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暮的字迹,写着要出差一个星期。
杜逍捏着字条,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他单手将纸条捏成球,一个抛物线丢进了垃圾桶中。确实,现下的境况不太适合两个人离得过近,总是需要有一人识相一点,离远一些,高暮还算上道,知道自己是客,不至于让杜逍这个房子主人走。但另一方面,杜逍心里总是堵着那么一块——高暮这是又逃了——果然到头来,高暮仍是那个遇事不决逃跑解决的高暮,下回给他改名高逃逃算了。
杜逍越想越气,乓一声放下杯子,从垃圾桶里捡出纸条撕了个粉碎。这还不够他解气的,既然高暮要逃,还回来干什么,他此时此刻无比想闯进次卧把高暮的东西都打个包,扔门口叫他走人。且他也这么做了,蹬蹬蹬踩着重步来到次卧门前,一把握住把手,用力向内推开房门。
木门很重,背后不知挂了多少东西,随着杜逍的用力推门,好几件挂得松散的衣服掉落了下来,连带着五六个硬币,以及一个薄薄的钱包。看到滚落四处的钱币,杜逍冷静了下来,万一丢个一毛两毛的,他岂不是得背上盗窃的罪名,自己二十几年的名誉,哪是几个硬币能买到的。
“还说我呢,自己连衣服都不好好挂。”
杜逍撸起袖子,嘟哝着趴地上去捡一件件掉落的衣服,以及一枚枚闪亮的硬币,自己闯的祸,只能自己收拾。他抱起衣服,抬眼往满当当的背式挂架上扫了一圈,总共五个钩子,每一个都承载了三五件的辆,层层叠叠,看着拥挤无比。玄关那儿其实是有个大衣架的,挂两个人的衣物绰绰有余,杜逍以前没注意过,现在仔细回想,确实从没在那上面见到过高暮的东西。
“又没不让你用……搞得像我多小气一样……”
杜逍皱起鼻子,拍了拍衣服,找了几个还算空的钩子分别将衣服挂了上去。正当他打算将手里的一把硬币扔进钱包中时,一张相片从打开的夹层中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太阳穴立刻跳了跳,捡起相片一阵风地奔向玄关柜,拉开抽屉伸长手臂往最里层扒拉。
高暮钱包中掉出来的,是一张他俩的合照,与杜逍拿来当“遗照”的那张一模一样。直到他翻出玄关柜里头压着的那张折叠过的相片之前,他都以为是高暮找出了他藏起来的相片,夹在了自己的钱包里。
对比手中的两张照片,杜逍自嘲地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急个什么劲,又是在期待个什么劲儿,竟然都没发现钱包里的那张并不存在折痕。高暮手里有也不稀奇,这玩意当初还是他去打印的,一式两份。
再看照片中近十年前的二人,打扮土里土气,一脸傻乎乎的学生样,拍照只会干巴巴地并排站着,也不知道活泼点比个耶什么的。两人明明胳膊贴胳膊,离得很近,却又微妙地有些距离,似是想靠近却又不敢。
这是他俩确定关系后的第一张合照,也是他和高暮的第一次出校约会纪念,情侣们爱去的地方他俩是不敢去的,那天出了校门后,只是漫无目的地压着马路,最后晃悠晃悠乘着公交,去到了一个当地的旅游景点。想到此,杜逍坐了下来,撑着下巴抖了抖手里的照片,里头的两个大傻子,当时彼此心里都想着要留些什么所谓的“第一次”纪念,但直到太阳都要下山了,也没有谁先提出什么方案来。
就在这时,夕阳西下,小半张脸躲进了矮山之后,四散蔓延的火红颜色,将云烧成一锅岩浆,与其下湛蓝的湖面一道把这个世界分割成上下分明的两面。一堆人欣喜地朝湖边跑去,争分夺秒地想抢在太阳完全下山之前,留下自己与美景的合照。是高暮先迈的步,拉起杜逍的手,在人群中占到了一个景致不错的位置。人声嘈杂中,他微微俯身贴近杜逍的耳朵,说想和他拍一张合照留作纪念,究竟是纪念难得一见的火烧云,还是纪念他俩的恋爱历程,这就不得而知了。
拍这张照时的心中感受,杜逍到现在还记得,在别人看来,他与高暮不过是两个放假天出来玩的外地学生,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互相接触的手背传达的是隐秘的情感,青涩却暗潮涌动。
杜逍忽然鼻头发酸,他皱眉抓抓头发,重新把折过的那张相片塞回了柜子深处。他站起身,将高暮的钱包塞回了次卧门后的外套中,而后闷头做起了家务。他用力擦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刺啦刺啦的拖地声,盖住极力压抑的吸鼻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碰撞。
自从跟米昊莱吃了那顿饭后,杜逍已经好几天没收到过对方的信息或电话了,看来他的劝退还是挺成功的。结果说曹操曹操到,他刚这么想,米昊莱的几条信息便接连顶了过来。彼时,杜逍正在努力控制着手腕力量,小心地拉着他的部件模型,手机一个震动,部件也就歪了。看着来信人的名字,他放下鼠标,摸摸下巴,简直是服了自己了,乌鸦脑想什么来什么。
“杜逍,感谢你之前的开导,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应该拿你当做证明我自己的工具。”
“我们还能是朋友吧?你放心,我已经不打算再追你了。”
“你周末有没有空?我手上有几张迪士尼的票,我还叫了孟颜,我们三人一起去玩一通吧。”
虽说从文字上来看,米昊莱挺真诚的,但保险起见,杜逍还是先截了图,给孟颜发去以求真伪。不过孟颜这时候应该是在直播中,直至傍晚,才一个电话回复过来,且对面背景里人声鼎沸,能清晰地听到喊话对货号的声音。
“杜逍你说啥!”
孟颜一嗓子,快把杜逍耳朵叫炸了,他拿开了一点手机,揉了揉耳朵,机械地拉着一排排玻璃幕墙,等孟颜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孟颜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电话那头不再吵闹,杜逍都能听见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大约是找了个靠窗的地方停了下来,呼呼的风声不断灌进听筒。
“哦还真是,米昊莱也给我发了信息。怎么,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呢?”
“你说呢。”
“不是,你还对高暮有迷恋,不肯接受米昊莱?天底下好男人又不止高暮一个,况且他根本不算个男人,你怎么就吊一棵枯树上不下来了?等枯树倒了,有你摔的。”
“跟高暮有个屁关系,是米昊莱自己想通了,想通了他其实根本不喜欢我。”
“啊?”
“跟你电话里说不明白,哪天你空了记得划个时间应酬应酬我,看你忙得,已经想不起我了吧。”
“哪有,永远爱你,么么哒。”
“好了我工作了,周末见。”
杜逍挂掉电话,盲打了个“好”字发给米昊莱,他将手机俯面一拍,继续盯着屏幕重建部件。
然而到了与米昊莱约定的那天早晨,一个“不速之号”打入了杜逍的手机,他拽着毛巾仰头跑进卧室时,脸上还滴着水,眯眼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名,心情瞬间一落千丈。
米昊莱与孟颜住得近,两人早晨是拼车一起出发的,车开上高速没多久,杜逍的消息便传进了米昊莱的手机中。他滑开手机看了一眼,挠挠后颈朝孟颜道:
“杜逍说他不来了,怎么办?”
“不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我打个电话问问。”
米昊莱直接回拨了个电话过去,杜逍应是很快就接了,且简短几句话后便挂了电话。米昊莱没能说服杜逍,懊恼地摇摇头道:
“他说今天家里临时有事,得回去一趟。”
“家里?”孟颜眨眨眼,突然一拍手,拿过手机看了眼日期感叹道,“啊,都这个日子了啊,时间过得真快,那确实是没办法了。”
“什么意思啊,今天怎么了?”
“嗯……杜逍没跟你说的话,我也没法告诉你。”
“那……我们还去吗?”
米昊莱回头看了眼路,又看向孟颜等他给主意。说实话,孟颜跟米昊莱不算熟,两个人去迪士尼多少是有点尴尬的。而且米昊莱跟其他那些个骚气外露的又不一样,正经得很,撩不得,且也不是孟颜的菜,他压根没想撩。
多大的人了,没有其他目的,一本正经玩迪士尼?笑话。
但是吧,米昊莱弄来的是插队票,孟颜平时都不舍得买,浪费了又太可惜。
“都上高速了……今天杜逍铁定心情不会好,我们去了后多买点特产带回来,明天拿给他开心开心。”
“好,你说得有道理,那就我们两个去吧。”
因为白天那一通电话,杜逍一个早上没法好好工作,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才拉了两层楼的幕墙,而且还算错了竖挺宽度。
“哎。”
杜逍叹出今天又一口长气,手机随着他气出,同时响了起来。
来电人:杜辉山
他将手机拿在手中,让电脑睡眠,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
“喂爸。”
“哎,小小出发了吗?”
“现在过来。”
“好,那我让你陈阿姨做晚饭了啊,你路上小心,不要急。”
“好的爸。”
讲完电话,杜逍再次叹出一口气,慢慢吞吞换了件T恤,脚步沉重地离开家门。
曾经的那个家,是杜逍小学六年级末尾时阖家搬来的,直到读大学前,回家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身体记忆,闭着眼睛都能找着路。但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从只是寒暑假回来,到了除非杜辉山来喊人,否则连周边都不愿接近为止。原先熟悉的道路变得陌生,他甚至差点走错单元楼。其实反过来想,那个家或许也并不需要他,他床头柜抽屉深处放着一把家里的钥匙,但是从两年前开始,钥匙变得不再能用,大门锁已换,而杜辉山对此只字未提,似乎默认了他是客,至今也未提出要给他一把新钥匙。
“呼——”
每回杜逍都得在那扇通往不幸的大门前徘徊一会儿,酝酿好了,才下得去手敲门。
“小小回来啦。”
“嗯,爸。”
杜逍扯了扯嘴角,进门换了双不太合脚的拖鞋,只能踩着后脚跟走路。不远处的客厅地上,坐着他那个便宜妹妹,是叫杜瑶还是杜媛来着,反正杜逍已经记不得了,只依稀知道她小名叫安安,取的平平安安的安安。
“哼!”
安安一向不待见杜逍,即使每年才见一面,也跟见着仇人似地翻了他一个白眼,杜逍自是不会去跟个八九岁的小孩一般见识,他四处看了看,选了角落里的塑料凳子坐了下来。陈阿姨在厨房与餐厅之间来来回回,端出了一盘盘的菜,香气充溢着不大的空间,闻得杜逍口中生津。不过望眼看去,除去一盘糖醋里脊,餐桌上尽是他不爱吃的菜,每年他来都是如此,再不习惯也得习惯了。
“小小,你看你要回来,你陈阿姨就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懂事点,要谢谢人家。”
“谢谢陈阿姨。”
杜逍随口道,进出厨房的陈昱雪仿佛当他是空气,连个白眼也没舍得给过来。
无聊的等待时间里,杜逍在安安的监视下,绕着这个早就变了格局的家中随意走动着,对于他来说,除了房屋轮廓,其余熟悉的东西已经一件一件地消失不见,全部被新的取代。这感觉像极了去年他去参加小学同学会,大家一起故地重游,可所有教过他们的老师都已退休,小学还是那个小学,但里头已没他所熟识的人了。
“嗯?”
路过作为客餐厅隔断的博古架时,杜逍脚步顿了顿,望向顶端最大格子上的那只长相廉价的毛绒玩具,而原先占据此处的瓦楞纸屋子,却到处不见了踪影。
“爸,”杜逍快步走到厨房门口,紧张得双手握拳,背在身后,不自在地朝数碗筷的杜辉山问道,“我那个……小房子呢?”
“啊……那个啊……”
“扔了。”陈昱雪端着菜擦过杜逍身边,往餐桌上一放,头也不抬地回道,“太占地方,又不好清理。”
“……扔了?”
杜辉山陪着笑,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他摆好最后两副碗筷,跟在陈昱雪后边进了厨房,帮忙端那一整锅的清蒸鲢鱼。
“扔了。”
杜逍小声自言自语道,他其实早有预感,每次回来都会抬头看一眼,小房子在那儿,他倒还会担惊受怕它何时会被扔掉,这回真的扔了,比起震惊,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往后也不用再担心了。
“呵。”
杜逍歪了歪头,说不上来什么心情,那瓦楞纸板房子算是他在这个家留下的唯一痕迹了,不过正确来说,小房子并不属于他,他也没有资格决定其去留。这还得追溯到八岁那年,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用了五大包彩色瓦楞纸,根据自己以前的家,一点点粘出来了一座有外观有内饰的迷你纸板房,并作为杜辉山的生日礼物送了出去。说起来那算是他第一次对建筑感兴趣,那个小房子受到了父母的赞扬,杜辉山还专门为此做了个亚克力外壳。后来他们搬家,小房子就一直放在这个家里最高的位置,让他感觉无比荣耀。
算了,没了就没了吧。
杜逍站原地发呆的间隙,安安故意撞着他向餐桌跑去,占了个离糖醋里脊最近的位置,挑衅地朝他扬了扬头。
“小小你怎么站在那儿,快过来坐,吃饭了。”
杜逍点点头,拉开安安边上的椅子坐下,他也没办法,但这是离他唯一能吃的菜最近的位置了。安安显然非常嫌弃他坐自己边上,也清楚杜逍坐这儿的目的,杜逍每次夹一块里脊,她就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挪远一点。两三块后,杜逍便需站起来才能夹到里脊了,他只得放弃,就着饭上沾着的糖醋汁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