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嘉思索半天,开口问:“如果我死了,你家可以收留我的乌龟吗?”
万斯:“可以。”
“没有了,”陶嘉把手放在身旁两侧,躺得笔直,“开始吧。”
万斯挑了一下眉,难得有了追问的欲望,于是他一边吩咐护士给陶嘉做术前准备,一边道:“不给顾俞留下什么话吗?”
“我要对他说的话太多了,”陶嘉闭着眼睛,乌黑纤密的睫毛长而卷翘,在无影灯下呈现出很可爱的小扇子形状,“而且都是悄悄话,不能被你知道,以后我会去梦里告诉哥哥的。”
万斯笑了笑,又问:“那你的家人呢?”
陶嘉的眉心微微拧了起来,似乎在为难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他小声说:“妈妈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她和爸爸会好好吃饭的。”
万斯戴上手套,指尖轻轻掠过陶嘉颤动的睫毛,能察觉到细微的痒意,听完这句话,万斯说:“嗯,我记住你的遗言了。”
手术期间陶嘉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小剂量的麻醉仿佛让思维都变得缓慢,陶嘉睁大眼睛盯着上方的光点,迷迷糊糊心想,其实自己刚才是故意没有给顾俞留下话的。
而现在他后悔做了这个赌气的决定。
就算顾俞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不理他,自己也不能任性,因为在死亡面前,一切的不愉快都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正当陶嘉胡思乱想要给顾俞留下什么遗言的时候,万斯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尖,并且说:“好了,闭上眼。”
陶嘉懵然:“嗯?”
万斯给他带上保护眼罩,一本正经道:“祝贺,手术成功了,你没有死。”
唐女士从外边冲了进来,瞧见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陶嘉,才重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吓死我了。”
陶嘉眼前一片黑暗,十分不适应,摸索着走了两步,抓住一个人的手,紧张地说:“让我靠一会儿……你可以带我走出去吗?”
那人的掌心温暖,顿了顿,反握住陶嘉,嗓音极为好听:“当然可以。”
陶嘉差点从原地跳起来:“哥哥!”
顾俞忙抱住他,免得陶嘉动作幅度太大将眼罩甩下来,一边轻声哄:“土土,我们先出去。”
陶嘉攥住他的毛衣领子,惊奇道:“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俞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上面沾了些细雨的痕迹,他一手揽着陶嘉的腰,一手将外套脱下来放在长椅上,语气温柔:“昨天的飞机过来的。”
陶嘉在他身上四处摸索,不知道是要摸什么,闻言停下动作,抬起头问:“所以你才没有接到我的电话吗?”
顾俞伸手拨开陶嘉凌乱的额发,在滑稽的眼罩上方亲了亲他,低声道:“嗯,还没有赶上手术,给你道歉。”
陶嘉想到顾俞原来是百忙之中抽空飞过来看自己,所以才没能接上电话,立即羞愧起来:“哥哥,我没有给你留遗言。”
一旁的唐女士:“???”
顾俞听见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只是问:“为什么呢?”
“你不接我的电话,”陶嘉虽然戴着碍事的眼罩,但还是能看出来神情委屈,“我和你生气。”
顾俞却说:“以后不用给我留遗言。”
他整理了一下被陶嘉蹭乱的衣领,垂着眼睫道:“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想听土土的遗言。”
万斯脱下手术服出来,扫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对顾俞点点头,说:“陶的家属和我过来一下,有些术后配合治疗的事情要交代。”
唐女士从长椅上站起来,刚要跟着万斯走,忽然又想起什么,犹豫半晌,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顾俞道:“你去吧。”
顾俞抬眼朝她看过来。
唐女士有点不自在,避开了顾俞的目光:“以后土土总归是和你一起生活的,我和他爸爸忙,治病的事情要多辛苦你。”
顾俞安静了一会儿,低声开口:“嗯,我会照顾好土土。谢谢唐阿姨。”
*
“好久不见,”进入办公室关上门,因为时间紧迫,万斯也没有过多寒暄,而是直入主题,“你是陶的男朋友?”
顾俞:“对。”
万斯给了他几页资料,然后说:“我前几天利用各种方式,测试了一下陶的记忆现状,这是结果。”
顾俞随手翻了翻那几页薄薄的纸,虽然上面多是复杂的英文术语,但也能看出情况不容乐观。
“陶……”万斯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陶的脑病表现比较明显,多体现为记忆障碍,并且有伴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吕向霜也和我联系过,先前采用保守的药物治疗方法,似乎用处并不大。”
顾俞低垂着眼眸看报告,闻言微微抿紧了唇。
“但我发现一个契机,”万斯说,“陶关于你的记忆还算比较清晰,对你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信任。我想,之后的治疗方案,也许可以将你作为记忆中心。”
顾俞:“中心?”
“对。”万斯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镜片后的目光严肃而锐利:“既然保守的治疗方法不起效,只能主动采用对抗型方案。”
“假如陶要训练自己的记忆,尽力留存前一天的经历印象,那选择的参照对象,一定是你。”
“如果陶能记住越来越多最近发生的、关于你的事情,说明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也就可以进行关于更多人的记忆训练。”万斯总结道。
顾俞沉默了片刻。
“我记得,”他开了口,语气淡淡,目光仍停留在手里的检查报告上,“SUS不是心理性疾病。”
“你认为人类的意志不能对抗生理病变吗?”万斯的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蓦然笑了一下:“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不靠谱,但我相信意志是可以战胜很多东西的,包括一定范围内的疾病。”
“不是,”顾俞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份报告收起,放进文件夹里,低声道,“我不希望土土需要去承受任何痛苦。”
万斯停下转笔的动作,将钢笔放在桌上,敲了敲桌沿,问:“如果这是陶自己要求的呢?”
第28章 3月9日(一更) 短暂的离别比新婚更……
【3.8顾俞】
【土土小时候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孩, 从今天一定要吃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到放学时候走哪一条路才不会碰上奇怪的醉鬼,土土都能做出果断的选择。】
【也因为这个缘故, 土土在小学时大胆地抓同学帮自己写作业,瞒了老师一个学期,最后才在家访时被揭穿。气得唐阿姨罚土土一个月不可以吃零食。】
在顾俞怀里醒来的早晨是美好而快乐的。
陶嘉从混沌的梦中苏醒,还没等睁开眼,就敏锐地感知到了顾俞身上浅淡温柔的橙子沐浴露香味, 带着一丝陶嘉喜欢的食物气息,仔细嗅嗅,仿佛是沾了糖的烤饼干味道。
哥哥昨晚烤了饼干, 或许是今天的早餐,陶嘉心想。
他在被子里动了动,贴近顾俞的身体,正要睁眼睛, 脸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轻挡在陶嘉的眼睫上方,顾俞沙哑的嗓音响起:“窗帘没拉好……土土, 不要看那边。”
陶嘉疑惑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顾俞的手将阳光挡得很好,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瞧见近处一抹漂亮流畅的下颔弧度。
陶嘉索性闭上眼凑过去蹭了蹭顾俞。
“我们是不是很久没见面了。”陶嘉舒舒服服窝在他怀里, 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俞有些意外,瞥了眼书桌上放着的日记本,开口:“嗯,是有几天。”
陶嘉立即道:“难怪我感觉好久没有抱过你了。”
顾俞好笑地任由他八爪鱼一般缠在自己身上,简单说了几句关于手术的事情, 陶嘉听见自己的眼睛动了激光,怔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嘀咕:“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顾俞已经将窗帘拉上,开了卧室里柔和的灯光,重新回到床上,准备给依旧赖在被子里的陶嘉套上毛衣。
“起床了,”顾俞几天没哄人,竟然觉得有点生疏,无论怎么抓也不能把人给逮出来,只好无奈道,“土土,下午还要去医院复诊的。”
陶嘉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问:“那上午呢?”
顾俞看着他:“上午也不可以一直睡觉。”
“那可以做些别的事情,”陶嘉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哥哥,我们□□吧。”
顾俞:“……”
土土的话题跳跃永远不可捉摸。
“我发现了哦,”陶嘉趴在被子里,目光往顾俞腰下扫了扫,哼哼道,“我们分开肯定不止两三天。”
“这里是你家,”顾俞的情绪波动了一瞬就平复,淡定地继续给陶嘉套衣服,“土土听话,不要闹。”
陶嘉想了想,问他:“我爸爸在家吗?”
顾俞:“陶先生今天有工作要忙。”
陶嘉又问:“我妈妈在家吗?”
顾俞:“……不在。”
“那今天上午还有谁在家里呢?”陶嘉不依不饶。
顾俞已经猜到了后续,只能回答:“还有石头。”
“石头……”陶嘉拿过桌子上的日记本,查找一番,确定道:“石头得了相思病,整天就睡觉,它肯定不会过来打扰我们的。”
他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扯顾俞浅白色的睡衣角,放软了嗓音央求:“哥哥,我好想你。”
顾俞被陶嘉用力拉了过来,他微微俯身,一手撑在枕边,近距离地注视了片刻身下人浅琥珀色的眼睛,纵容般叹息道:“土土先起床,去洗把脸。”
石头等了一早上,都没等到人给它喂龟粮,顿时由郁郁寡欢转变为勃然大怒。
秉着饿死谁都不能饿死自己的精神,石头敏捷地从阳台门缝中爬进二楼客厅,开始熟练寻找投喂人。
陶嘉的卧室门没关好,石头稍微费了点力气就扒拉开来,进去后伸长脖子巡视一圈,朝着发出动静的方向爬去。
浴室门外有一滩水,石头试探性地用爪子碰了碰,发现还是温的。
作为一只乌龟,石头显然不喜欢热水,它绕来绕去绕了半天,终于靠近浴室门,大胆把脑袋缩进壳里,勇猛地撞了上去。
接着陶嘉很轻地叫了一声。
石头保持缩成一团的造型一动不动。
“好像有人回来了……”浴室里的陶嘉迷迷糊糊开口说话,抱着顾俞的脖子,朦胧的视野里只能瞧见顾俞喉结上那枚小痣。
很小一点,已经变成了淡红色,随着顾俞喉结的滚动而上下起伏,陶嘉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凑上去亲了亲,它变得更红了。
顾俞暂时停下动作,让没力气的陶嘉站直靠在自己怀里,而后打开浴室门瞥了一眼。
“是石头。”顾俞说:“爬进来了。”
陶嘉清醒了一点,思考几秒,出去把装死的石头抓进浴室里,让顾俞也出来,然后把浴室门关上了。
“你在里面呆着吧。”陶嘉隔着门对石头说。
石头:“……”
*
上午纵欲的后果,是下午复诊时,陶嘉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连替万斯过来接待两人去办公室的护士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手术失败了。
做完检查,进了办公室,万斯看了看陶嘉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听说中国有句古话。”
陶嘉下意识接道:“什么?”
“短暂的分离比刚结婚时还要快乐,”万斯意味深长道,“以前我听不懂这句话,不过现在倒是意会了几分。”
顾俞:“。”
陶嘉神情茫然。
“我有没有交代过术后不可以进行激烈运动?”万斯收起那副玩笑的表情,眼神中带上了不赞同:“如果今天的检查有问题,我就要发大火了。”
陶嘉憋了半天,小声反驳:“可是又不激烈。”
顾俞明明很温柔。
“……”万斯轻咳一声,跳过这个话题:“之后再做一次检查,没问题的话就OK了。”
“还有,”万斯将一个U盘和几页纸交给顾俞,示意道,“这是你需要了解的。”
陶嘉好奇地望过来,但还没能瞧清楚上边的单词,顾俞就淡定地将纸张收进了文件袋里。
“谢谢。”他礼貌地对万斯说。
“没有需要特地交给我的东西吗?”陶嘉左等右等,终于忍不住发问。
万斯顿了顿,伸手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他,并且道:“这支笔送给你吧。”
陶嘉接过那支墨蓝色的钢笔,出乎意料的沉甸甸。
“它的主要功能是录音,伴随了我有一段时间,”万斯说,“也许有这件礼物,可以帮助你更快地治好病。”
陶嘉立即感到手中这支笔的分量更重了。
“我们应该很快就要分别了,”万斯的语气轻和,“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再在医院里。”
*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陶嘉裹着小毯子在车后座睡着了。
顾俞开车到了家门口,却没有急着把陶嘉叫醒下车,而是先打开了万斯交给他的几页纸。
最前面的一页是万斯的随手日记。
【5/3】
【陶忽然问我,SUS是不是永远也治不好。
我回答说,比起关注疾病本身能不能治好,更应该研究我们如何去对抗它。
强大的意志力,家人的爱与支持,日复一日的治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反复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