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吴桥一又开始像先前那样,来来回回上下楼梯。
佟语声注意到了,吴桥一的目光里总装不下路边的街景——
他和吴桥一说:“看,这条路尽头以前有家小卖部,里面的辣条特别好吃。”
吴桥一的目光却飘在一边的树上。
他便和吴桥一说:“这棵树以前特别招喜鹊,后来被小孩子捅了鸟窝,就再没回来过。”
吴桥一的眼神却已经移到了前路。
佟语声忽然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对事物很难做出应有的反馈,那么他对野水湾穷困破败的领会也会少几分,佟语声心里的压力也自然消散了不少。
但当他牵着人走进小巷的一瞬间,四周粗俗的叫骂、喧闹的熙攘,各色各样的声音涌上来,还是在一瞬间给了他怯意。
野水湾的人和城区的人似乎是两种生物,他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扎堆地窝在路两边东歪西扭地摊儿上,风里卷着散养家禽的气味,将整个街道烘得热气腾腾。
吴桥一身上干净昂贵的小衬衫将佟语声心中的落差瞬间扩大了十倍,他把“要不你还是回去吧”都说到了嘴边,却发现那人的目光却又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一片树荫下。
那片树荫下,算是半个野生的中老年活动中心,紧俏俏排着几张木桌子,一到傍晚就有老年人来这里欢聚。
下棋的、打牌的、唠嗑的,什么场子都有。奶奶就爱在这里搓麻将,爱坐西边那桌,说风水好,能赚钱。
吴桥一遥遥看了两眼,又伸起了脖子,佟语声看他一脸感兴趣,便拉着他走到人群边,安静旁观着。
这一桌在下围棋,佟语声对懂规则半懂不懂,于是问吴桥一:“你会下吗?”
吴桥一摇摇头,但目光还在棋上。
难得吴桥一能长时间专注一件事,又正好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少他对周围环境的关注,佟语声就这么安静地陪他看了一整场。
一直到身后,缝纫店的老板娘扯着嗓子的声音穿过整条街:“声声!你婆婆喊你回屋!”
佟语声喊了一声“谢谢张嬢嬢”,便拉着恋恋不舍的吴桥一回了去。
佟语声的家在野水湾的顶里层,是栋墙皮发卷的居民楼,当年买下来的时候不算差劲,在被城市抛弃的野水湾里,也算是气派的一类了。
斜对门的石板路边,是个相当原始的小卖部,小卖部门口有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辣条儿糖果都用铁丝挂在树干上,琳琳琅琅坠得像果实。
佟语声路过时照常朝店主爷爷打了个招呼,那老爷爷便乐呵呵跑过来,给他们俩怀里一人塞了瓶娃哈哈。
吴桥一显然鲜少收到过陌生人的馈赠,犹犹豫豫地看着手里的奶。
佟语声便解释,叫他安心:“那个爷爷以前也有个孙子,跟我差不多大,后来车祸去世了,所以他对我们这个年纪的小孩特别好。”
吴桥一对这样的故事完全没有触动,只是敢确定手里那瓶奶可以放心地喝了。
他没喝过娃哈哈,戳好吸管喝了一口,目光都亮了三分:“好喝。”
那一瞬间,佟语声的自卑感都统统消散了。
回到家,奶奶正准备起锅,厨房呲啦啦的,热闹非凡。
一听钥匙开锁声,奶奶就问道:“小崽儿能不能吃辣?要不要放辣椒?”
吴桥一还没来得及看看佟语声的家,便被人伸手推进厨房里去。
奶奶没等到回答,伸手拧开一边泡着红椒的玻璃坛子,拿干净筷子在里面沾了点汤汁,递到吴桥一的嘴边:“尝尝。”
吴桥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小截舌尖,谨慎地舔了舔。
一秒,两秒,吴桥一本来面无表情,等忍到了第五秒,突然蓝眸子里哗啦啦淌起眼泪来,刹都刹不住。
早有准备的佟语声连忙递上纸巾,但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泪失禁,还是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来。
佟语声说:“奶奶,饶了他吧,他吃三明治都得把青椒剔了。”
奶奶便也就笑着作罢,把那少盐少油的菜端上桌。
佟语声来厨房,给人倒上一杯清水,三个人围坐在桌在前,是顿难得像样的晚饭。
一盘丝瓜炒蛋,一盘红烧鸡翅,一碗冬瓜肉丝汤,清淡得不像渝市人家的菜。
吴桥一看着那碟绿油油的虎皮青椒,佟语声大方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爷爷。”
脑袋立刻被奶奶敲响。
“……最喜欢吃的菜。”佟语声咬着牙补充道。
奶奶对吴桥一说:“幺幺享你福,平时晚上我可没时间给他烧饭。”
奶奶的小摊儿也是佟家的经济主力军,尤其到饭点前后生意见好,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做大餐。
吴桥一给自己夹了块鸡翅 ,眼睛锃亮的。
佟语声的家虽然看起来上了年数,但内里是非常整洁干净的,东西摆得整齐,还有养得很好的便宜盆栽,墙上还挂着佟语声妈妈以前绣着的十字绣。
一家人虽然过得拮据,但却也从没放弃过好好生活。
他们家和着野水湾一样,都是风雨腐锈不了的钉子。
“无声细下飞碎雪,放箸未觉金盘空。”
佟语声也跟着举起一块儿鸡翅,和吴桥一隔空碰了碰。
“干杯。”他说。
第16章 无情
吃完饭,佟语声便带着吴桥一在楼下晃荡。
吴桥一真的很喜欢看棋,一下楼便自顾自地往人堆里扎。
这一局棋刚好临近末尾,坐西边儿的老头举着黑子,显然局势对他不利。
对面的中年人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的喜悦,开始跟大家算账,商量着这一局结束,要请哪些人吃什么牌子的冰棍儿。
就在老头揪着胡须快要放弃之前,吴桥一层层挤到老头身侧,“咔”抓起一粒黑子,又“啪”地一声摁倒了棋盘上。
佟语声刚听说吴桥一不会下棋,眼下生怕他一颗子儿把人给惹毛了,果然,老头的头发理科竖了起来——
“诶这是哪家龟儿子……”
老头一句粗口还没骂完,就有旁观者发出了议论声:
“这瓜娃子下得对哇……”“哟原来黑子还没走死呢!”“这子走得好!”
老头一听,又细细看了一眼吴桥一摁上去的那枚棋子,不说话了。
三五秒之后,老头伸手摁了摁那颗黑棋,道:“我就下这里了。”
围观的人群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慨叹,吴桥一被视线盯着不自在,又伸脖子看了一眼棋盘,才放下心来一般,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佟语声看不出刚才那一子有多么绝处逢生,只听得懂周遭人的反应,心情和看到他的数学卷子一模一样。
佟语声一边赶上吴桥一的步子,一边问:“你不是说你不会吗?”
吴桥一加快步伐说:“现在会了。”
看了一盘多就学会了规则,看起来还下得很不错,佟语声越发觉得这个人是个天才。
放在半天前,这人穿着白衬衫尽情挥洒过人的天赋时,佟语声难免会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但眼下,他就这样自然地融在野水湾的犄角旮旯里,站在咸热的晚风里,却又和他坐在豪车的后座上、趴在别墅的窗台边没有区别。
他就像是一粒被风吹散还没成熟的孢子,在哪里都无法适应,却又似乎在哪里都可以尝试着生长。
佟语声跟在他身后,吴桥一也就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个人一般,胡乱逛了起来。
怕他丢下自己不管,佟语声连忙找了个话题:“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学会下棋了。我每天放学都来这边瞅一眼,十几年了也没学会。”
吴桥一没有理睬,只伸手盯着串串店门口的发财树,趁佟语声不注意,伸手薅下来一大把叶子。
店里立刻传来一串“宝批龙”“方脑壳儿”的叫骂声。
佟语声加快步子带人逃离案发现场,等拐出长街时,刚想喘口气,吴桥一又不知被什么吸引走了注意力,迈着步子又飞了去。
看到他步伐突然加快,佟语声不得不叉着腰,轻轻地唤了一声:“等等我,Joey。”
但吴桥一似乎又将一切屏蔽掉了,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沿着笔直的街道快步走去。
直到他走到街口的岔路前,杂糅在一起的东南西北冲进视网膜,他才有些慌乱的回过头,去寻找被他丢在街尽头的佟语声。
走快了的佟语声才刚刚赶到街口,一手撑着墙壁喘着粗气。
如果是温言书的话,那人估计已经从街头狂奔过来扶他,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走的这么快、把他丢在一边。
但吴桥一就这样站在路口远远看着他自己摸过来,面上没有不耐烦,却也没有任何温柔或是关怀的情绪。
他很清楚,吴桥一停下来等自己,也不过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走罢了。
虽然佟语声从不会对吴桥一抱有过高的期待,但他还是忍不住借着将暗的天色,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那澄澈的湖蓝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装不进街景,也同样装不下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无情不似多情苦,佟语声心想,感情空缺对他来说,或许也是一种简单的幸运。
终于把边跑边玩的吴桥一送回家,吴雁看了眼嘴唇发紫的佟语声,请他进屋休息一番。
佟语声看了眼这豪宅,踏进去之前还是有些怯怯地收回腿,只叫吴雁倒了杯水,站在门口把今晚的药给吃了。
疯了一天的吴桥一大概是累坏了,回到家便把自己“砰”一声关回了房间,吴雁喊了他几声没反应,便开车,又把佟语声送回家。
坐上车的时候,佟语声打开车窗,只觉得脑子嗡嗡地响。
吴雁一路上断断续续跟他搭着话,大抵不过是替吴桥一道歉,希望可以得到佟语声的包容 。
学校那边也算是勉强搞定了,说这次没有对同学造成实质性伤害,先回家反思几天,下周回来上学,如果再犯,就要严肃处理了。
佟语声勉勉强强坐在车后应着,他发现人不舒服的时候,注意力真的很难聚拢。
于是他也就原谅吴桥一了——他也是个病人,他也自顾不暇,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回到家,奶奶早就收拾好桌子回去了。他软着腿走了两步,终于没忍住跑去卫生间咳嗽起来。
因为有了些许预感,他咳的力度非常轻,但还是憋不住胸腔刺痛得难受。
他边咳边喘,脑袋嗡嗡地疼,清醒后,腿已经没了力气,水池子里只有一滩血迹。
佟语声怔怔地看着那滩血,半晌才后知后觉,慌忙伸手拧开龙头,漱掉口腔里的血腥气。
他看着那血斑被冲成聚拢的一束,看着殷红变成淡淡的粉色,粉色被稀释成透明的漩涡,旋转着流进下水道。
他伸手洗了把脸,心想着如果那些杂七杂八的病也可以这么轻松消失就好了,水龙头一拧,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呼啦啦就全散去了。
佟语声以前没有经常咯血,这一滩血迹显然让他有些慌了神。
他一边回想着医生叮嘱过的话,一边跑回房间找了点云南白药吃,然后安静地平躺到床上去,调整呼吸。
直到听到“吱呀”的开门声,他没抬头,直挺挺地喊了一声:“爸!”
佟建松在门口换鞋,闻言也不敢有太大动作,问道:“怎么了?”
“周末再带我回医院检查一下吧。”
佟语声哀哀地道。
“我可能没有在变好。”
第17章 机会
第二天早上,佟语声没去上学。
因为处理得即时,身体其实没多难受了,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肺血滋滋的,翻个身都是血腥味儿。
“心理作用。”姜红说,“我打电话问了医生,问题不大,你就是太怕死。”
佟语声躺在床上不敢动弹,吸口气都成了负担:“我本来就怕死。”
姜红摸了摸他的脑袋,确认不发烧,才责备道:“说了多少遍不要乱跑,作践自己的时候没见着多怕死。”
佟语声把脸蒙进被子里,不搭理人了。
等他像老乌龟翻面一般艰难的侧过身,终于没忍住问:“Joey今天怎么上学的?”
问完才想起来,这人还在居家反思期,根本不需要上学。
再说人家妈妈也不路痴,一脚油门下去直接能给人精准送到座位上。
这时佟语声才想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肺里就更血滋滋的了。
佟语声请假在家休息的代价是巨大的,家里有人少上一天班,工资就能哗哗少好几百,佟语声的吃药钱可能就跟不上了,但他身边如果没个人照应,出了事必定更加麻烦。
反复确认过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之后,佟语声终于克服了心理障碍,慢蹭蹭起床,自己跑去上学了。
“慢点走,没人催。”姜红无奈道,“往人多的路走。”
言外之意是在路上晕过去,也不至于干巴巴挺着没人发现。
带着这样别致的嘱咐,佟语声憋着一口气,硬是自己撑到了学校。
半个上午没来,佟语声确实急坏了他的一众好友,一堆人嗡嗡围过来问他身体有没有大碍,热情得让佟语声有些发晕。
佟语声别扭地把人支走,只留下个温言书做护法。
温言书问:“你还OK吧?你一缺课,我就怕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