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告诉你,快毕业的那几个月里,我爸一直要我回去他公司上班,他毕竟是我爸,多多少少是有感觉的,他们的儿子……可能不是那么正常。他想安排自己生意伙伴的女儿给我,我一直拒绝,到后来他气极怒极,甚至做出了派司机过来想押我回去和从没见过的女人结婚这种事。
“所有这些事,我都是想跟你说的,我还想跟你说,杜逍,我们别在国内待着了,我们一起出国去吧,我还有点存款,有点朋友,出国后我养你一段时间没问题。我们都不差,日子会慢慢好的。但是我却找不到跟你谈谈的机会,你毕了业就好忙,别说谈一谈了,我们连说话的机会都变少了。而且……
“而且我能明显感觉到,你没有在学校里时那么爱我了。我那时很迷茫,我既不想回家去接受安排,但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张透明的网,脚步不再一致,你一路向前跑,我们渐行渐远,我不确定我们走到哪里会散,你似乎也不愿意回头来看我一眼……”
杜逍手脚冰凉,即使身处夏末闷热的夜晚,他也冷得不禁蜷缩起来。高暮有一点说对了,他当时,确实对高暮的感情变淡了。毕竟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毕业后需要面临读书时可以暂时逃避的一些问题,他为了他们两人往后能安心生活,选择了咬牙面对,他只是把放在高暮身上的全部精力,分出去一半对付生活与工作。但那并不等于他不要这段感情了,所有分出去的,等安定下来后,他仍会重新挪回来,那才是他的终极目标。
“所以全怪我咯?高暮,你也是知道我家庭情况的,我……”
这话杜逍说得极其艰难,即将要讲到的,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大苦难——与父母在机场挥手告别过后,他父母就离婚了。或许是更早,他高二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离婚,一直用着无懈可击的演技扮演着一对恩爱的夫妻,美其名曰不影响他高考,活活骗了他好些年。而他离家上大学,只是让两个人能有理由毫无负担地各自飞罢了。
他第一年寒假时,还与高暮处于热恋中,两人都没回家,在学校所在的城市玩了几个月,他是第一个学年结束,回到家看到一位陌生的阿姨来开门,才知道的自己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他的妈妈出了国,陌生阿姨住进了他家,后来他又多了个妹妹,他从一个获得万般宠爱的小王子,顿时变成了流离失所的流浪狗。他的房间逐渐变成了储物间,他的家也不再是他的家。
“杜逍,你别说……”
“你别过来。”
杜逍一腿往后撑地,伸出一掌阻止高暮向前,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高暮流一滴眼泪,但他还是哭了。当年高暮离开,第二天手机就成了空号,他害怕高暮是不是出了事,发了疯似地找了好久,但是他也知道高暮家里的情况,又不敢去他家问,甚至高暮从来没说过他家在哪儿。他无奈之下报了警,警察打给了高暮家里,回过头来只说人没事,让他放心,可具体细节没法告诉非家属的他。
他那时才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除了等待,只有等待。可等了好几天,总以为高暮会再回来,那扇门却再没人开启过。他哭了好几天,哭得眼睛痛到睁不开,哭出了急性结膜炎,要不是孟颜撬了锁把他拖去医院,他现在大概会是个瞎子。
“……我没有家了,我不能像还在学校里时那样当个鸵鸟,毕业后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后路,没有那么多零用钱、存款供我继续逃避。我也知道你什么情况,但是我想只要我们能经济独立,我们就能走下去。我努力工作,拼命工作,想要站稳脚跟,和你一起从泥潭里逃脱,说不定还能拉你一把。我每天都很害怕,也很累,可只要想到有你在,我就还能继续。
“我确实像你所说的,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工作上,好像没那么喜欢你了,忽略掉了很多你的感受,但你要跟我说啊,你不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有一个脑袋,一双眼睛,我顾不全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你总是这样,从以前就这样,什么都不说,以你的角度在心里默默认为这,认为那,可那根本不是事实,你觉得我不喜欢你了,是因为我想打好经济基础,更加毫无顾忌地喜欢你,可你问过我吗?你从来没有!你要是说了、问了,我会反省的,会重新安排重心,但你为什么要逃啊。
“早知道、早知道你是这样在埋怨我,埋怨到想要离开我,你该明确跟我说。比如,杜逍,我需要你坚定的意志,需要你全身心扑在我身上,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就走了。这样说明白了,我也能接受,也能好聚好散,也能不再傻乎乎地留在这里,更不必买下那套房子。”
杜逍心里不愿承认的东西,这会儿全往外蹦了出来,这里是他的伤心地,妈不要爹不爱,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留下来,他虽喜欢现在的这套房子,买下它眼缘是第一原因,但冥冥中,他总觉得买了这里,留在彼此都熟悉的地方,说不定哪一天还能相遇。
他也想活得潇洒一点,但没办法,他就是街头那只被一再抛弃的流浪狗,无论多少次,还是希望一回头,抛弃他的人会再次出现,接他回家去。
“杜逍,对不起,你听我说……”
“你别过来。”
杜逍抹了一把脸,指向高暮,高暮只要稍稍有要前进的动作,他就会一连退后好几步。僵持良久,杜逍一个转身大跨步走在前,横冲直撞,高暮怕他在大马路上出事,只得小步跑着跟在后边,给他挡去一些危险。
杜逍一路冲回家,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把高暮关在外头,高暮只得拿出钥匙,再把门打开。一开门,杜逍呕吐的声音从开了条缝的卫生间门内传来,他想推开门给杜逍顺气,但想到杜逍若是看到了他,大概率焦虑会更严重,搞不好得吐一晚上。他推门的手放了下来,抿了抿唇,去厨房倒了几杯温水放在餐桌上后,默默回去了卧室。
看起来,杜逍应该是不愿再听自己说什么了,高暮仰躺在床上,盯着刺眼的白炽灯。但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即使他逃跑,出了国,杜逍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从未变过。他回来过好几次,只为默默跟着杜逍,想看他过得好不好。
家庭的威压侵蚀了他二十几年,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摆脱的,他承认他懦弱,没有担当,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鼓起勇气跟家里摊了牌。爸妈当即让他选择,治好这病,或者滚出家门,他选择了后者。所以,现在他也是没家的人了,不知道杜逍还会不会选择再次接受他,即使不接受,他大概也会一辈子默默守护着杜逍,对于他来说,杜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第十一话
杜逍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只知道手机在响,却无法分辨来源方位,转圈摸了一遍,愣是边缘都没碰着,气得他想拍床一掌。但是,床拍了个空,且重心因此偏了个彻底,他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光溜着从床上滚了下去。
“擦……”
卧室为什么要铺地板,铺地板前为什么不敲空鼓,铺地板后又为什么不填缝。*
杜逍俯面趴下,脑中十万个为什么,腿间隐私部位磕在了地板与地板之间豁开的缝隙处,刮得他皮肉发红,疼得不能自理。铃声唱完了一轮,在杜逍静静等待疼痛过去的时间里,开始了第二轮的演奏。左右他站不起来,便将铃声当作伴奏,回想自己是怎么以这幅样貌睡着的。
昨日他在天桥上激动得很,胃也很应景,跟着一起翻江倒海,他的上半个身子内部如千军万马两相对战,踏裂苍穹岩浆翻涌,一大堆不知名的东西彼此抱团,瞬时抵达喉咙口。他靠着意志一路奔回家,冲进卫生间,把住洗手台侧边,吐得天昏地暗,吐到后头似乎是脱了水,侧身一倒,双臂挂于浴缸侧,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他身上的冷汗还未完全消退,鼻间充斥着汗酸混合呕吐物的味道,闻得他体内两军又想打仗,他只得脱光了爬进浴缸中,将下半张脸没入水面,隔绝那股难以忍受的气味。
在窒息前,他才迷迷糊糊地从浴缸中爬了出去,彼时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将地上的脏衣服丢进盛满水的浴缸后,便缠上浴巾爬出了卫生间,一路蛄蛹回了卧室,瘫倒在了自己床上。
杜逍抬起头,眨了眨还不能对焦的眼睛,两手撑地一点一点挪动位置,终于是靠床坐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眼两边膝盖,怪不得从被吵醒时就感觉其隐隐作痛,原来是昨天爬破皮了。对比他这一受刺激就要死要活的破烂胃,膝盖可坚强多了,伤口已然自行愈合,结起了几小块褐色的血痂。
被忽略已久的手机,开始了第五轮的演唱,杜逍倒不着急,回头朝书桌看了眼,毕竟除去10086,他还没碰到过有谁能如此坚持不懈地打电话找他。他先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穿上,都拾掇好了,才去翻桌子上被图纸覆盖住的手机。不过这回不是10086,五个电话都是米昊莱打来的。杜逍额角跳了跳,他现在没心情也没工夫对付米昊莱,正想着要不干脆关机眼不见为净时,第六个电话打了进来。
“哎。”
杜逍叹了口气,窝进电脑椅中,抱膝接通了电话。那边是米昊莱欣喜的声音,响亮得很,接一个他的电话得比接别人的来得耗电。
“杜逍!你终于接电话了!”
“嗯……”
杜逍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吐了一晚上,喉咙完全哑了,听着像是弥留之际,不剩几小时了。
“咦?你生病了?我马上过来!!”
“别……等……喂?”
杜逍拿开手机,屏幕已经从通话页面跳到了主页,米昊莱这货也不听人把话讲完就挂电话。而且弄半天,杜逍也没搞清楚米昊莱的连环电话找他到底是为何事,总不能是嫌电多,想浪费点吧。
“咕——”
“呃……”
杜逍摸了摸肚子,昨天吃了多少,他就吐出去了多少,等于空腹一整天。他感叹人的适应力真是极强,发生这种事,放在四年前,他能茶不思饭不想,嘤嘤切切林黛玉一个多月,现在天大地大也比不过他的五脏庙大。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洗个漱吃点东西,先把昨天一天没动的工作补上一点。
可毕竟高暮还住在这个家里,不可避免地,到处都充满着他活动的影子——餐桌上保鲜膜覆盖的皮蛋瘦肉粥,卫生间里干燥整洁的浴缸,以及阳台上随风飘扬的晾晒衣物。看到这些,杜逍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以为他会为终于知道分手理由而痛苦抑郁好些天,他以为他会像被张无忌逃婚的周芷若那般黑化,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时间就是那颗布洛芬,虽然不治本,但是能缓痛。你知道你仍会痛,但你也知道不会那么痛了。
不过粥杜逍是不会去动的,省得给高暮希望,也省得给自己希望。
米昊莱来得很快,杜逍洗漱完,刚坐下打算拉一道弧墙,哐哐哐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他啧了声,敲门声听得他心悸,为了他的心脏着想,也为了门的寿命着想,他决定近期必须要去装个门铃才行。
“杜逍!”
一见杜逍,米昊莱眉头一垮,张开双臂就想把他抱个满怀。杜逍赶紧后退,逃过一劫,并努力与米昊莱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唰!”
高暮卧室房门忽然开启,原来他并没有出门,他立于门口,逆光看向客厅,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他的一只脚在地上拖了拖,似乎是想走上前来,又最终没能迈出这一步。杜逍余光瞥见了高暮,但他当做没看见,往米昊莱后方指了指道:
“我们出去吧。”
“好!你先把这个喝了!”
米昊莱脱掉鞋子,捧着手里的打包盒献宝似地递到杜逍面前。杜逍下意识后仰,眼睛聚焦于面前的盒子,一片梨肉咕嘟漂起,随着粘稠度略高的水面起起伏伏。
“这是……什么?”
“冰糖炖雪梨啊!你嗓子受伤,就别多说话了,先把这喝了润润喉。”米昊莱强制将盒子塞进杜逍怀里,又低头在另一只塑料袋中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样样东西道,“这是润喉糖,很有用的,我以前感冒过后好一段时间说不出话,吃了这个后很快恢复了。还有这个,姜茶,祛湿,还有还有……”
“谢谢谢谢,我们先出去再说。”
高暮跟个背后灵似地站在那儿,杜逍实在是不舒服,他推着米昊莱往前走了一步,却又被米昊莱推了回来。
“你先喝了,乖。”
“喀拉拉拉……”
杜逍觉得自己再不把米昊莱带走,他家次卧的门就得留下五条爪印了,换一扇门可不便宜。他扯了扯嘴角,端过米昊莱手里的碗,试了试温度还行,便一口气把酸甜到刺喉咙的冰糖炖雪梨干到了底。
“行了,走吧走吧。”
杜逍喝得喉咙抽筋,擦了把嘴推着米昊莱就往外走。
“杜逍。”
高暮追了出来,但没有太过靠近,杜逍则是坐在玄关地上穿鞋子,头也不回一个,当他不存在。高暮抿抿嘴,大拇指刮着墙拐角的边,小心道:
“你早饭还没吃。”
杜逍不回话,他起身踩了踩鞋子,朝外头等着的米昊莱抬抬下巴,示意可以走了。门在高暮面前关上,打下一片阴影,杜逍走后,他仍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半晌,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跟你室友吵架了?”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