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个事情是真的吗?”
宴会厅里人们耳垂胸口与手指都是闪亮的,在灯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名贵璀璨的珠宝与氛围各色的香水交织成五光十色的幻境。
像是夏日一场倏然而至的梦境,甚嚣尘上,鼎沸不休。
于灼热之中生出的精致机械质地的漠不关心与事不关己。
苏知云在颠来倒去的议论声之中失尽了胃口 ,放下了手里的碟子。
苏天麟打电话的时候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发觉苏知云没在原地之后眉头渐渐蹙起。
“喂,少爷,怎么了?”
王婶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苏天麟不得不将注意力转了回来。
“是这样的,王婶,刚刚……”
……
外头的风里裹着一段灼热的热浪,离宴会厅越远,就越能看见夜里钢筋水泥构造而成的巨大森林,树梢结出灯红酒绿,五颜六色的果,映得星光黯淡,月色昏暗。
苏知云不喜欢城市的夜晚。
他的外公外婆住在城市边缘一块如世外桃源般不受纷扰的地方,夏天溪水潺潺,清澈见底,甚至能看见身体半透明的小鱼顶着两只小点般的眼睛四处游动摇曳,苏知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每个暑假都会回到乡下过暑假。
那里的夜晚与喧嚣无关,夜里气温甚至低得会让人觉得有些冷,露水在毛绒绒的南瓜叶上结了层湿重的、晶莹剔透的水洼,草丛里萤火虫一明一灭。
偶尔的时候苏知云外公会从南瓜苗上掐下一段连着枝的橘黄色南瓜花送给苏知云。
苏知云就捉了萤火虫放进南瓜花里,拿透明胶带将缝隙黏住,做成了一盏小小的南瓜花灯,小花很喜欢这个发明,每到了晚上就光着脚丫子拿着南瓜灯乐此不疲地一家一户去敲门。
“这是什么?”
“这是南瓜灯哦,小知云做的。”
“这是什么?”
“这是南瓜灯哦,小知云做的。”
“这是什么?”
“这是南瓜灯哦,小知云做的。”
小花向遇见的每一个人郑重其事地介绍手里的发明。
如果那个人能顺带夸苏知云几句,小花就会比谁都显得更加高兴,她总是向每一个人大声嚷嚷“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棒的发明家!”
所有人都知道在六岁的小花眼里,苏知云是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超人,他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完美英雄,符合她一切稀奇古怪、天真烂漫的幻想。
苏知云抬起手来盖住眼睛,感受到心里某个地方在缓慢地膨胀,溢出来汹涌的酸水。
在寂静无声的夏夜里,城市里下起了一场久违的、毫无征兆的大雨。
淅淅沥沥。
苏知云从隐隐作痛的胃里迟缓地意识到自己在刚刚的宴会里滴水未进,他找了个路边开着的千惠超市,点了一份手抓饼和拌面。
手抓饼是咸甜口味的,苏知云慢慢吃完,付完钱之后推门离开了。
渐渐的人声与人影都少了,他在不知不觉间越走越远,到了森林公园附近。
空气湿凉,路边生长着铺天盖地的高大乔木,隐约蟋蟀声作响。
“苏知云?”
有人叫住了他。
因为这个声音时常出现在梦里、回忆里,更多是一种缥缈而不真切的存在,而从未真切地再次出现在生活之中。
以至于听见的时候,苏知云第一想到的并非是回头,而是疑心自己是否再度产生了幻听。
直到那声音又一次真切地响起,带着一点微末的笑意。
“苏知云,好久不见。”
他握紧伞的手指开始有些颤抖,大脑因突如其来的刺激而一片空白,身体本能地转过去,他看见了橘黄路灯底下一张笑意盈然的脸。
银丝边框的眼镜,夏日里雪白的衬衫,雨水顺着他撑起的伞淅淅沥沥地往下坠,眼眸微微弯起,得体的书卷气。
“唐泓?”
苏知云喃喃自语,从某个角落被翻涌起熟悉的颤栗。
巨大的、足以遮天蔽日的阴影。
苏知云手里的伞“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所以无论何时,“巧合”跟“好久不见”这两件事情都没法令人喜欢。
……
苏天麟给王婶打完电话之后就匆匆追了出来,他环顾四周也没有找到苏知云的影子。
不远处在路灯下有个靠着黑色轿车吸烟的男人。
他并不算多么打眼的长相,看起来却十分斯文有礼,像个知书达理的老师,指尖夹着一根燃着亮光的细烟,从他唇畔往上飘起一缕逸散的雾,脚边散落着一片片镜子似的水洼,映着橘亮的灯光。
这个男人抽烟的样子很好看,周围也没有什么其他路人,苏天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您在找人吗?”
对方看出了苏天麟的意图。
苏天麟犹豫了一下:“是的,先生,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白色t恤的男生跑过来?大概跟我差不多高,很瘦,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他是我弟弟,刚刚跟我走丢了。”
男人身上有种不多见的亲切感,十分温和,没有一点攻击力,他戴着银丝边框的眼镜,白衬衫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是不是留着长头发,还扎了一个小辫子?”
“对,您看见他了?”
“他往森林公园那边去了。”
“森林公园?”
苏天麟也是第一次来这吃饭,对于这里的路线并不熟悉,乍听这陌生的地名,犹还有些不明白。
男人见他露出为难的神色,又说:“你不会去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明明是他在乐于助人,反倒说得像是自己有求于别人似的。
苏天麟下意识想要拒绝:“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会的。”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不过森林公园有点远,可能要开车送你一段路。”
作者有话说:
他不是炼铜……主角也没有被猥亵……主角他哥没有!(你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48章 讯息(海星加更)
大脑昏沉而疼痛,眼前是一片浓墨似的黑,沉沉地透不过气,手脚被反绞在身后,粗糙的麻绳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隐约间从远处传来苏天麟与谁交谈的声音。
鼻尖萦绕着一点微妙的腥气。
苏知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回响,伴随着在意识朦胧间显得愈发巨大的汽车轰鸣声。
脑髓深处神经纠缠抽搐着发痛。
汽车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细小雨声之中一切逐渐万籁俱寂。
眼前的黑雾倏然叫人自下往上掀开了,唐泓的面容在黑雾散去后叫橘黄灯光映得发冷,发亮。
苏知云蜷缩在后备箱里,从额角上流下蜿蜒的血迹,胸膛轻微地起伏着,受伤加之长时间处于密闭空间让他看起来非常虚弱并且不堪一击。
唐泓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像是注视着自己过于懵懂莽撞的幼崽。
“要不要打个赌。”
“赌你的母亲,究竟是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你的哥哥。”
苏知云的指尖略微抽动了一下,毛巾勒住了他的嘴唇,向上拉扯,无法出声,只能吐出几声无意义的气音。
唐泓见状微微笑起来,自言自语:“跟你打的赌,我总是会赢。”
“是因为我总是比你略胜一筹,还是只是单纯地因为你实在愚不可及,不愿意相信真相?”
……
李妍娇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她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号码显示着苏知云的名字,女人眉头轻拧,避开人群,走进了角落里。
她滑开手机按下接听键,那端却是异样地沉闷,一言不发。
“喂?苏知云?”
因为那端一直没有回应,李妍娇在喧哗声之中还得分出心来应付其他上前打招呼的客人。
她冲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遥遥举起手里的高脚杯,微微一笑,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压低了声音:“苏知云,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在宴会这里很忙,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便被“哔”地一声毫不犹豫地挂断了。
不过多时,李妍娇的手机里就弹出了一条来自于苏知云的讯息,里面是两张照片,分别是苏知云与苏天麟,还有一句异常简短明了的话——“二选一。”
李妍娇环顾四周,没找到两个人的影子,握紧手机的手指开始渐渐发颤起来。
……
“还是报警吧。”
良久,苏天鹤站起身子来。
“不行,不能报警,绝对不能报警!”
李妍娇几乎是立时就扑了上去,从苏天鹤的手里抢走了手机,神情慌乱。
“如果他们伤害天麟怎么办?天麟还那么小……他才刚刚考上大学,万一有个好歹,不行,绝对不行。”
“那你要怎么办?嗯?就这么在这里光坐着吗?就等着时间这么过去?”
给苏知云兄弟两个人打去无数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苏天鹤神色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也渐渐变得阴郁起来,他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来踱步,口吻郁躁。
“到现在为止我们连那些绑匪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按道理说,一般的绑架犯一定会主动给受害者家属留去信息,说明来意,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除开苏知云手机里在二十分钟之前发出的那一封讯息之外,他们没有再收到绑匪的任何其他消息。
拨打发出讯息的苏知云的电话也一直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李妍娇呆呆坐在原地,失魂落魄,没有一点方才光彩照人的影子。
她攥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得发白,自言自语:“不能报警……报警有什么用,警察有什么用?当初小花的事情不也是报警了,结果呢!”
从她眼睛里凝聚出汹涌的泪花,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李妍娇站起来揪住了苏天鹤的衣领,神情近乎歇斯底里:“你当初也是安慰我说小花会没事的,你说要相信你,要相信警察,我信了,然后呢!然后呢?”
“反正不是要二选一吗,那就选一个好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没什么好奇怪的,反正他……反正他……”李妍娇神情冷静了下来,自我安慰一般地喃喃自语:“反正他自己也知道的,反正他自己也知道的,怨不了别人。”
苏天鹤如同察觉出了李妍娇在想什么:“难道你……”
李妍娇用颤抖的手掏出镜子,仔细给自己补好了口红,他们两个现在在楼上的换衣间里,不过多时,楼下的其余客人就会开启一场新的舞会。
升学宴已经缺席了主人公,不能再缺席主人公的父母。
直到确保自己脸上没有瑕疵,看起来依旧十分得体,容光焕发,李妍娇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散乱的袖口。
她乌泱泱的长发如同海藻般蓬松蔓延开,用绿松石的发卡别到了雪白的耳后。
“你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她以冷静得近似残酷的口吻说。
苏天鹤也沉默了。
……
外头的天乌沉沉地往下压,云翳深重,在绵长冰冷的雨里,苏知云躲在房檐下,看着从檐角一溜儿地往下滴答水珠子,捞一颗放进嘴里还是沁凉的、甜滋滋的。
房间里是一种显得略微有些昏暗的灰色,从大开的庭院里才泄进一些黯淡天光,沐浴在雨中房间里蒙着一层昏幽湿重的雾气。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苏知云的肩膀。
苏知云将自己的腿从铁栏杆之间收回来,偏过身子。
他看起来还有种尚未长成的青涩劲儿,像外头庭院里疯长的蒲公英,眼见着一寸一寸地高,一尺一尺地长,头发上还毛茸茸地沾着一层水雾,摇一摇就要晃下去许多。
唐泓给他看自己手心里两个密封包装的塑料盒子。
“二选一。”
不用想也知道,塑料盒子里装着的是不同的甜点。
唐泓非常拿手这些各色各样的甜点,从西式到中式再到日式,从蛋糕到酥饼再到大福,无一不擅长。
苏知云问:“我不能两个都要吗?”
唐泓眼里攒出一点弯弯的笑意,在盛夏之中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在长时间在甜点房里才能浸泡出来的绵密香气。
“那样就太贪心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两个塑料盒子看起来一模一样,叫印着樱花的银箔包装纸仔细贴好了,根本看不出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赌赢了,我就把两个甜点都给你。”
唐泓似乎看出了苏知云的为难。
“你只要猜对我右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糕点就可以了。”
苏知云说:“范围太大了,可不可以再缩小一点?”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从眉角恰好滴落下一颗雾气凝成的水珠,看起来幼兽一样湿漉漉、毛茸茸的天真。
唐泓妥协般的叹了口气:“草莓大福还是巧克力慕斯?”
“巧克力慕斯。”
苏知云脱口而出。
唐泓当着他的面,一点点撕掉了塑料盒的包装纸。
草莓大福。
“我赢了。”
从唐泓微微上扬的语调里透出一些真切的喜悦。
苏知云接过了唐泓左手的巧克力慕斯。
他失去了获得两份糕点的机会。
盛夏之中,草长莺飞,浓绿湿重。
苏知云那时只觉得巧克力慕斯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