来,按下开关。
“生病了才是真给我找麻烦。”他说着将遥控器放回原位,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顾文曦傻愣着站了半天,空调运行一阵后,强力的暖风擦面吹过,将他的脸颊抚弄得微烫。
第14章 来客
为了做米酒,杜云砚将糯米浸在宽大的水罐中,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再把米蒸熟。
顾文曦掀开厨房门帘,闻见的就是股微甜的糯香。
“你在做什么呢?”
“米酒。”杜云砚戴着副一次性手套,把之前买的甜酒曲撒进去,搅拌均匀。
“你经常自己做酒?”顾文曦想起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喝的那杯杨梅酒。
近来帮忙料理厨事,他曾在冰箱里见过装着红色酒液的玻璃瓶,虽然已为数不多。这酒的味道令人怀念,他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向杜云砚讨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