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副好嗓子还亮着,甜润婉转,这一嗓子唱起来,深夜,整片钢厂都听得见。
“妈.了个逼的,谁他.妈半夜嚎.丧?!”旁边屋里的犯人被吵醒,不耐烦地大骂。
祝春风置若罔闻,他抬起手,月光一照,指尖白皙,就是磨起了老茧。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祝春风拍着腿,大笑出声,笑得眼角都沁出来泪了。
旁边骂的骂,咒的咒,有人推开门朝他摔了个破茶缸,砸到他脚边。
祝春风捡起来瞧了瞧,又开嗓,“……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半分毫……”
他像是疯了,不停地笑,不停地唱,唱《牡丹亭》,唱《生死恨》,“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又唱“看大王帐中合衣睡稳……”,唱到监工怒气汹汹地赶过来,他一段梁祝十八相送还没唱完……
“祝春风!你找死!”
祝春风眼眸一抬,睨他,坐在台阶上,朝他一拱手,柔情万种,叫了声“梁兄。”
监工脸色漆黑。
“梁兄啊,”祝春风宛如登台,非得把这戏唱完,旁的都不管,“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有犯人求监工,“弄死他拉倒,吵得都不能睡。”
“别管!”监工黑着脸,“叫他唱,使劲唱,唱啊!再唱他妈十年!”
祝春风一听,戏腔更高亢,唱太久,他嗓子哑了,可是连偶尔的破音都凄艳。
“……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十八里相送到长亭……”
他唱了三个多小时,不知道哪个牢房,突然使劲鼓掌,喝了声彩,“好!”
这一下炸开了锅,叫好的越来越多。
祝春风唱完了最后一句,他双鬓湿透,嘴唇苍白,湿汗沿着脖颈淌入衣领,他抬起手,掌心里攥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唱多久,就攥了多久。
抵紧自己脖子,使劲一压,皮肤划破,血就裹着汗一起流。
他觉得他该死了。
又茫然,他为什么要死?
他不能死。
所有人都按着他的头叫他认错,推搡他,鞭.挞他肉.体和灵魂,他越来越迷茫。
可他冥冥之中,总觉得自己没错,到底什么是错?就像春风拂过大地,它从春天最初诞生时就是如此,这是有错的吗?这是有错的吗?!
祝九龄打听到祝春风被关押的地方,就背了个军绿书包去找他。
爬上山坡,深夜,月亮那么晃眼,远远就听到祝春风唱戏的声音,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小师伯!小师伯!”
明知道不一定能听见,祝九龄还是忍不住一声声喊。
论辈分,祝春风不是戏班子的人,不该是他的师伯,但祝春风的父亲是他亲师伯,所以师伯去世后,他也叫祝春风一声小师伯。
……
“怎么不唱了?!”
“接着唱啊!孬种!唱!”
旁边屋子的人都在喊他,喊他别停,唱到天亮。
祝春风掌心攥着那块石头,攥出血,猛地抬起手,狠狠摔掉,眼泪倒逼回去,哑着嗓子大叫了一声,“啊!——”
“卡!”
场记打板,这一场结束。
拍电影现场收音,江阮都是真唱的,一镜一镜推过去,加起来唱了不止三个小时,唱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腥味,胸膛内血液滚烫灼烧,又堵着一团化不开的气,像要点燃他整具身体。
张树不懂戏,但是真的被唱出一身鸡皮疙瘩。
监视器后,江阮握着那块棱角锋利的石头自杀时,突然的一抬眼,直直望过来,汹涌的情绪几乎将人吞没窒息。
整场戏拍下来,连所有群演都被带入戏,发挥得很好。
听到结束,谢时屿就过去一把抱住了江阮,掰开他指缝,不让他攥着掌心。
江阮抿紧嘴唇,脸色很冷,也没有看他。
谢时屿跟他较劲,掰住他掌心,磨出好几道很深的红痕。
“阮阮,”江阮还下意识要挣扎,谢时屿紧紧抱住不让他动,不停地抚摸他后背。
等怀里的人没那么抗拒僵硬,感觉缓过来一点,谢时屿才挑眉笑了一下,有点痞气,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再不搭理我,就在这儿亲你了。”
江阮抬起头,根本不管旁边还有人看,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谢时屿,眼神间余留着愤怒和巨大的哀恸。
谢时屿离他太近,一愣,跟着震动,差点被那副眼神吸进去。
他盯着江阮的眼睛看,就那样盯了他七八秒,江阮突然眉毛微微一皱,眼睫颤动,眼泪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很细的一行。
谢时屿拿指腹揩他眼泪,触碰到他脸颊,江阮才惊醒似的低头揉了把脸,擦掉眼角湿泪,哑着嗓子道了声歉,“……对不起。”
他站起身,去更衣室,换掉衣服后才稍微清醒一点,趴在沙发上,脸颊埋在抱枕里。
听见更衣室的门被敲了一下,然后推开,回过头看到谢时屿。
谢时屿走到他沙发边,单膝跪下,求婚似的。
江阮突然紧张了一秒,抱住抱枕往后缩了缩,肩膀抵到沙发靠背,才感觉有点傻。
“哥……”江阮小声叫他,怯怯的。
“饿不饿?”谢时屿亲了下他嘴角,摸他还湿漉漉的脸蛋,低头很温柔地问他。
这场戏拍了五个小时,江阮中间只喝了点水,祝春风回去后就没吃过东西,浑身有股虚弱劲儿,硬挺着唱戏。
张树想要那种感觉,叫江阮暂时先别吃,江阮也是这么想。
江阮摇摇头,说不上来哪儿累,嘴唇微微抿着,脑袋歪在谢时屿胳膊上。
谢时屿摩挲他脸颊,“等我一下,我待会儿就回来。”
江阮又点点头。
等谢时屿走了,他坐起身,去找徐小舟,拿了点药吃。
谢时屿差不多五分钟就回来了,给他带了水,还有一份红糖糍粑。
江阮就咬了一小口。
谢时屿知道他馋,偶尔会给他买点除营养餐之外的东西吃,但他要是控制不住多吃,谢时屿也会管着他,免得之前减重都前功尽弃了。
江阮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吃了药胸口没那么闷,就是有点犯困。
“……还想吃一个。”江阮见谢时屿要把东西拿走,眼巴巴地拽了下他袖口。
谢时屿没听他的,还是递给许镜,叫他带出去。
等回过头,捏了下江阮的鼻尖,笑了笑:“馋成这样?”
“有点饿。”江阮小声说。但是他平常吃饭都清汤寡水,饿也对它们提不起兴趣,刚才那是他半个月以来头一次尝到甜味。
谢时屿拿了块橘子糖含着,化开之后,过去亲他。
江阮还躺在沙发上,沙发不太高,谢时屿俯下身嘬吻他唇珠,江阮一瞬间尝到点甜,红着脸分开唇齿,让他吻得更深,舌根都被叼得发麻滚烫。
但是等谢时屿松开他时,他还是有点舍不得,又追过去舔了下谢时屿的嘴唇。
“宝宝,”谢时屿叫他,冲他笑,“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嗯?”江阮坐起来,乖乖地并着腿。
谢时屿从身后拿出来,江阮才看到是个玩偶,扎着揪,眼睛很大,有点丑萌,就是缝线不太周密,身子有点歪。
他傻傻地拿着玩偶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觉得不对劲,跟他好像有点像。
江阮惊呆,羞红了脸问谢时屿,“你缝的吗?”
谢时屿没承认,也没否认,于是江阮知道就是他缝的。
小玩偶脖子上还挂着根红绳,底下串了一个莹白的小玉珠。
江阮捏着那个玩偶瞅了半天。
谢时屿突然抬起头,去亲他的眼睛,然后握紧他手腕,挨着自己的脸,一寸寸抚摸过眉骨、眼睫、鼻梁和嘴唇,等到最后,江阮掌心都有点发烫,指尖微蜷,他拢起江阮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
“……”江阮心里一动,满脸还是红透,另一只手也腾出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没乱里春情难遣……一例里神仙眷……”——《牡丹亭》
“……和你把领扣松,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牡丹亭》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谁能移动半分毫……”——《锁麟囊》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生死恨》
“看大王帐中合衣睡稳……”——《霸王别姬》
“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十八里相送到长亭——”——《梁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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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盖戳
晚上江阮这场戏拍得精疲力竭, 嗓子哑到差点发不出声音,待在剧组稍微吃了点东西,然后就收工回酒店。
回去的路上, 江阮还搂着那个玩偶, 揣在外套里舍不得放开。
谢时屿放下保姆车后座靠背,江阮就很自觉地凑过去,挨着他躺下, 然后往前一蹭, 额头抵着他肩膀,整个人蹭到他怀里。
江阮搂紧他脖子,玩偶搁在他俩中间挤着,他抬起头去亲谢时屿的嘴唇,累得手指尖都抬不起来, 脚底火辣辣地疼,没有太多欲.望,就是想跟他贴近一点,亲了他一下,又小声忸怩地叫他:“老公。”
已经快到深秋, 晚上还起了风, 很冷。
谢时屿抖开毯子裹着江阮, 听到后顿时一怔, 然后嘴角勾起点笑, 捏着他下巴亲了回去,舔湿了那两瓣唇才松开他,掌心温柔,摸他的脑袋,“乖, 睡会儿,到酒店叫你。”
“我不困。”江阮摇摇头。
谢时屿见他还搂着那个玩偶,想从他手里拿走,江阮却拽着不肯给他。
这部电影,谢时屿跟江阮拍得很过瘾,但不得不承认大部分时间他满心窝火,他向来听到场记打了结束板就能出戏,不管是拍什么样的角色,所以他在监视器后,看到的不光是祝春风,也是江阮,殴.打凌.辱的戏份太多,他真的没法看下去,只觉得心疼,如鲠在喉。
江阮入戏太深,祝春风感受到的所有绝望和侮.辱,落在他身上,一丁点都不会变少,谢时屿明显感觉到他最近话都少了。
谢时屿没法阻止他拍戏,只想他能稍微开心一点。
江阮不能更好哄了,傻乎乎的,送他只小鹦鹉,贴一个创可贴,别人或许会嫌弃的东西,他都能记好多年。
谢时屿记得以前在江阮家见到过好几个这种小玩偶,江阮都收在抽屉里,是小时候阮云秋给他缝的,每年过生日送他一个,可惜江阮不到六岁的时候,他妈妈就去世了。谢时屿盯戏盯得心烦,脸色难看到张树都不跟他说话,索性就琢磨着给他做这个。
他待在监视器旁边缝,缝坏好几个,才勉强做出一个像样的。
“……你要搂它,还是搂我?”谢时屿捏他的脸,江阮脸皮薄,轻轻捏一下就红了,他手欠地捏完,又毫无愧疚地揉了揉他脸颊上的那点软肉,托着江阮的后脑勺,凑过去亲他。
却被江阮拿那个小玩偶堵了嘴。
江阮对上他那双丹凤眼中戏谑的笑意,不争气地红了脸。
他终于舍得松开手,把那个小好多号的自己放到旁边车座。
谢时屿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让他躺好,江阮搂上他的后颈,指尖插.入他的头发,收紧,谢时屿俯下.身,顺着他滚烫的脸颊和耳根嘬吻,嘴唇贴着他白皙柔软的皮肤,叫他:“阮阮。”
祝春风劳.改期间的戏份还没拍完,江阮一边继续减重,一边去拍那几场戏。
还是日复一日地搬石头,被祝春风弄瞎双眼的那个人彻底离开了钢厂,还有几个跟着一起强|奸过他的劳.改.犯,虽然没走,但是再也没敢去招惹他。
祝春风总听别人说他命不好,他不认,“命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不挣,我早十几年就死了。”
江阮紧跟着,要拍祝春风在十年劳.改中的变化。
1979年祝春风被捕时是35岁,可天生一副明艳逼人的面容,常带着笑,眼神沉静漂亮又有种掩盖不住的傲气,无论游.街多少次都磨灭不掉,所以并不显老。
但他结束劳.改,离开钢厂时,已经45岁了。
风吹日晒,他眼尾的细纹越来越多,双手粗糙皲裂,长了冻疮,肩膀被几百斤沉重石头压得塌陷,腰也佝偻。
他吃饭再也不会细嚼慢咽,因为在钢厂稍微吃慢一分钟,就要挨打;他习惯低着头,不跟人眼神对视,肩膀有点瑟缩的样子;眼睛也被熬坏了,有一年监工故意叫他晚上去挑小钢珠,挨个儿塞到不到半厘米粗的管子里,只给了盏煤油灯,一连三个月,差点成了半瞎。
1986年,生了场大病,差点死在钢厂,等到痊愈以后,人更消瘦沉默了,连戏都不唱了。
“老兔子,”食堂吃饭的时候,几个监工从他旁边经过,笑嘻嘻地拿筷子去戳他的头,问他,“你的梁兄呢?唱你.妈的梁祝牡丹亭!”
祝春风低着头,被戳得打晃,等他们走了,接着埋头机械地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