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过去后,鼠标在某个画面上闪过,闻天几乎立刻发出命令。
“停下。”
南市经历的夏天漫长且湿热,夏雨天的前奏总是漫长而痛苦的湿热,空气中似乎夹杂着人肉的汗味,黏在皮肤上,笼罩着一层潮气。
双肩背和后背之间已经被一层汗水打湿,江逢心在等待地铁时把包放了下来,整理了下衣服的下摆,随后拍了拍背包后面,试图让它干得快些。
包里的东西不少,主要的证件和生活必需品。衣服和其他都已经搬到了酒店,他的东西不算多,大约三趟就搬完了。
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王姨不知道,秦然也不知道,闻天更不会知道。
下一站暂且并未找到,但江逢心认为酒店是他最应该去的地方,因为闻天早晚会找到他。
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江逢心打开房门,服务生体贴地为他将空调打到19度,这时,江逢心才觉得活了过来。
他很少感觉这样累,不只是担心被闻天发现后自己的处境,也担心自己做出这样的抉择早晚会导致的结局,他的药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尚未可知,但多半不好。
他睁开眼,看不清天花板灯罩上的图案,于是又揉了揉眼睛,像是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把所有困扰的事情抛之脑后,江逢心依然感到无比的疲惫,又无法安然入睡。
手机震了两声,信息来自于前几天备注好的号码,被发到了另一张闻天不会知道的电话卡上。
“我到楼下了,江先生。”
酒店的一层设有咖啡厅,环境还算是安静,正值下午,也没有多少人,江逢心推门进去,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男人,对面的空位上放着一杯咖啡。
男人低头用汤匙搅动咖啡,似乎在发呆。
“你好,请问是应先生吗?”
男人这才抬头,见到面前的人,愣了下后才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是,你好。”
对于王睿帮他介绍的“朋友”,江逢心并未觉得反感。
男人长相清秀,身量消瘦,眉眼像是画般点缀在平滑白净的皮肤上,声如其人,清冽又带着淡淡苦涩。
男人看到他的那一刻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而后才确认般问了声,“江先生?”
江逢心便笑着说是。
“你看起来不像会把地点定在这里的人。”男人说。
“这边环境比较安静。”江逢心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男人看起来有些呆,点了点头,把糖递给了江缝隙,“我比你年长几岁吧,在公司上班,有一个小孩。”
按部就班地介绍起了自己的情况,于是江逢心道谢,专注听着,偶尔回应。
男人提到自己的家人时,眼睫弯弯。
“因为工作有时出差或者加班,”男人有些为难,“小睿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情况?我其实期望……可以有时间照顾孩子……江先生?”
对面的人微微低着头,偶尔看着窗外,听到自己被叫了之后才回过神:“啊…嗯……我会考虑的……”
调查一个人的行踪并非易事,但闻天对流程也不算陌生,取证,报案,调录像,眼前的情景让他差点无法分辨如今是不是两年以前。
江逢心最终的出入地点是一家酒店。
并不是什么高档酒店,在当地只能算是中上,楼下有用来装饰的咖啡厅,玻璃上的指纹在阳光下显得很明显。
闻天和江逢心之间隔着绿植和一层厚玻璃,看到他跟对面的人聊着什么,偶尔笑笑,神情放松,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江逢心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会这样。
攥紧拳头时,戒指勒紧无名指,闻天将戒指转了个角度,反复摩挲。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在酒店下面的咖啡厅里跟别人约会,而前几天,明明还拥抱过他。
驱使闻天迈开脚步的不只是妒还是怒,抑或是江逢心本来就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易牵动他,他走在一群私人保镖和警卫之前,周身气场让周围环境多了几分森然凛冽。
“别跟着。”
从推开门到站在江逢心的身旁,闻天用了很短的时间,连店员都看出来者不善,不敢上前。
他眼睛扫过江逢心对面的男人,眼神中添了戏谑和不屑。
江逢心连演戏都挑不好对手。
“待够了吗?”
沉沉嗓音从身后传来,江逢心肩膀似乎在刻意忍住颤抖,闭了闭眼,手指在桌子下面不自觉绞紧。
闻天见他没有反应,抬眼又瞥到对面坐着的人有些懵地看着他们,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语气平静地让人害怕。
“现在是在干什么?”
江逢心像是叹了口气,和对面一脸懵的男人说:“应先生,抱歉。”
禁锢着右臂的力气并不很大,但江逢心感到窒息,疲惫的心脏在不配合地加快跳动速度。
按照流程一般,被拖到车上,司机发动了车,江逢心往后看了看,像是要确认那个男人没有受到威胁一样,没注意到闻天明显更加阴沉的脸色和不停总是摩挲戒指的手指。
两人都没说话,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窥视老板的脸色,过后很快继续开车,动作都变得谨慎起来。
没有江逢心预设的一切,闻天并没有对他发怒,而他也看得出来闻天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未打领结、额发散落、眼下有淡淡清黑,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江逢心偏过头,不再看了。
感情着实是太过复杂的东西,他偶尔是这样想,明明他要那么恨这个人,明明觉得一切早就该结束在那个冬天,可就像本能驱使,他无奈地感受到心虚害怕,无法自控地总要打量闻天。
他皱起了眉头,不自觉掐住手臂上的一小块肉,让自己清醒,也对这样的自己厌恶至极。
下一刻双手被分开,另一只手握住他手腕:“再掐要坏了。”
闻天没看他,只是握着他的手,江逢心愣了下,立刻要将手抽出,无果。
“我不掐了。”他这样说,闻天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他又要开口,“闻天。”
闻天打断他的话:“回去再说。”
从知道江逢心离开,到找到他,看到他和别的男人在酒店附近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被突然下达重要指令的警察不敢抱怨,在这位“太岁”带着人离开后摆了摆手。
“就这么点儿事儿,散了散了。”
不大不小的事情,闻天在找到江逢心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江逢心没打算逃——他如果想走,会走得一干二净。
江逢心天真愚蠢,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让闻天觉得幼稚可笑。
在车上时,江逢心偏过头,发觉不对后眯着眼睛努力要看清眼前,很短的时间后又愣愣看向闻天:“这是哪里?”
闻天没说话,等车停下后才揽着人往楼里走,暑气迎面,江逢心太过模糊的视线里能分辨出的只有整齐修剪的草坪,干净的街道和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层的高楼。
闻天曾经发给他的信息里写的住宅区是哪一座?楼号是多少?江逢心记不太起来,直觉头痛。
从一楼到闻天居住的楼层,江逢心定不下心来去看电梯显示的数字,因为闻天不放开他的手。
宽阔,温暖而干燥,不像自己的手,一年到头都是冰凉的。
起初江逢心挣扎了下,和以前的很多次那样并没有效果,这次,他感到闻天的手上用了力气,闷热中察觉到一丝属于金属的冰凉。
在对方第一次找到他时,他就注意到的那枚戒指,闻天似乎每次出现都戴着的戒指——所以江逢心更加难忍某种屈辱和纠葛,恨不得立刻和闻天撇清干系。
而闻天将他拉出电梯,直奔房间时的脚步加快,如同急于证明什么。
“疼……”江逢心皱眉,乘着立刻放轻的力气抽回了手。
房门也被关上,隔开对等的寂静,江逢心一直低着头,感受到闻天的视线,听得到闻天加重的呼吸声。
“那个男的是谁?”闻天压抑着某种情感,只问他,“去那里是干什么?”
江逢心听见自己说:“你都看到了呀,”他握紧自己的手腕,掐得很紧,“就是你看到的那样,觉得合适,就去了。”
第58章
忍让和退缩会发酵困惑和愤怒,而随意宣泄情感更会被敌人捕捉弱点,所以对于闻天来说,不动声色才是常态。
他要确保每一步棋的正确性,为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要的只是满意的结果。
江逢心是他的代价,也是唯一走错的一步。
因为对于江逢心,他做不到不动声色,面对江逢心欺骗自己,背着自己做这样愚蠢的举动时,他能控制住自己没有亲自拷问那个男人就已经是最大让步。
“你就不怕被骗?”闻天假装冷静,唇边露出讥诮的笑。
“不会吧,”江逢心似乎很确定地说,“即使被骗了也没有什么损失吧。”他说,“我不太怕了。”
闻天怔然。
总是很傻的江逢心,骗他最多的是自己,这对他来说只是磨练,用来温故知新的旧伤。
闻天看他很久,他并没有哪怕一丁点后悔或者难过的表情。
但闻天又想到,江逢心究竟要的到底是什么,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你不信我,”闻天问他,“怕我骗你,所以用这种把戏让我放手是不是?”
江逢心身体僵了僵,偏过头去,还在说:“和你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合适,就想去看看,”他眼中露出向往神色,“他有个孩子,很可爱,我觉得我也会喜欢孩子……唔……”
回应江逢心的是妄图阻止他说话的吻。
“别说了……”
闻天吻得用力,眉头难以忍受般皱起,他不想再听下去任何一句关于别人的话,想起江逢心刚刚的神情时,心里比谁都要恨。
江逢心一开始还反抗,最后手指绞紧闻天的衣摆,呼吸困难,眼眶发热。
温热湿润的液体让闻天清醒,顿住,目光移到江逢心有些红的脸上。
拇指擦过他湿润眼睫,闻天看到他哭,慌张安慰:“对不起,心心,你别哭……”
以前闻天就知道,江逢心爱哭,当他是矫情,以为久而久之会厌烦。
在床上时会哭,强忍着泪水的表情总是带着诱惑;打雷时也会哭,钻到闻天怀里,闻天就给他堵住耳朵;生病了或者受了委屈也会哭,难过的时候哭得直抽抽,眼睛也红红的,一张脸上都是眼泪。
但是面对这么多年受到很多的不公平,面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的生命,江逢心从来没有跟他抱怨过或者诉苦过,他好像总能默默消化一切,埋头吃力地向前行走。
闻天可怜他,闻天爱他,所以竭力要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但江逢心就像一株得不到光照的植物,慢慢枯萎,并告诉闻天他才是挡住阳光的障碍物。
所以闻天接受,也甘愿让江逢心一直恨着自己,只要江逢心愿意好好接受治疗,闻天可以接受任何要求。
可即便闻天这样哀求,江逢心还是不满意,他一定要让闻天死心,再也不对自己有任何幻想。
闻天问他:“为什么?”
江逢心似乎在努力忍住不哭,却不能自主地发出抽噎声。
他眼前模糊的视线隔着水雾能稍微清晰,能看到闻天情绪隐忍的一张脸。江逢心又移开视线,平缓呼吸,以配合太过劳累的心脏。
在时时陪伴的病痛中,江逢心想起有关闻天的一切,桩桩件件的往事,好坏相伴。
大概是倾注了太多的感情,想要完全戒断很难,但江逢心一天天捱过,也慢慢发现让他们彼此都能好过的方法。
江逢心微微抬起头,下巴上带着的泪水滴到了地板上,与沉默纠缠在一起。
“闻天,”江逢心说,“治不好的。”
他感到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明显地僵住。
“不要在我身上费力气。”江逢心偏头看了看肩膀那只手上的素圈戒指,“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普通人的一生不长不短,但闻天剩下的应该有许多年,江逢心只不过是一个过路人。
闻天短暂怔住后手指骤然发紧。
“不会,”他的语气坚定,不容抗拒,“如果你是因为这个。”他在江逢心茫然的眼神里摘掉戒指,放到对方手中,“看吧。”
江逢心低下头,愣了一会儿后把戒指举到眼前。
素圈,没有任何装饰,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热。
自从闻天来找他那天,江逢心就看过这枚戒指,和自己两年前找人定做的那对不同。
室内安装落地窗,光线清晰,即使他的视力不如往常,也能看到戒指的内里刻着的一行字。
他微微凑近,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名字,一时哑然。
像是某些东西倾然崩塌,逐渐瓦解,但江逢心更多的是痛,和不解。
闻天明明爱他,却一次次让他这样难受。
“什么时候的?”
“两年前,”闻天回答道,“你在看的那本杂志,那个折页上的款式。
”我以为你会喜欢,就找人定做的,但是送来的时候,你走了。“
在闻天手上的戒指刻着他的名字,另外一枚大概江逢心也不愿意戴上,但在那个对于两人来说都太冷的冬天里,闻天卑微地幻想戒指可以牢牢禁锢住江逢心,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
于是这就反而成为了自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