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的青壮劳动力在乔旗学走后就断了层,乔爷爷受雇游走各地办桌办席,乔奶奶一个妇人家,农活粗重,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便干脆将地转承了出去。
“给他钱。”乔以棠说,“屋和地想都别想。”
那里有着他最珍贵的回忆,乔旗学算什么?
“当年说走就走,走后音讯全无,我爷爷四处托人问消息,听人说那晚小渔船出海不久就遇到海警巡逻船,夜里海上黑灯瞎火,风又大,追赶间出了事,船都翻了,救上来了几个,抓的抓遣返的遣返,没找到那些十有八九大概率都喂了鱼。”
乔旗学就是那些“喂了鱼”的人之一。
这么多年来,乔爷爷奶奶都死了心,却不想现在他突然冒了出来。
“你想怎么办?”方舟凛说,“认还是不认?”
“认?”乔以棠拇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得看看他想干什么。”
方舟凛憨憨地问:“怎么看啊?”
乔以棠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乔旗学不认得他时都能跑学校门口堵了他大半个月,他不信光凭早上教导主任那几声训喝能阻得了人。
“走吧。”乔以棠突然站起身,把垫屁股的画纸团一团,“去一趟保健室。”
方舟凛呆呆地:“去干嘛?”
乔以棠看了他一眼,“开假条,逃课。”
方舟凛:“……”
“大佬!”他也是服气,“都说是逃课了,还开什么假条!”
乔以棠:“要不然嘞?”
方舟凛理所当然,“当然是翻墙啊!”
乔以棠白了他一记,“你当我傻?好好的大门不走跑去翻墙?”
于是方舟凛眼睁睁地看着乔大佬捂着肚子进了保健室,用他那张全校通行的正直学霸脸在校医姐姐面前卖了个惨,换来了一张病假条。
开完假条,方舟凛又替乔以棠跑了一趟办公室找老杨,或许是乔大佬在众师长心目中形象伟光正,又或许是老杨早就签惯了乔大佬的假条,方舟凛没遭遇任何卡顿,便顺利就拿到了班主任签字的外出条。
乔以棠拿了外出条后便独自一人离了校。
他没猜错,出了校门,就在学校对面的麦当劳找到了守株待兔的乔旗学。
“以棠!”
麦当劳的落地玻璃正对着校门口,乔以棠一出现,乔旗学隔老远就从座位上蹦起来冲出了店门。
两人在路边隔着两米远对视,乔以棠冲他一抬下颌,“找个地方坐下说。”
于是便又回了麦当劳。
上午十点钟,麦当劳刚结束早餐供应,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店里空寥寥的一片,乔旗学原来靠窗坐着,但乔以棠身上的校服太惹眼,便换到了里面的位置。
乔以棠拿手机点了一杯可乐和一杯红茶,取餐回来,把红茶推到了乔旗学面前。
乔以棠把吸管从杯盖戳进去,迎向乔旗学打量的目光。
乔以棠坐着往后靠,手臂斜着搭在椅背上,他问:“找我什么事?”
他姿态闲适,就像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今天天气怎么样,无论情绪还是表现,都没有丝毫的喜悦或激动。
乔旗学摸了一下鼻子,挺直背脊,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开场白:“转眼已经是个后生仔了啊。”
他没回答乔以棠的问题,反而以一种颇为怀念的口气道:“当年你还没出生,我就想这孩子长大肯定得像我。”
乔以棠问:“你回过老家了?”
乔旗学飞快说:“这么靓仔,在学校一定很受欢迎吧?”
乔以棠问:“有进屋给爷爷奶奶牌位上香吗?”
乔旗学音调拔高:“真不愧是我儿子。”
“乔以棠是谁?”乔以棠突然整个身子倾过来,冷冷地盯着乔旗学,“你也是心大,别人张口随便丢出个名字,你还真就跑来认儿子了?”
乔旗学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收起脸上的笑容,深凹的双眼紧盯乔以棠,阴鸷得像是秃鹰凝视着猎物。
乔旗学当年出走时,妻子刚怀上不久,乔以棠别说取名,连能不能顺利产下来还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知道“乔以棠”的?
乔以棠又坐了回去,拿起桌子上的可乐吸了一口。
乔旗学阴沉的面容一松,重新挂上了笑容。
“我确实回去了一趟,四处打听,有人说你跟着方阿姨来羊城了。”
乔以棠被方家带来羊城这事在村里不是秘密,他甚至每月都主动打电话回去。
“都夸你争气,小小年纪就帮你爷爷奶奶打下手,又去给方阿姨帮忙带孙子,大家都很喜欢你。”
他舔了舔嘴唇,一双贪婪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乔以棠,从白净的校服衣领到修葺平整的手指甲再到版型利落的运动鞋,少年身上虽没有教人一目了然的贵重物什,但无论精神还是举止间的自信,一看就是状态极佳。
“他们把你照顾得不错。”乔旗学说。
乔以棠坦然地回视他,没接话。
突然裤兜里的手机振了起来,他掏出来看,是陆景。
乔以棠摁掉电话,简单回了个消息:“没事。”
这事瞒不过陆景,毕竟还有个方舟廷。
当然,也没必要瞒着。
他收好手机,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还在上课,有事你就说,不然我走了。”
乔旗学收回胶着在他手机上的视线,他说:“以棠,跟爸爸走吧。”
乔以棠:“?”
乔旗学诚挚地看着他,“爸爸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你走的,以后你就跟着爸爸了,我们去港岛,在那边定居,咱们父子俩以后都在一起。”
乔以棠吸了一口可乐。
乔旗学充满希冀地,“港岛环境好,绿化好,空气清新,社会福利也好,医疗免费,综援到位,以后还能申请公屋……”
乔以棠歪了一下头,看起来似乎有点儿迷惑。
乔旗学以为他不懂,“你可别小看这些,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社会福利有多重要,在我们那边,看病是不花钱的,每个月还能领综援,一个月好几千呢,还有公屋……”
他叨叨絮絮地念着,就像上个世纪无数向往港岛生活的老一辈,眼界有限又眼高于顶,明明身处阶级最底层,偏又自觉高人一等,现在也不忘秀着他身为港岛永久居民的优越感。
冷气呼呼地吹着,店内一片冷清,只有店员偶尔走动,兜里手机嗡嗡嗡振个没完,乔以棠一看,果不其然,还是陆景。
乔以棠原想解决完乔旗学的事后才汇报给陆景,可这会儿电话一来,思路就断了。
乔以棠这一犹豫,电话就自动挂断了。
刚打开对话框想回消息,第三通电话就杀到。
乔以棠只得接起电话:“阿景。”
“乔以棠!”陆景在那边气败急坏,“你什么意思!”
乔以棠轻声道:“没事,我在呢。”
陆景:“你在?你在天上呢?!敢不接我电话,还逃课,我看你是要上天!”
乔以棠温声道:“我有点事,处理完了就回去上课。”
“是谁刚说没事的!”陆景声调提高了八度,像是终于抓住了他前后不一的小辫子,“还挂我电话!”
陆祖宗不屈不挠,耿耿于怀。
“两次!”陆景要疯,他就从没这般被人无视过。
他在电话那边喊:“你挂了我两次!”
乔以棠:“就一……”第二次是自动挂断的他发誓。
陆景不听不听就不听,“不许狡辩!”
行吧……你说什么都对。
乔以棠给他顺毛,“没狡辩,我现在真有点事——”
“你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刚还想骗我说没事!小兔崽子!”
小混蛋!早上还黏黏糊糊地上赶着早退回家做饭,又大言不惭,说什么爱就是一辈子,现在还没到手呢,都敢拒接他电话了!
“亲爹回来了不起是吧!别忘了你还在我家户口本上呢!”这一通疯狂输出的,陆祖宗实在是气得不轻。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乔以棠哭笑不得,“真没有,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自己能解决。”
乔旗学在对面好奇地看着他。
不管是早上的突发情况,还是现在出来相认,乔以棠一直表现得不咸不淡,但也就这会儿接电话的功夫,他整个人就突然生动了起来。
就像有人手执画笔,在一副枯燥无味的黑白画上点亮了色彩。
“你乖。”乔以棠眼底含笑,“晚上给你做和牛三明治。”
“上次米其林偷师的吧?”陆景冷酷地说,“才不要,又得我去搬画布。”
乔以棠哄着他:“我去搬,你就坐着等吃。”
“乔兔兔。”陆景说,“你别转移话题,我知道你爸来找你,你现在跟他在一块儿是吧?”
“嗯。”乔以棠也不瞒着他,“在谈呢现在。”
陆景:“……”
陆景拿着手机突然不知道说点儿什么了。
也对,人家正跟亲爹聊得热乎呢!聊的什么都不关他这个临时爹事儿!
“有什么好谈的呀……”忽地就泛起了酸,“说是你亲爹,可十八年不声不问的这会儿突然冒出来,哪知道人家怀了什么心思。”
乔以棠越是不说,陆景就越不舒坦,左也思右也想,越想越不乐意。
他哼哼唧唧,“你还小,不晓得外头人心多险恶,傻乎乎的,别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乔以棠憋着笑,“好,我会注意的。”
“谁要你注意了!”陆景气结,正常反应不该是赶紧走人吗?
小陆先生有自己的小骄傲,他才不要事事都说白。什么都得他直说,那还有什么意思!
可惜乔宇直不懂。
乔以棠信誓旦旦,“真的,我自己真会小心。”
“你!!”
小陆先生差点就这么自己气死了自己。
“阿景,信我。”乔以棠说。
陆景就不说话了。
肯定在瘪嘴了,乔以棠心想。
乔以棠便轻声哄着他,“你乖乖上班,下班就回家,我在家等你,我去把观音神台遮好,解冻牛扒,再带着拉斐尔一块下楼接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家煎牛扒,做三明治,你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注】:关于偷渡潮,在1951年到1980年的29年中,大量的大陆非法移民和ZZ难民以偷渡的形式从广东进入香港。按这个实际时间点来算,乔以棠应该是1981年出生(笑哭),所以请知道这段历史的姐妹们千万不要当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不要较真!!!(重要的话说三遍!!!!)整篇文都是我在胡说八道,你们就当小乔真是个刚要参加高考的小可爱就好了!!!
第85章 父亲(下)
都说孩子天生亲近父母,可乔以棠不同。
在他不甚平坦的成长岁月里,“父亲”、“母亲”都是生硬又陌生的概念条,童年时期或也曾心生迷惘,但很明显,现实不允许他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从前无意义,现在亦是。
乔以棠哄完人,收了线,开始处理眼前的问题。
他说:“乔……先生,如果你说完了,那轮到我了。”
乔旗学眉头一皱,“你喊我什么?我是你爸!”
乔以棠:“……”
乔旗学又说:“你是不是还怀疑我?”
他把自己放到同个情景里设想了一下,确实,毫无身份证明的自己可信度极低。
“你问问方姨!方姨可以证明!”
他突然想起在方宅的不欢而散,复又改口道,“或者我们现在就去做个亲子鉴定!”
说着起身伸手拉乔以棠,乔以棠反应迅速,手一抬,架开乔旗学手臂的同时整个身子往后退去。
滋啦——
椅子磨着地板发出刺耳的一声。
店员们频频侧目。
“坐下吧。”乔以棠点了点乔旗学身后,“如果不想被请去对面警务室喝茶的话。”
乔旗学悻悻地坐了回去。
乔以棠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桌面上。
他说:“乔先生,我想你是误会了。”
那两道锋锐的眉骨往下压,便自有一股料峭的寒意油然铺开。
“信与不信,区别不大。”
他背光而坐,映着身后大片灿烂的阳光,神色显得十分隐晦。
“我不跟你走。”
甚至连父子相认的想法都没有。
乔旗学皱眉:“别闹了。”
“有什么好闹的。”乔以棠神色淡漠,方才轻声细语哄人的温情脉脉仿佛是乔旗学的错觉。
“过去的十八年间,既然我们已经相互缺席了彼此的生活并适应良好,那么我想,在未来的十八年、二十八年、三十八年,甚至往后更长的时间里,就这么一直维持下去也无妨。”
这话太直白,有那么一下,乔旗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可也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又急急刹住,那点儿面色不虞眨眼即逝。
“怎么说这种话呢,以棠。”他慈眉善目地看着乔以棠,“给爸爸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
父子二人轮廓神似,但常年不堪顺遂的生活将乔旗学整个人磨落了形,他双腮无肉,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是个刻薄寡恩的面相。
他已经很努力地憋出父爱情深的模样了,但那刻薄的面相还是出卖了他。
乔以棠不想继续浪费时间。
“没必要。”他说,“首先,我不需要你的补偿,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