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怎么办……
算了吧,就这样吧。
他慢慢闭上眼,没松开抱着陈也的手。
……
“本台消息,昨日下午十五点三十分,在西山盘山公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据警方调查,事故原因系山路湿滑,车辆行驶速度过快……”
第47章 盘山的隐语(2)
两年后。
春城市第一医院的康复室里,面容俊朗的男青年步伐矫健地快走了几步,回头对年轻的骨科医生说道:“柯医生,你看我已经完全恢复了。”
柯子名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一个笑容:“那行,下午就去办理出院手续吧。不过你得随时过来复查。”
男青年点点头,告别了医生准备离开康复室。
“对了。”柯子名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男青年显然有些疑惑。
“以后不能再有那种念头了。”柯子名认真地看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男青年沉默了一下,不说话,也不点头。
柯子名也顿了一下,说道:“我下班了来找你。”
“不用、不用了,我知道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会再那样了。”男青年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康复室合上的门,柯子名心情异常沉重。
男青年叫明朗,是他两年前接收的病人。肋骨断了六根,有一根差点把肺戳穿,右腿大腿骨折,左腿小腿骨折,右手手臂的骨头直接戳破了皮肉。
如果不是他戴着头盔,柯子名敢断言送进手术室的绝对是一具尸体。当时他只听说这人出了车祸,掉下了山崖。
手术后,明朗一直陷入昏睡状态,时间持续了两个多月,然而他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却是拔了针头要寻死。
因为全身几乎都动不了,明朗就用头使劲碰床,虽说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柯子名还是忍不住用手控制住对方的头。
那个时候,他看到对方死气沉沉的双眼,眼里没有任何光。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他心里登时就有些不舒服。
于是就稍微多留意了一点关于明朗的事情。接着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原来明朗是一个同性恋者,在一次骑车的过程中,和自己男友双双坠入山崖,男友当场死亡。
听到这些的时候,柯子名对这个满眼都拒绝生存的青年产生了同情,不自觉的就对明朗多了一些特别的关注。
明朗清醒后,拒绝任何治疗,不吃药不打针,不喝水也不进食。护士对此十分焦虑,多次联系了明朗的家人,把病人的事情跟家属说了。然而明朗的家人似乎要与他断了联系,并不露面照顾明朗,只是把钱打到医院,让护士自己看着办。
于是照顾明朗的事情落到了护士和他这个主治医师的肩上。
明朗第一次开口对他说的话是,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第二次他说的话是,你让我死,我不想活了,你别管我!
第三次他哭了,他哭着求柯子名,我活不下去了,求求你,让我死吧……
柯子名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抱在怀里,感觉心脏一抽一抽的,很是不舒服。
明朗不吃药,他就让护士帮忙,卡着对方的下颌,强行灌药;不吃饭他就直接放下手头的工作,端着餐盒坐在明朗的病房里,并威胁对方,如果再不吃饭就会耽搁其他病人的治疗,别的人就没命了……
如此威胁了几次后,明朗渐渐妥协了。但寻死的念头依旧每减少,每每趁着夜里值班护士去洗手间的功夫,不顾疼痛爬到窗口想要从四楼翻下去。
无奈,柯子名只得找到主任,把明朗的病房换到一楼,同时把自己热衷于打麻将的老母亲从麻将桌上“请”了下来,拜托她帮忙“照顾”明朗。
柯子名的母亲一听说照看的对象是一个男青年后,欣然同意了。柯子名知道,她大概以为这个寻死觅活的病人是自己喜欢的人,于是她便把明朗当作自己“儿媳妇”来照看了。
有了自己母亲和值班护士,以及柯子名本身的“强势”照顾,明朗没了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他开始接受治疗,也开始吃饭,但与其说是不寻死了,倒不如说是完全放弃了挣扎。
柯子名看着那死气沉沉的脸和眼睛,跟自己较起劲来。他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本能,他不能看着自己的病人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在明朗的治疗进行到第二阶段时,他找来自己当心理医生的朋友,让对方帮忙开解明朗。他单纯的认为,明朗是因为痛失爱人,走不出悲伤的阴影。
他想这种至情至性的人,怎么能这样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呢?
好在朋友也十分得力,一年多的心理、生理上的治疗,终于让明朗振作起来了。明朗的母亲十分感激他,但跟之前一样,一个月只来医院看望明朗两三次。
一开始他还以为明朗是单亲家庭,而明朗的母亲为了支付巨额的医疗费,只得拼命努力工作赚钱,因此才没有时间来看望自己的儿子。
直到有一天他在病房门口听到一阵争吵声,进去一看竟然是明朗的父亲。
那是一个五十几岁眉目威严的男人。见到柯子名进来,也只是冷冷地点点头。因为他的出现,病房里的人没有再说话,明朗的父亲也很快离开。柯子名总觉得明朗的父亲看起来很眼熟,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他很疑惑,既然明朗双亲俱在,怎么会连来看望自己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越思索越奇怪,最后忍不住查了一下明朗的家庭情况。
然而这一查可不得了,原来明朗的父亲是K市名企的老总,不时在电视上露过脸,难怪他会觉得对方眼熟。
这样的话,难怪不差钱。但是既然不差钱怎么就不能来医院照看自己的儿子呢?再忙也不至于把骨肉至亲抛一边啊!
于是他不死心继续查了一些,才知道自从明朗跟家里出柜后,明朗的父亲就直接断绝了两人的关系,明朗也被赶出了家门,与他的男友陈也相依为命。
不过好景不长,两年后明朗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屈于家庭的压力,突然宣布要结婚了。然而结婚前一个星期,他和明朗双双坠崖,明朗重伤,而他失去了生命。
柯子名算是能理解为什么明朗醒来后一度寻死了,这样起伏跌宕的人生,不是人人都扛得住的。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他对明朗的关注更多了。
与明朗一样,柯子名也是一个同性恋者,但他的处境却和对方天差地别。
中学时期他就察觉到自己的性取向与周围的同学不一样,在他困扰、犹豫的时候,心思细腻的母亲却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于是在母亲的一番耐心询问下,他将自己的困扰全盘托出。
他那个早已成为医学教授的父亲听后长长叹了口气,告诉他,性取向天生就是这样的话,也没办法了,让他跟以前一样生活,不用感到困扰。
而他的母亲却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喜欢谁都可以,男孩子也可以,女孩子也行。喜欢什么样的人,想跟什样的人一起生活,这是你的选择。你有权利选择选择自己的伴侣是男孩子或是女孩子,这是你的生活方式,我和你爸爸绝对尊重你。
生活方式?他很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认真地点点头,对,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选择。你只需要对这种选择负起责任,不辜负彼此,我就放心了。
母亲说过的话他到现在都还一字不漏地记着,他那个时候还没长大,不明白母亲说这番话的伟大。只记得父亲当时神色复杂地说了一句,老婆你比我厉害。
现在他已经长大,总算明白母亲当时那番话的伟大之处了,她确实比父亲更厉害。
在这样宽松的环境下,他从未感受过出柜带来的痛苦,只是经常听身边的朋友感慨,这个世界对少数群体不太友好。
在大学的时候,他也谈过两个男朋友,但都因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每次分手郁闷的时候,母亲都会安慰他,比起其他柜子里面的人,你已经很幸运了,男朋友这种事,就慢慢来吧!一辈子那么长,总会找到那个适合的人的。
在某个他值班的深夜,在病房的门外看到明朗颤抖的肩膀时,他发现自己找到那个人了。他对他的怜爱从心脏里流了出来,随着血液渗进了骨子里。
明朗在哭,他想进去安慰他,但最终放在门把上的手还是收了回去。
那个人的心里大约是装不下其他人了。但是他还是不想放弃。
时间过得很快,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一身伤痕累累的明朗也渐渐康复了。今天下午他就要出院了,处于单相思的柯子名顿时怅然若失。
明朗出院后他就再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见他了。
其实对明朗的感情,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有信心,他担心自己对明朗的感情只是一种同情。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迟迟没有跟对方说明心意。
但眼下明朗就要出院了,他实在是放不下。一来是因为自己单恋了人家近一年,二来是因为担心明朗的状态。
现在的明朗确实能说能笑能好好生活,但柯子名知道,他没好,他一直想要自杀。
第48章 盘山的隐语(3)
“请你们离开我家。”
明朗脸色冰冷,左手撑着公寓的铁门,像是同谁置气一般,把腰杆挺得笔直。
啪。
一声脆响。
明朗头偏朝一边,感受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你疯了?你怎么打他?!”明朗的母亲一把拽住丈夫的胳膊,怒道,“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不动手的吗?你要是不愿意,就自己回去!”
“你没见他赶我们走?这样的逆子我想打就打!离家出走,飙车出车祸,不如给我直接死在外面!”明朗的父亲气得双肩都微微有些颤抖。
明朗冷声说道:“逆子?拜托你搞清楚,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你儿子早被你赶出去了,不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请你们出去。”
他刻意强调了“我的家”三个字。
“你!”明朗的父亲气得还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却被一旁明朗的母亲死死拦下。
明朗道:“让他打,反正从来都是这样,多一巴掌少一巴掌又有什么区别。”
“你!我打死你!”
“老公!你住手!”
明朗的母亲使劲将自己丈夫推到一边,扑到明朗跟前,胡乱地抓着他的手腕道:“明明,我是你妈,你跟我回家吧,我们一起回家……”
她双眼通红,语气满是哀求。
明朗低下头没有说话,但依旧将腰挺得直直的。
“明明!陈也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你跟妈妈回家吧?啊?明明,妈妈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明明……”
她哭得撕心裂肺,明朗避开那双泪眼,忍住了即将滚出眼眶的泪水。
是啊,陈也已经不在了,可这里还是他的家,是他和陈也的家。如果不留在这里,他对陈也的爱,对他的恨,对他的愧疚也会渐渐消失的。所以他要留下来,留下来忏悔,留下来接受他罪有应得的惩罚。
“明明……跟妈妈回家吧?明明……”
“妈……你走吧,我不回去,我没有家了。”他没抬头,只感觉胸口越来越沉闷了。
“明明!”母亲放声哭了出来。
“爱回不回,不回拉倒!赶紧走,你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父亲咬牙将母亲从屋内拉了出来。
而女人依旧在拉扯明朗的衣袖。她今天去了医院才知道明朗已经出院几天了,儿子连出院了都不愿意联系她,自己这个母亲是做得有多失败啊。
明朗两年前出事,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明朗的父亲正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她便没有惊动他,自己悄悄来到医院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后来因为明朗的父亲忙于公司的事情,几乎都不在家里,她也就没有告诉他明朗的事情。而明朗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她不准告诉父亲,也不让她在医院照看自己,否则就不配合医生治疗。
再后来,明朗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便把事情给明朗的父亲说了,不想父子俩竟然在病房大吵了一架。就在明朗的父亲要动手的时候,明朗的主治医生进来查房了,俩人的争吵才暂时告一段落。但现在俩人又继续了。
“明明……你跟妈回去吧,你就算留在这里,陈也也回不来了,他家里人说不定会找上……”
“妈,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想一个人静静。”明朗打断母亲的哀求。
“那、那你要什么时候回家?”
“让我好好想想,我……会回来的。”明朗垂着头,回答得有气无力。
真的能回去吗?他不知道,说不定那个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他还在医院的时候,负责那个案子的警察就进过他的病房,虽然说是来探望他的,但明朗从对方犀利的眼神中隐隐察觉到了某些隐情。
将父母隔在门外,他无力地蹲在了门口。
本应该死的,本应该死在两年前,本应该死在那个黑洞洞的崖底,和陈也一起。
可是他活了下来,抛下陈也,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
陈也,陈也,对不起……
他抱着头缩在门角。
砰砰砰!
是铁门被敲响的声音。
明朗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敲响的是自己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