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声摇摇头:“没事,我周末再去具体做个检查,可能要换药了。”
温言书叹气:“你说你这又没好全,干嘛急着出院啊?”
佟语声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住院是要花钱的呀大哥。”
温言书虽然是单亲家庭,但他母亲在外面补课赚了不少,物质条件不差,有时候难免会发表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言论。
但两个人都清楚,佟语声拒绝住院的根本原因绝不是因为钱。
半晌,佟语声终于叹口气,开口却是另一个话题:“你周末有空吗?”
温言书不可能有空,温言书的课内外辅导班都排到了高考毕业,有空对他来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听佟语声这一番话说起来,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佟语声道:“周六我去医院复查,我想带你看看为什么我不想住院。”
温言书有些心动了,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抢了先。
“不过你妈肯定不允许。”佟语声拍拍温言书的肩膀,“当我没说好了。”
话一旦说了就不能撤回了,佟语声随口一提,倒是戳得温言书几堂课都心痒痒。
放学后,实在憋得难受的温言书忍着紧张敲了敲衡宁的桌子:“衡宁?”
那人刚刷完题在订正,抬起头来,眼里公式的冰冷还没褪去:“说。”
温言书下意识抓住桌边,手指节开始泛白:“你想来我家补课吗?”
衡宁微微眯起了眼,没有着急开口。
温言书看出他面上的谨慎,语速都因为紧张加快了起来:
“我妈在隔壁七中教数学,是省级优秀教师,其他科目的老师也认识很多,你晚上可以来我家做作业,等我妈忙完了她可以给我们做辅导……”
衡宁的指腹在笔杆子上来回轻轻摩擦着,看出了他的动摇,温言书赶紧趁热打铁:
“我妈就希望我多和你这样的好学生相处,我们俩一起学的话,她不会跟你收费的。”
衡宁手上的动作凝滞了片刻,才抬头问道:“说吧,有什么条件。”
温言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周末想陪佟佟去医院,你能不能帮我打个掩护?”
衡宁摘下眼镜,来来回回仔细擦了擦,道:“我今晚回去考虑一下。”
看着那人步履匆匆拎着书包离开的身影,温言书心里的紧张劲儿又被莫名其妙的嘀咕盖住了——
摆在衡宁眼前的,可以说是天上掉了个大馅儿饼,一次掩护换来长期高质量一对二补课,居然还这么犹犹豫豫的,温言书确实理解不来。
他看着那人行色匆匆地消失在夕阳下,想起佟语声说过,衡宁就住他家附近,但他每晚却又往相反的地方跑去。
真是个怪人啊,温言书心想。
他加快步子往家里跑去,漆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斜长,一直等那乌黑的一片与月色相接,街对面快餐店的少年才换下员工服,匆匆踏入鹅黄色的路灯里。
衡宁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想尽可能悄声推开门,但那年久失修的木栓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长响。
一阵难耐的翻身声后,床榻上卧着的男子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衡宁放下书包,娴熟地倒了杯热水送到男人床头。
“有时间我给门拴修一下。”衡宁轻声说着。
这间房子哪怕是在野水湾,都显得破旧得有些突兀,房内是个完整单一的空间,只是用布帘子勉强划出了不同的功能区。
一切都窘迫地挨在一起,就像病痛和贫困,就像男人柴瘦皮肉与骨架,永远湿漉漉地粘黏在一起。
衡宁快速洗漱完,又快速洗好衣服做完家务,这才回到窄小却整洁的小房间,打开台灯,摊开书本。
他埋着头学了一会儿,耳边没有响起熟悉的梦呓,放下笔回头,那男人果然在床头远远地看着他。
因为干瘦,男人的眼珠有些暴凸,开口的声音像是在沸水里滚过,带着一串串湿热的气泡:“你有啥子心事哟……”
衡宁和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放下笔。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到床头,却迟迟没有抬头去看男人的脸:
“爸……我想暂时把打工那边停一停……”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明显弱了下去。
男人有些忧虑地握住他的手:“啷个啦?有人欺负我幺儿?”
衡宁笑了起来,摇摇头,半晌才犹豫道:
“我同桌的妈妈是七中有名的数学老师,他说可以给我提供免费补课的机会。”
话说了一半,他便有些难耐地将脸埋进掌心。
参与补课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没有时间打零工,家里的重要经济来源直接被切断,本来就萧瑟的日子比定会更加捉襟见肘。
但他看了眼书桌上的课本,想起桌面玻璃下压着的北京大学的明信片,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爸爸,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说。
第18章 人间
周六清早,温言书如约赶到医院门口,他带上了自家的卡片机,还有一堆笔纸,装备十分齐全。
“温记者。”佟语声只觉得惊奇,“你这样子像是要去做采访。”
温言书摆弄着相机,说:“我想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如果我不幸被我妈捉住英勇就义了,我可以说我是来提取作文素材的。”
好端端一孩子,硬是被亲妈逼成了地下工作者,佟语声只能表达同情。
周末清早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门诊大楼里,稍一分神,就能和同行的人走散了。
挂号处的长队里,一对夫妻怀里抱着啼哭的新生婴儿,一边唱着跑调的童谣,一边拿小扇子给襁褓扇风。
身后,一位面色苍白的女生扶着腰站在队末,她孤零零弯着腰,手里大包小包的药和行李,更显得她单薄异常。
“来,麻烦让一让!”
一阵呼啸声后,三五个白大褂推着一台担架车从人群中疾驰而过,身后,一串痛哭宛如接触不良的电,断断续续去够着那担架上的身影。
温言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着卡片机,给那远去的残影和攒动的人头拍了几张照片。
只踏进这生门不过两分钟,眼前人便演着各自的电影,在同一个世界演着不同的酸甜苦辣。
温言书站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只勉强跟着佟语声的步子。
因为自家老妈忌讳,温言书感冒发烧要么自己在家挺着,再不兴就去社区的小门诊,几乎没怎么去过市里的大医院。
这热烈纷繁的开场白,让他有一瞬间的怅然。
“快来。”犹豫时,佟语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取号上楼。
这人在宛如迷宫的医院里来去自如,熟练得仿佛天生就扎根在这里的一棵绿植。
佟语声擅长并且乐于社交,他们穿过人潮涌动的厅堂,不停有眼熟的医护来跟他打招呼。
“佟佟,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回来了吗?”二楼门口的保洁阿姨一看他,眉头皱了起来。
佟语声在医院倒是比在学校坦诚许多,一听这话,嘴角一撇:“周嬢嬢,怪我不争气——我争取这次不回来住院。”
周阿姨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再说话,收起拖把放他们通行了。
佟语声已经提前一天做好了核磁和胸片,又去拿了化验结果,兜兜转转好几圈,才来到诊室门口。
温言书已经有些晕乎了,刚要陪佟语声进诊室,就被那人按在了门口的长椅上。
“这个我一个人去就好。”佟语声说。
推开门,穿着白大褂的爷爷就跟他打了个招呼:“佟佟啊。”
佟语声似乎有些惭愧,低下头,默默把检查结果一项一项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佟语声叹气道:“我没照顾好我自己。”
各项结果显示,佟语声的病情确实有加重的趋势,但医生的话给了他定心丸:
“这属于正常的病情发展,不用太担心,出院之后你精气神好了不少,证明你确实不需要住院治疗。”
佟语声的眼睛亮了。
接着,医生又说:“调整药物的事情你父母和你商量好了没有?波生坦确实太贵了,正常家庭很难担负得起。”
一听到这里,佟语声刚刚上扬起来的情绪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换那种吗?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医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俯下身子对他说:“药物是根据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语声其实早就和父母达成了共识,毕竟更换之后的药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从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方面来说,选择换药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涨红了脸问:“那、那这种药吃了,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
医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剂量很小,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良反应药物说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疗病情为重。”
佟语声面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只硬着头皮把医嘱听完,匆匆推开门去。
一开门,温言书正拿着笔纸速记,看到佟语声来了,立刻起身:“去拿药吗?”
佟语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去药房排队。
拿药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只匆匆遮住了药名,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温言书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没有注意到佟语声的鬼鬼祟祟,倒是让他这“见不得光”的动作顺利地隐藏了下去。
药拿到其实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是佟语声的保留项目还没有拿出来。
他朝温言书招招手,拎着那药走进梧桐大道下:
“来,带你去住院部,我曾经生活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住院楼在门诊楼的后方,没有正对着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荫道后,把那人声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楼有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拼命呼吸的气口,迸发着艰涩的生气。
门口花坛边,肤色黝黑的农民工蹲在地上,吃着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饭,身侧一个老人推着轮椅缓缓经过,上面坐着的年轻人全身绑满了绷带。
这里的情绪不如门诊楼的那般大开大合,似乎人人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感,却又都是因为不认命,而选择踏入了这扇门。
“生老病死,世态炎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佟语声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推开那扇无数次迎接他的玻璃门:
“——欢迎来到‘小人间’。”
小人间。
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温言书就被这带着酒精味的冷气逼出了个寒颤。
这里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顶灯,空气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并不会流动。
呼吸困难。
温言书下意识拉住了佟语声的衣摆,那人只是笑笑,径直打开电梯,带他去了九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尽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仅有的狭长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说:“我以前住在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每次回来,都要走这样一条很长的路。”
只刚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湿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纠缠在一起涌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让温言书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他下意识屏息,不太敢往里走。
“没事,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传染病患者。”佟语声笑起来,“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谁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时间没回来,病房里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语声弯着眼和他们打招呼,却侧身悄悄敲响前侧的一扇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但整个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来人,女人的表情短暂回了春,“你啷个回来咯?”
佟语声笑起来:“我没事,回来拿药,顺便上来看看妮妮。”
一听到佟语声的声音,病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兴奋、却又虚弱的叫声:“佟佟哥哥!”
温言书忙跟着佟语声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个干瘦的小孩儿正躺在被子里,头发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小孩脸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雾,遮住了她的五官,却又挡不住她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语声伸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拨到一边,表情却明显凝重下来,显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语声的手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锅。”
女人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她俯身亲吻着女孩的额头,却没忍住,打湿了她的脸颊。
妮妮伸手抚干女人的泪水,蔫蔫道:“妈妈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彻底压抑不住哭声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厂发生一起生产事故,化学原料泄露导致大批员工肺部受损。
妮妮的爸爸在事发后一周便去世了,妮妮当时在工棚里做作业,虽然里事发地较远,但吸入有害气体后,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