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回来的点已经是深夜,看到我坐在沙发上时他愣了几秒钟没反应过来,随后露出了惊讶又欣喜的表情,将我抱了个满怀。
他抵着我的额头,连连亲吻我,绝口不提之前的僵硬关系,只说一起好好过个年。
宋城估计刚从应酬中脱身,身上有烟酒的气味,有点呛人。他不抽烟不喝酒,然而我知道他一直在帮侯广岳做事,很多场合下想要独善其身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昨天大概是实在累极了,洗漱后和我上床温存了片刻,便抱着我沉沉睡过去。稍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即使在睡梦中也略带疲惫的脸。我用手指轻轻描摹他深邃眉宇,心里闪过一丝痛楚。
这一觉睡到快正午,在我收拾好出门前,一向自律的宋城才醒来。他穿着睡衣,头发还有些乱,周身成熟冷肃的气质尽褪,终于显现出几分符合自己年纪的青年模样。
“没事。我和舅舅打过招呼,下午再去,暂时不急。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午饭?”宋城从身后抱住我,他吻我的侧颈,声音柔和,“然后我开车送你去许家。”
“不用了。”我顿了顿,觉得拒绝得太冷硬,于是在他怀里转过去,攀上宋城的肩膀,“我会早去早回,反正晚上要一起吃年夜饭,留着胃口等那时候。”
他看了我一会儿,手指抚过我脸颊:“俊彦……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那年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宋城,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我不明白宋城执意要将我介绍给亲人的心情,明明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上不了台面,“我会很尴尬。我们算什么?同学?朋友?没必要这样做。”
何况我对融入你的家庭毫无兴趣。
宋城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亲我的唇,揽着我腰的手臂收紧。唇舌交缠间有淡淡的薄荷味,许久后他放开我,深深叹息一声:“早去早回。”
“当然。”我笑了笑,“晚上见。”
“俊彦。”
因为是新年,妈妈穿了一件裁剪优良的贴身红色连衣裙,配上璀璨的钻石项链耳饰,更显得秀雅清丽的脸容光焕发,看起来仿佛只有三十出头。
我迈进楼下客厅时她正和三姨坐在沙发上聊天,见我也不复冷面,语气中带着一丝亲切。那位沉默寡言的女管家接过我的外套,三姨对我招手,足够亲昵热络:“好久没回来,乍一眼看到小彦我还不敢认,我们家的小孩就是长得好,越来越帅。”
“妈妈,三姨。”我坐到一旁,对三姨颔首微笑,“我也挺长时间没看到三姨,三姨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小彦这嘴甜的,我可不年轻了,小雨都上大三了。”她笑的时候眼角已经堆积一些细纹,“小雨高考考得不错,如愿以偿成了你学妹,待会儿我叫她多和你聊聊。”
我依稀记得李智雨这个活泼的女孩,被她父母保护得很好,远离勾心斗角互相撕扯的残酷局面,便弯了弯眼睛:“我好久没回母校,正好问问她现在什么情况,食堂是不是一样不好吃。”
“那肯定没什么变化,小雨天天抱怨。小彦你不知道,她呀,从小就喜欢法律。我说那些条条框框的有什么意思,小雨和我说,里面有趣的东西多着呢……”
说起女儿的事,三姨顿时不复以往那种虚假的和蔼,脸上带了几分掩不住的欣喜。虽说李智雨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根本无需在学业上多费心,然而正因如此,她的上进和努力才显得尤为可贵。
妈妈看着我和三姨聊天,嘴角噙着笑,一派温柔沉静。只是那笑容的弧度分毫不曾改变,如同一张漂亮的画像。
我用余光瞥到她的表情,心想,妈妈恐怕连我上了哪所大学都不知道吧。
今天是大年三十,本该所有人集聚一堂的日子。但舅舅身体自从那年的胰腺手术后一直时好时坏——我想一场大病也许还不足以夺走他的精神气,可无论是谁,还未痊愈时就要接连面对两个儿子你死我活的斗争、被宠爱的小妹背叛等情况,都很难恢复得一如从前。
许育城和许育忠露了面,但两人一个坐着轮椅,待了不到一小时推辞说身体不舒服,提前离开;另一个见了许老爷子后匆匆离开,没有和任何亲戚说话。
兄弟阋墙不是什么好名声,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横竖粉饰太平一向是许家人的拿手好戏。
我抬头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闹到如今的局面,真说不清谁错得多一点。
是因为许育忠的无能,许育城的贪心,还是舅舅的独断和老爷子的固执?又或者,如果没有妈妈和安德烈的插手,一切还不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说是许家的团圆夜,真正的主角却只有妈妈和我。视线忽然越过人群和妈妈对上,我冲她笑了下,她依然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目光从我身上掠过,转头和另一个叔叔说话去了。
她和许老爷子一向对我不甚喜爱,态度也一如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其他人的姿态转化之大,让我领会到什么叫做天壤之别。
这么多年许家虽然不会少我的吃穿,却几乎没人给过我好脸色。如果说长辈们平常将我视为透明人,那么在新年的这一天撞到我,于他们而言就是招惹晦气。
曾经下撇的嘴角或鲜明或隐晦地扬起,说过“滚一边去”的嘴巴吐出关心的语句,一双双对我嫌恶紧蹙的眉毛都舒展开,仿佛皱巴巴的纸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抹平。
那只手的名字是金钱与权力。
室内温暖得近乎闷热,我借口去卫生间,穿过人群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刚刚在客厅脱了外套,身上只穿着一件毛衣,寒风骤然扑在我脸上,一冷一热,激得我哆嗦了下,忍不住咳了两声。
肩头忽然被温暖的热度簇拥,我愣了愣,发现是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的妈妈,她从管家手里取了围巾为我戴上。她的个头比我矮不少,替我整理时有些吃力,我连忙低头,妈妈平静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出来也不多穿一件。”
“医院的负责人和我说了安德烈的事,你翅膀硬了,直接把人带走的事也做得出来。”她眼睫微抬,语气淡淡,“既然你愿意照顾他,那就随你。”
我听不得她这种漠不关心的话,对我冷酷也罢了,毕竟我的出生并不光彩;可安德烈明明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她怎么能如此残忍地伤害他?
“居然有你这样的母亲。”我喃喃道,“安德烈被毁了,你难道不心痛吗?”
“俊彦,你弄错了一点,不是每个母亲都一定要爱孩子。我把你和安德烈带到这个世界来,是想把你们打造成完美的艺术品,不是为了爱你们。”
“我们不是你的作品。”我知道无法说服妈妈,因此只能苦涩微笑,“即使你想让安德烈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也不应该把他逼到这种地步。”
“安德烈父亲的家族有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他的祖父、姑姑都是疯子,他也迟早会疯,和我对他的治疗没有关系。”妈妈看向我,“怀孕、生产、把一个孩子养育到二十岁,哪一步容易?所有付出毁于一旦,我怎么会不心痛?”
也许因为对自己的孩子毫无爱意,她能轻巧地用几句话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我凝视着她小巧精致的脸庞,鼻腔间萦绕着她身上的甜蜜香味。
多么美丽,多么自私。
这个女人爱自己胜过一切。
越过她的发顶,我望向前方灯火通明人声喧嚣的主宅。今夜的这里终于像是我的“家”,每个人都对我分外亲切,提起我小时候的趣事和成绩如数家珍,仿佛我真的是他们看着长大、寄予众望的优秀晚辈。
我不觉得扬眉吐气,我只觉得恶心。
许家的每个角落、每个人,由里到外都腐臭至极,从未如此令我想要呕吐。
“妈妈。”
我叫她,即使她从未回应。
“我长得不好看,性格优柔寡断,什么都做不好,不符合你的要求,是个失败品。”
她给我戴的那条围巾太紧,连呼吸都被束缚住。我伸手将围巾扯下,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声音轻得要消散在空气里:“妈妈,你不应该生下我的。”
你不该不负责任地将生命带来这个残酷的世界,更不该将我生得如此正常,倘若我和你、和陆长柏、和许家人有半分相似,我便不会感到痛苦。
“这有什么应不应该,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能把你变回去不成?”她皱了皱眉,“俊彦,你虽然不聪明,但在我身边好好培养一段时间,也不会表现得太差。”
我没回答,随手将围巾抛给站在不远处的管家:“上次答应你在许家过年,现在节过得差不多,我先走一步。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联系,如果没事……”
我停了片刻,对她微微一笑:“……就别来了。我和安德烈,都不想见到你。”
尽管拖着一条残疾的腿,转身离开时我仍然尽力加快步伐。我想起安德烈在昏暗的房间里说他很害怕,他被妈妈死死抓在掌心,他不愿意被困在笼中保持完美,做人像画里没有瑕疵的模特。
他一遍遍地重复爱我,潮湿泪痕布满面庞,像小狗一样呜咽,紧抱着我不肯放手。
我穿过花园,满院的山茶花被照料得很好,在冬季里仍然娇艳夺目。几年前也是在这里,绿叶托着红色重瓣花朵,安德烈站在花间对我露出笑容,美得像一幅油画。
哥哥。他对我伸出手,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八岁那年我站在楼梯转角的阴影处偷看。
女人走过来抬起我的脸,手指白嫩柔软,身上有股香甜的气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满是审视,仿佛在看一个物件,而不是多年后重逢的亲生儿子。
我不要你做我的妈妈。
许可妍,你真可怕。
第218章
司机送我回到宋城的住处,我下了车,通过落地窗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心里翻涌出一阵酸涩情绪。
想进门的时候发现从许家出来得太急,大衣落在了沙发上,钥匙自然也不在身边。我按了门铃,宋城很快打开门,见到站在门口的我后怔了几秒,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语气又急又气:“你不要命了?正月里多冷你不知道?”
等我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时他的语气还有些恼火:“司机做事不仔细,车上有外套也不知道拿给你——”
我说:“别瞎埋怨人家,他跟我提了,当时车里暖和我没穿。后来下车想早点见你,把这回事给忘了。”
宋城敛了冷硬神色,无奈地刮了下我鼻尖,又亲了亲我稍显冰冷的唇,起身说:“我去盛点汤给你喝,暖暖胃。”
我拉住他的手,仰起脸看他:“暂时不想吃东西。在我身边陪我一会儿,行不行?”
宋城叹了口气,他本就比我高半个头,加上我生病后身体瘦弱,竟能被他整个抱在怀里。我没有反抗,顺从地依偎着他,感受到手掌下紧实温暖的肌肉。他吻了下我脸颊,柔声问:“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妈妈还是许老爷子?”
我笑起来:“你对许家的事比我还熟,不如猜猜看?”
他认真道:“我猜是你妈妈。”
“为什么?”我歪了歪头,“看我最不爽的其实是爷爷。”
“因为俊彦你只会被在乎的人动摇。”宋城看着我,那温柔的眼神背后有藏不住的悲伤,“我想这两个人中,你不太可能在意许老爷子对你说的话。更何况许家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没必要特意得罪你。”
“你猜对了。”
宋城宽大的手掌顺着我的脊背慢慢抚摸,充满安抚意味。他贴着我的耳畔,声音低沉:“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本来没有必要谈起这些,但不知为何,很久以前的事从我的嘴巴里跑了出来。
我的出生、我在许家受到的轻视白眼、许育城半真心半利用的援助、妈妈冷淡的态度、还有安德烈……略去了部分宋城大概不想听的部分,我几乎将自己的成长经历像条鱼一样拎出水面,明明白白开膛破肚,剖开来摊在他面前。
如今我能笑着告诉他,深深刻在我骨子里的卑微来自何处,是什么塑造了我的自轻自贱,为什么过去的我那么渴望被爱。
孤寂的童年,扭曲的青春,挥之不去的阴影,永远缺席的父亲母亲。
我在黑暗中长大,无法拒绝任何一点光明。
只有爬出深渊的人才能坦然回过头张望,原来有一天我也可以轻易将曾令我饱受折磨的一切说出口。
我觉得心情轻快,宋城却一直沉默。
“小时候总希望妈妈能对我好一点,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其实她的爱没有那么重要,我居然到现在才放下。”我感慨道,“以前的我真蠢。”
宋城说:“俊彦,你不是蠢,是太心软了,以为她和你一样会被感动。”
我问他:“心软是好还是坏?”
“对别人心软是坏事,对我心软是好事。”宋城弯了弯眼睛,嘴角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生得周正,有意收起周身迫人气势,一笑就是阳光温柔的青年模样,“你愿意和我聊这些,我真高兴。”
我望着他,被那笑容触动隐痛,不由得别过脸:“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今天是大年三十,你有没有准备什么好菜?”
“都是你喜欢吃的。”他亲了下我的额头,“现在心情舒服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