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其沉默良久,扣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状,拇指摩挲食指关节,半晌后才垂眸开口:“09年,我当时被下派三个月,回去的路上出了一起车祸,那时那条路太暗,我……我也没看到前面。”
回忆往事,沈昌其似乎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痛苦不已,用手抹了把脸,才继续说:“那地方偏僻得很,山里又没什么信号,车翻到山底,根本救不了人,我当时很慌,怕承担责任,所以就逃走了。”
他这样说着,双手痛苦掩面:“后来知道,那车里的两个人都当场身亡,我就去自首了。”
“两个……”
江逢心默然。
他是能体会这种感觉的,失去至亲的痛苦无异于剜肉刨心,何况是两人无一生还的惨剧。
沈昌其抬头看了一眼江逢心,又低下头去,对这件事情闭口不提。
“后来呢?”江逢心接着问,“您是什么时候服完刑的?又去了哪里?”
沈昌其没有抬头,断断续续说:“后来,我出来以后就去找工作了,换了几个地方,最后才去了加工厂。”他又看向江逢心,“你去加工厂找过我,那时候我就不在虹市了。”
江逢心等他继续解释,可沈昌其久久不语,他便问:“是不是有人找您麻烦?”
沈昌其干巴巴地笑了下,手中握着倒上温水的玻璃杯,琢磨良久,才点头说:“也是我罪有应得,出事那年,身亡的那两人背景很深,谁想到十几年过去了,那家人才真的找上门来,工厂老板怕受牵连,只好让我卷铺盖走人。”
真如沈昌其所说,车祸是无意为之的,并且他接受了相应的惩罚,那么对方没有理由在十多年后才选择报复,以对方的身份,大可以不让沈昌其有出来的机会。
江逢心不敢完全相信,但沈昌其对所有有疑点的地方闭口不谈。
“沈叔叔,我爸爸如果活着的话,应该和您同岁的。”江逢心听他说完,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然后继续吃了些饭,也吃不下了,便说,“您现在住哪里?”
沈昌其说:“租的房子,有地方住。”
江逢心点点头,说那就好,又问他具体位置在哪里。
沈昌其说了个地方,江逢心皱了下眉:“那很远的,您下午要回去吗。”
对方说是,他又说:“我送您过去。”
“你会开车了?”
江逢心摇摇头,“不是,我对象会,一会儿他也要过来找我,我们顺路送您回去吧。”
沈昌其有些惊讶:“你都有对象了?”
“嗯,”江逢心这时才算带了些自发的笑,“结婚了,上次去虹市找您,就是想给您送喜糖的。”
闻言,沈昌其短暂怔愣,而后尴尬笑笑:“这样啊,”他自言自语般,“还总觉得你是小孩子,一晃眼都结婚了,哪家的姑娘啊?”
这下轮到江逢心尴尬了:“等会儿他来,您就看到了,现在不好说。”
两人聊着,也过了将近二十分钟,透过玻璃窗看到路边一辆外观价值不菲的车稳稳停住,江逢心眼睛亮亮,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从餐厅到那辆车不过二十步左右,沈昌其却在踏出餐厅的第一步就僵在原地。
十余年前在法庭见过的那个孩子,他那时候很短暂地同他对视过几秒,就一直没办法忘记他。
眉眼凌厉,少年就气势凌人,周身都是寒意。
说不清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还是因为那孩子的眼神像讨命来的厉鬼。
所以在相隔十数载后再见到他,沈昌其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无缘无故被辞退,被抓起来关在地下室,且自己的家人突然之间杳无音讯。
他怔然看着满心欢喜奔向男人的江逢心,男人的眼神从他身上移开,看向江逢心时眼角带笑。
沈昌其僵在原地,心底蔓生出彻骨的凉。
快了,别急,你们懂的
第37章
“今年天冷,回头我给沈叔叔买几件衣服,让方皓送过去,”江逢心说着,低头在备忘录上记需要的东西,到一半又没心情继续,按了锁屏装进包里,做思考状,“我怎么总觉得沈叔叔像是有事情瞒着我。”
闻天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逢心自言自语:“不应该的啊”,然后想起沈昌其驻足在餐厅门口,棉服的衣领都忘了拉到底,被风吹得斑发缭乱,鼻头通红,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唯有一双眼睛凝结复杂情绪,定定看着面前站在一起的二人。
后来闻天和他问好,又问他近来身体如何,还需不需要再买什么东西,他也都结结巴巴,始终低着头,伛偻身子,像是犯了什么大错。
“可能刚到,还不熟悉,”闻天这么说,“给他安排的住处是方皓推荐的,他在那租过房子,还不错。”
江逢心点点头,趁着红灯和他接吻,说谢谢。
接下来的几天他买了些东西去看沈昌其,没跟闻天说,直接给沈昌其打的电话,对方说话也很迟钝,中间结巴一阵,最后才告诉了江逢心具体在几栋,中午江逢心便拿着水果和一些日用品过去。
进门看到环境确实也不错,沈昌其身上还穿着那天那件毛衣,江逢心便问他怎么没穿新的,明明都给他买了。
沈昌其愣了下,然后打着哈哈说都放在衣柜里,江逢心这才放心,待了不久就回去了,沈昌其把他送到门口,他自己走出去,半路上又碰到走得很急的方皓。
江逢心本来想叫住人,后来想起来方皓也是住这里的,估计是回来取东西,便没上心。
像是解决掉心中埋了许久的顾虑,沈昌其的出现也让他松了一口气,像是有了底一样,这样就能专心当下生活,也慢慢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24岁这年有了爱人,也有了亲人。
手头的项目还差一点点,江逢心问了学姐,处理好的部分交给了负责的学姐,看过之后对方说他的报告里有一部分不涉及本专业的知识整理得有些乱,需要重新查资料,做框架。
就差这些,也不算是多,应该能赶在ddl前弄完。
整理的部分涉及到金融相关,江逢心查了一些东西也觉得云里雾里的,离开学校时越知凡给他出主意:“你不是有个专业的男朋友吗,问他啊。”
江逢心像是被打开了脑洞:“对啊!”
他回到家就直奔书房。
那书房是闻天经常去的地方,除了一些当下流行的小说是江逢心放上去的,其他那些专业书籍和收藏的报纸杂志都是闻天的,占了整整三行。最下面是经常读的小说类,随着翻阅频率的减少逐层往上,最上面是江逢心看不太懂的一些专业书,他一眼看到最上面一层那本最厚的专业书,直觉那是本可以当成字典般查阅的书籍,并决心将它拿下来。
最顶层的书架还是有些高,他需要嵌着脚尖把手伸开才能碰到。
这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起初只是抬高脚尖,够不到又抬起了一只脚,让身体倾斜,最终摸到了书脊,用中指和食指往下扒拉,在尝试三回后终于稍稍撼动,再一用力,那本书连带着旁边的一本硬皮包装的书籍就像是秋天树梢上再也坚持不住的枯叶般掉了下来,划过江逢心的肩上,然后“嘭”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后来的江逢心仔细回想这事,觉得当初脑子里那个“偏就不要登上椅子”的念头或许是未来的自己在向现在的他求救,让他早些醒悟罢了。
两本书,一本面朝天打开,里面密密麻麻白纸黑字,是专业书,厚得要死,江逢心把它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很沉。
另一本相对薄了很多,面朝下放着翻过来时书页有些狼狈地折着,内容也是英文,里面有江逢心看不懂的图表。
他拿着一边的硬皮要把书捡起来,起身身时有什么东西很快从书里掉了下去。
江逢心往下找,看到像书一样面朝下趴着的一张照片,用塑料封好的那种,没有发黄或者磨损的痕迹。
他的思维和呼吸都稍微顿了下,凭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蹲下去,把照片捡起来,翻过来,然后仔细看了。
的确,正面也没有发黄,保存得很好,很用心的夹在书里,放在最上面的书架上,放在闻天认为他根本不会够到的地方。
那照片上两个人都很年轻,头发没经过染烫,笑容也不加修饰,就对着镜头很自然地笑了,连平时江逢心认为有些过于锋利的眼睛线条都变得柔和,也可能是迎着光的缘故,阳光打上去就把气氛弄得很好。
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江逢心也见过的,就在不久前,他在台下,对方在台上,有人说他们长得有些像。
如果说那时江逢心只是觉得有一点点的话,那现在他会毫不犹豫地认为,他们确实有一双很像的眼睛,甚至他现在看着照片上的容曜时,总觉得自己的眼睛长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那种感觉复杂,并且让他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
他的眼睛在另一个人脸上,他的爱人在另一个人身边,笑得很开心,和他靠得很紧,似乎在和拍照的人说什么,露出一排很齐很白的牙齿。
闻天穿着看上去有些过时的天蓝色衬衫,里面一件白色的t恤,色调偏向青春的浅色,很明亮,衣服和发梢都被水打湿了,身边的人也是,但他看上去比现在要快乐许多。
江逢心的第一个念头是想到闻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亲他的时候,和他在床上的时候,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很清楚——他总是像有大片留白的水墨画,看不出太浓烈的感情和色彩,江逢心看他笑,听他说些甜言蜜语,就认为他是开心的,是很爱自己的。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这张照片过于浓烈的、像是中世纪油画般的色彩,他大概会一直这样认为。
在他的目光停驻在照片上大约五分钟后,他又想到和闻天提及过容曜的几次。
第一次是在今年的五六月份,他问他去不去那个订婚宴,闻天说不去。
第二次是在前些日子,他问他认不认识林家的小少爷,闻天说不熟。
不熟啊。
江逢心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
在原地站了很久之后,是自己的手机消息提示将他叫了回来。
学姐发给他的资料,说对他有帮助。
江逢心这才回过神,道了谢,打字的时候感觉拿不住手机——他的手在不自觉地发抖,更要命的是他忘了那张照片原本是放在哪里,一定不是他拿着的那部分书,所以他快速地翻动,一边翻,一边觉得头脑成了浆糊,连动作都是无意识的,麻木又痛苦。
他蹬着凳子把两本书都放回了原位,然后把凳子放回原地,呆滞地走出去,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抱着枕头缩在一角,种种情景,所有的他和闻天在一起的情景都在他的脑子里变成胡乱从天上落下的纸,雪花一样,分不清时间地点或者具体说了什么,江逢心试图去从中找出一些东西,可他做不到。
那张照片出现得太过突然,他不能接受的不只是照片上刺眼的笑,还有照片带给他的一些不好的想法,可他又觉得就这样断定太过武断。
在盲目地纠结很久后,外面天色渐渐沉下去,天边泛起了橙红晚霞,余光透射到屋子里,江逢心的影子在它面前缩成一团,显得滑稽又孤独。
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去厕所冲了把脸,然后拿着手机,披上厚外套出了门。
从海苑到街区的路上他一直在翻手机里的照片,大多数是他拍的闻天,侧脸或者正脸,合照时大多数都是自己主动,闻天站在身后,偶尔看到也只是笑笑。
从里面挑选了几张单独放到一个相册,他的指尖被冻到发红。
“就印这几张?都要多大的?”
“5寸的。”
和那张照片是一样大的。
“有没有相框?”
“有,在那边,自己选吧。”
都弄好,江逢心从店里出来,相框装进包里,相片攥在手上。
指尖掐着相片,用力到留下痕迹,照片一角都皱掉了,和他现在的眉头一样。
他现在看着照片,总是控制不住地在想,各种想法弄得他头痛欲裂。
顺着路回去,对穿过脖子的风还是有些知觉,往上拉了下拉链,脸就被冻得更冷。
他好像走了很久才到了家门口,进楼后站在电梯口,有不自觉地发呆,察觉到有人揽住他肩膀时不明显地抖了下。
“这就吓到了?”
闻天身上很冷,带着寒气,可能是只在西装外套了件大衣的缘故。
“嗯,吓了一跳。”江逢心低着头,听到叮的一声,说,“电梯到了。”
手还被另一只手拉着,闻天也没顾及旁人,把人拉了进去,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刻低下头亲江逢心冻得很凉的嘴唇。
“干什么去了?也没戴围巾,冷不冷?”
“去印照片了,”像是无事发生,江逢心说,“你记得以前咱们在商场里拍的情侣照吗?”
他捕捉到闻天很短暂的怔愣,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住,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微微动了下嘴角,扯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来。
“我把它印出来了。”
“是这张?旁边还有图案,会不会太幼稚?”
江逢心听他这样说,无奈道:“正式照的除了结婚证上面的就是这个了。”
闻天似乎没捕捉到他语气里的失望,没在意地笑笑,抱着人说:“那以后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