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又强作镇定地抬起脸,小声回答道:“我没事,您在会所门外放我下车就行。”
陆封州眼眸略带深意地在他脸侧停留片刻,语气里听不出太大的情绪:“真的没事?”
“没事。”明维乖顺地接话,说完就抬高右侧的手臂,想要向他证明。
不料右臂的衣袖看上去似乎更糟糕,袖口皱巴巴地卡在小臂的位置,上面的扣子也已经不知所踪,白色布料上沾了很惹眼的红色血迹。
明维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捂那片血迹,眼睫毛半耷的模样尽显懊恼和不知所措。
脸上掠过轻微的哂意和兴味,陆封州淡淡开口道:“你伤得不轻,我送你去医院。”
没有再否认和拒绝,明维顺从而安静地垂下头。车窗外飞速扫来的灯光,擦着他的发旋掠过,自他周身散发而出的气息,如同他的每根头发丝那般,看上去柔软而服帖。
“谢谢陆总。”明维心满意足地说。
经理带着手表候在会所大门外,沈三拿到自己的手表,抬手敲了敲副驾驶,示意明维将车窗放下来。
明维依言照做。
认出明维是几个小时前,在大厅里替他们按电梯的服务生,经理心中大吃一惊。沈三直言这晚要带明维出去,经理自然是没理由反对,最后双手交叠恭敬地站在会所门外,目送他们的车离去。
沈三没有回家,路上接到熟人电话,是富家子弟间玩乐局的邀约。心知陆封州不爱玩这些,这也是他平日里和对方联系甚少的原因,沈三中途就下了车,打车去开私人派对的地方。
一直没吭声的明维,在沈三下车离开后,冷不丁地改口道:“您不用送我去医院,您能让我上车,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捏着自己的手指,脸上的笑容害羞又腼腆。
陆封州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到后排来。”
明维从顺如流地从副驾驶换到了后排座位,才关上车门坐好,就听见对方吩咐司机开车去医院。
他眼底露出几分迟疑来。
他身上沾到的大多是别人的血,哪能真的让司机把车开到医院去。思绪骤然止住,明维神情局促而拘谨地摆手道:“真的不用去医院。”
陆封州仍是表情淡淡的模样,“不是受伤了吗?”
明维闻言,捏着指尖满脸沮丧地道:“我没有钱。”
“我替你付。”陆封州不急不徐地接话。
明维眼睛眨了眨,面容忧郁地仰起脸看他,“哥哥不用为我花钱,哥哥能像今天晚上这样关心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哥哥放心,我是不会插足哥哥和哥哥男朋友感情的。”
“没有。”陆封州嗓音微微不耐。
“什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明维又问了一遍。
“没有男朋友。”陆封州面容冷淡地睨向他。
明维望着他没说话,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眉梢像是沾上跳跃的喜意,浅褐色的瞳孔剔透流转,就连下垂的眼尾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分明还是装出来的单纯乖巧没有错,但看在陆封州的眼里,却无端端觉得增添了几分真实性。再去看那双明显下垂的眼睛时,似乎也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不讨喜。
没有再故意为难他,陆封州开口问:“你住哪里?地址直接报给司机。”
没有详细的小区名字,明维报出了一条路名,开车过去距离不是很远。只是位置不在繁华的闹市区,走的也都是旧巷老街间的小路。
小路两旁的路灯时好时坏,车从浓浓夜色中安静地穿行而过,明维靠在后排座位里,渐渐就有些睡意上涌。
他掀起眼皮,余光悄无声息地滑向坐在自己左边的陆封州。
陆封州两条长腿交叠,闭眼靠在座位里,线条英俊锐利的侧脸在交织的光影间忽明忽暗。明维不自觉地偏过脸来,盯着他看得渐渐出了神。
车拐过尽头的街角时,车身在司机打方向盘的动作里朝左偏移,明维的身体惯性般地朝左侧倒过去。他抬手撑在座位里维持平衡,抬眼看见面前的陆封州,仍是维持原有的姿势没有换过。
明维心中一动,撑在沙发里的那只手忍不住松了松,很快就卸下来自手臂的所有力道,闭上眼睛的同时,放任自己的身体朝陆封州的方向倒过去。
预想中头枕在对方肩膀上的画面没有出现,也不知道是计算出现偏差,还是对方挪动了位置,明维的脑袋落在了他的大腿上。
下一秒,即便是双眼紧闭,他也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陆封州落在他脸上冰渣般的沉冷视线。
明维在缓缓转醒和继续装睡之间犹豫半秒,最后异常大胆地抬手盖住眼皮,直接将陆封州的注视隔绝在了自己的手背外。
车内的气温呈直线趋势骤降。
第8章 意图
“李维。”陆封州嗓音沉沉地叫他,将他从自己腿上拎起来坐好,“再有第二次,你就自己下车。”
明维闻言,双手规规矩矩地撑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不说话了,眼睛却止不住地去瞄陆封州的脸,耷拉的眼尾将无辜这两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陆封州无情而又冷漠地转开了脸。
明维有点失望地垮下脸来,但转念想到,自己现在是坐在对方的车里,心情又很快恢复到了此前的愉快雀跃。
司机把车开到明维报的那条老街,街道两旁都是已经熄灯打烊的商铺,不见任何居民住房。路过一家招牌陈旧褪色的小书店时,明维开口叫司机停车。
车停下以后,明维推开车门要下车,但见陆封州始终没有要说话的打算,他又收回快要跨出车外的那条腿,转过头来小声问:“哥哥的袖扣还在我这里,哥哥还要吗?”
陆封州这才瞥他一眼,“你现在去拿。”
明维点了点头,起身要往车外钻,膝盖却忽然软了软,又身体后仰坐倒回原处。他隔着长裤布料捂在小腿的位置,皱起眉头轻轻吸了口气。
陆封州眉眼不动地看他表演,“腿也受伤了?”
“受伤了。”明维这会儿倒是没再遮掩,甚至还撩起裤腿来给他看。
陆封州漫不经心地垂眸往他腿上扫了眼,果然在他肤色偏白的腿上看到了隐隐泛紫的淤青。
等不来他的任何反应,明维脸上浮起浓浓的失落,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可怜意味,“哥哥都不问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如同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般,陆封州眼眸深深地审视他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怎么受伤的?”
“被混混盯上了。”明维似乎有些后怕和不安,“他们抢我的奶茶,还要抢我的钱。我没有钱,他们就打我。”他眼神无助地望向陆封州,“哥哥,我害怕。”
“你害怕?”陆封州眉尖缓缓扬了起来。
明维点了点头,面上神色认真不似作伪。
陆封州微微一顿,毫无预兆地低声笑了起来。
明维看得心中困惑不已,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将对方的笑归结为心情不错。他愈发地成竹在胸,按着小腿可怜巴巴地问陆封州:“我的腿好痛,哥哥陪我去拿可以吗?”
出乎意料的是,陆封州竟然同意了。
两人从车里下来,明维径直朝那家书店走过去。书店楼上有个小单间,明维把它租了下来。自打他偷偷回国以来,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除去月租便宜的主要原因,这里也能防止那些人过于太快找上门来。
也正是因为心中有这样的顾虑,明维才会选择顶着别人的身份,去那种私人会所里上班。只是市内私人会所并不少,他会选择现在打工的这家,仅仅只是曾经亲眼目睹陆封州出入过这家会所。
他避开那些人偷溜回国,原本就是想要见陆封州。对于那家会所来说,就算是小小的服务生,也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都能进的。
明维能顺利进去上班,还要多亏自己这张优于常人的脸,以及自己那不曾公开过的背景信息。捡到他的经理见他五官生得好看,私下里找人去查过他的个人信息。
虽然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一张白纸,但到底也能算得上是张干净的白纸,又恰巧原本定好的人消失不见,经理临时找不到人来填补空缺,最后也就破例将他挑了进来。
而时至今日,他的真正身份也只有那位带他进来的经理才知道。
明维摸出钥匙打开书店门,摸黑走到墙边去开灯。陆封州站在门边,待店内光线亮起来以后,并未留下等他,就径直抬腿往书架拥挤逼仄的书店里走。
他没有立马追上去,而是原地倚靠在墙边,声音苦恼地冲对方的背影道:“我腿痛,哥哥可以停下来等等我吗?”
前方走入书架间的陆封州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将目光投向他。
明维倚靠的位置恰巧就在灯下,头顶的光亮落在他的黑色发丝间,将他的脸庞轮廓镀上柔软的光边。他一双眼眸乖顺地低垂,细长的睫毛遮落下来,在眼睑下方铺开浅浅的阴影。
无论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他那极具欺骗性的外表,都在暗示和诱导陆封州,明维就像是毫无攻击性且任人摆布的漂亮猎物。只等着蛰伏垂涎的猛兽一跃而起,尖利的兽牙穿破他那露在空气里的修长白皙的脖颈。
这样极具迷惑性的画面,假如不是今晚看过他打架的场景,陆封州就真的相信了。
这个人每次出现在他面前,都十分擅长将自己摆在弱势与无害的位置。但不管怎么说,坐在台下看戏却始终游离戏外的观众,也终于有了想要参与进来的兴致。
至少即便有身份地位割裂出来的鸿沟在先,仍然有胆子对着客人喊哥哥的服务生,明维是第一个。陆封州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眸,他早该察觉到的,明维既然敢对自己叫哥哥,那必定也藏着面上不曾流露过的乖张。
“还不过来?”陆封州嗓音不高不低地开口。
明维伸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模样温顺地朝他走过来。
狭窄的书架间仅能通过一人,明维跟在他身后穿过书籍密集却散乱的书架,通往二楼房间的木楼梯也终于出现在眼前。
陆封州面色不变地抬腿往上走,尚未走几步,就被明维从身后拉住了衣角。
他的声音听上去小心翼翼,却又满含憧憬与期待:“哥哥,我腿痛抬不起来,可以牵着你走吗?”
陆封州回头拍掉他的手,语气中毫无波动:“自己走。”
明维闻言,眼中的期待转瞬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和落寞,就连头顶的发丝也跟着焉了下来。
“真的不可以吗?哥哥。”他又委屈巴巴地问了一遍。
“不可以。”陆封州拒绝得很冷淡。
明维抿着嘴巴放下手来,耳中听着陆封州上楼时踩出的沉沉声响,心中却在困惑不已地思考,这又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难道是他学得不像吗?
不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耳朵里的脚步声又从高处返了回来。
“哪条腿痛?”陆封州停在他上方的位置,居高临下地问他。
明维觉得有戏,愈发卖力地委屈给他看,“右腿。”
陆封州不置可否地扫他一眼,往下走两步,在楼梯间弯腰蹲下来,抓住他的裤脚推到膝盖的位置。
视线随着他白皙劲瘦的脚踝往上走,小腿上那片熟悉的淤青随之映入眼帘。或许是他的肤色过于冷白,又或许是颜色在逐渐加深,他腿上的伤此时已经呈现出可怖的死青色。
陆封州指着他腿上的淤青问:“这里痛?”
明维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陆封州没有说话,宽大的手掌直接握住了他伸得笔直的小腿。
触感粗砺干燥的掌心按压在他的淤青上,力道不重却也不轻,明维的膝盖条件反射性地弹了弹,脸色当即就变得隐忍而痛苦。
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他已然忘记了要伪装自己,反倒将嘴巴抿得又死又紧,唇缝间没有泄出丝毫痛苦的声音来。
这是他无意识里表现出来的最真实的反应,与其看他虚情假意地卖弄可怜,陆封州更加满意他的真实反应。他唇角轻描淡写地勾了勾,松开按在明维腿上的手,起身后捏住他的手腕,第二次主动抛出了今晚为数不多的甜头。
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力道与温度,明维神情恍惚地抬起头来,终于慢半拍地体会到了如坠梦境的不真实感。
皮肤上的轻微烫意如同湖面的涟漪般圈圈荡开,小腿上的清晰痛感仿佛凭空消失不见,拨动他神经的唯有胸腔中心脏真实而有力的跳动声。
果然陆封州还是最吃这一套,他再次在心底盖章确认。
陆封州拉着他不急不徐地走上二楼的小房间。
房间是由矮小的阁楼改造而来,为了最大化地利用狭窄的空间,这间卧室是开放式的布置。明维睡的那张单人床靠墙摆放,床尾的墙角嵌着小书桌,桌上堆满了明维的私人物品。
没有细看那些摆放杂乱无章的东西,陆封州问他:“袖扣在哪里?”
明维弯腰爬到自己的床铺里去找。
发觉他将袖扣放在床上,陆封州皱起眉来,却也没说什么。沾染上旁人气息的东西,他不会再用。衣帽间里的袖扣有很多,陆封州并不缺借给明维的这只。
他从明维这里拿回袖扣,只是不想让自己的东西长时间留在别人身边,从而避免以后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再往明维的床上看,陆封州将目光转向他那张脱漆掉色的小书桌。桌上什么东西都有,写有李维名字的身份证,空空如也的塑料水杯,吃完小半匆匆包起来的三明治,用来垫三明治的本地新闻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