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陆野已经蹬到了小区门口,还没来得及漂移停车,却在保安亭附近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人站在黑夜里,瘦瘦高高的,似乎还白得反光。
陆野脑袋“嗡嗡”响了一下,就凑过去看,果然是他家朝晖。
朝晖脚上蹬了一双价格不菲的运动鞋,身上却只套了一条宽大短裤,套了陆野的一件老头汗衫——这还是陆野批发买的,朝晖平时在家当睡衣穿。这一身打扮让谁看都会觉得不伦不类。
陆野刚要挥手喊人,朝晖就已经发现他了,几乎狂奔过来。陆野脸上的表情滞住了,他从来没见过平日里懒散到连骑车都不愿意的朝晖,会有这么迅速的移动速度。
“朝……”陆野张开双臂呼唤了一声,朝晖猛地扑了上来,却一点都不温柔,反而狠狠给了陆野一拳,正打在陆野的左肩,连骨头都生疼。陆野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但定睛一看,就看见朝晖眼里满是惶恐。
陆野迟疑了:“怎么了?”
朝晖手里还捏着手机,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了?”
“什么消息?”陆野心想,难道是刚才他在路上回复的那条微信没发出去?他也立刻拿出手机检查,一开屏,99+的微信消息轰轰隆隆涌进来,有文字,有语音,有通话申请……全都来自“小星星”这个账号。
“可我在你九点发的那个问号后面给你回复了……”陆野瞠目结舌的同时也打算好好解释,但朝晖暴躁又惶恐地打断了他:“你只用文字解释那么一两句屁话,谁知道是你发的还是什么牛鬼蛇神替你发的?!我得确认那是不是你啊!你不给我发一条语音确认,我怎么知道你还在不在!”
陆野张不开嘴了。眼前的朝晖都把脸涨红了,说了很多听起来很离谱、甚至很无理取闹的话,他方才也疑惑了一瞬。但联想到朝晖这身完全不讲究的打扮,和最近自己在调查的案子,他顿时明白了。
“别怕,别怕,”陆野按住朝晖的肩膀,捏了捏,安抚他的情绪,“我没事,没人要害我,虽然我最近在查霍青连的案子,但不会有事的……”
“霍青连当初不明不白就没了,我长到这么大了才知道。你……你就比霍青连要好吗?”朝晖反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
“相信我,不会有人害得了我。”陆野语气低沉温和,混在晚风中,飘进朝晖的耳朵。他伸出拇指,轻抚着朝晖的侧脸,摸着一层细小的绒毛,好像在安抚一只焦躁不安的小兽。
“怎么不会……怎么……怎么就不会呢。”朝晖低垂下脑袋,不存在的狐耳仿佛也耷拉下来。
“我可以比霍青连做得更好。而且……我知道有人在等我,我不可能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陆野郑重其事地说。他看得出来,自从得知霍青连早在十年前就失踪后,朝晖就一直陷在不安的情绪之中。要安抚朝晖的情绪不假,但这句话也是他的真心话。
他贪心,贪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他要把一切都好好了结,然后带着朝晖好好过日子,让他回去上学、去交朋友、去……
他摸着朝晖,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查到了,而且证人就在眼前——那干脆就彻底问个清楚。逃避在陆野这里不是一个好词。
“朝晖,看着我,”陆野俯下身,平视朝晖的眼睛,“我已经查到一些东西了。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拿来问问你,可以吗?”
朝晖也盯住陆野的眼睛,一片漆黑的眼睛里似乎看不到瞳仁。盯了一会,他才说:“好,你问。”
“你认识霍青连是吗?”陆野问。
“废话。”第一个问题就让朝晖挣脱开了陆野的双手,别过脑袋不看他。
“嗯,我知道。但是是因为你母亲苏琴,你才认识他。”陆野试探着说出他猜想的事实。
朝晖点了点头,倒是承认了:“应该是因为我妈被别人打破了头,霍青连帮了她,就认识了。”
陆野也点点头。他的推测暂时没有问题,霍青连与苏琴确实在那之后有了私交,连儿子都认识了。随后,他想问一句“霍青连是不是喜欢苏琴”,却不动声色地看了朝晖一眼,觉得问人家儿子这种问题可能不太妥当。
但朝晖是个人精,一下子就看出陆野想说什么,直接开口:“你是不是想问霍青连是不是想过当我后爹?”他稍微眯起眼睛,颇为不爽地说:“对,霍青连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也确实差一点就上了他的户口本。”
如此直白,把陆野都砸得一懵。
“霍青连当年三十多岁了,都还没结婚,喜欢上带着累赘的女人;你也三十二了,跑来和我这个男人在一起……你俩真不愧是师徒,可谓’独树一帜‘。”朝晖轻轻叹了一口气,用还有点发抖的手拉起陆野,往小区里走,“我都说给你听……其实也没有什么。”
“大概就是……他喜欢我妈,’喜欢‘两个字都快打在脸上了,连我都被他爱屋及乌,甚至还考虑过要不要每天早上跑到我家小区、去送我上学,”朝晖拉着陆野走在前面,陆野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又始乱终弃,我妈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他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也不会走,结果转头就不见了。我妈联系了他很久,连个影子都没有。”
“……所以你就……怨恨上了。”陆野听着,短暂地提问。
“嗯,算是吧。我看够苏琴一次次被男人抛弃了——以前我还会想,她是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但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就不会一天打三份工了,我也早就跟着她饿死了,” 朝晖说话带着点小鼻音,不知道是不是有点着凉,“其实她就是想让我过得好一点,而且觉得霍青连可以帮这个忙。”
说到这里,陆野陷入了沉默,因为朝晖刚才说的是“帮这个忙”。如果在苏琴眼里,他师父霍青连只不过是一个能帮忙养孩子的人,那岂不也是错付了一片真心?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霍青连说“那孩子很乖”时的神情,分明满脸都是对小孩子的喜爱和保护,对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也完全没有介怀……那时他还纳闷,觉得霍青连疯了,却没想到世界就是这么小,兜来转去,命运还是在他们之间做戏。
“好了,就这些。关于霍青连,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信息。”两个人走到了单元门门口,朝晖暂时停下来,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
陆野却有点疑惑:“什么?就只有这些?”
朝晖歪歪头:“不然呢?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我知道的?那时候我才几岁啊,当不了福尔摩斯。”
陆野下意识就要问出一句“丁高磊呢”,却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堵住了他的嘴,让他没能问出口。
他看着朝晖的表情,一片纯净。他和朝晖已经是上过床的关系了,相处绝对不算浅,朝晖有没有隐瞒、撒没撒谎,他已经能看得比较通透。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可能在朝晖眼里,霍青连的失踪确实与丁高磊没有关系。
但他同时还有身为刑警的直觉,直觉又告诉他,丁高磊绝对有问题。
况且那天他去丁高磊家里走了一趟,回去之后,朝晖就像疯了一样让他滚远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不可能不让他往丁高磊身上扯。
触电一般,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如果霍青连的失踪,与丁高磊身上的秘密,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呢?
又如果,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那时尚且年幼的朝晖……不知道呢?
“朝晖,等一下。”陆野停下脚步,拽住了朝晖。
“嗯,”朝晖莫名其妙,“不上楼?”
“不……我想问一下,”陆野慢慢地说,“你还有没有你以前住的老房子的钥匙?”
第43章 钥匙
陆野听丁高磊说过,自苏琴母子俩搬走之后,对门就再也没住过人,房东也不见来收房子。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广告就是十年里积攒的产物。
所以这就有一种可能:那个蜷缩在老旧居民楼里的房间,很可能在这十年中都没换过门锁。
朝晖听了陆野这话,眼神有所变化,有点犀利,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你想干什么,”朝晖说,“我一直随身带着。”
“随身?”陆野有点不理解。
“嗯,”朝晖拿出手机,三下两下把厚厚的手机壳给拆了。那手机壳五彩斑斓的,和朝晖的衣品一样,像是疯狂的油画。油画之下……朝晖从壳子和手机之间摸出一把薄薄的钥匙。
陆野皱眉,在庆幸朝晖带了钥匙的同时,也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不正常:“你把这钥匙随身带了十年?”
朝晖脑袋一歪:“没见钥匙的时候想着问我要,现在拿出来了,你又一堆问题。陆野,你怎么这么多事啊?”
陆野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指责事多。朝晖好像就是老天爷派下来降着他的人,说什么都能让他哑口无言。他不再多问,伸手去接,但朝晖好像在耍他,猛地一缩手,钥匙又调转个头,回到了手心。
“我还没问你呢,你要钥匙干什么,”朝晖握着钥匙,眼睛里有狐疑,“那房子里会有霍青连的线索?我可说好,他一天都没在那里住过,顶多在客厅里说说话,不可能留下什么东西。”
陆野耐心解释:“但万一里面有你母亲没来得及搬走的东西,或者有陌生人的毛发、指纹……现在刑侦技术很发达,那些都是线索。只要当年和霍青连有过交集,就得去调查。”
朝晖的眼神更怪了:“那你会带着警察去里面搜证吗?”
“应该会,也许过几天就去。”陆野点头。
但朝晖似乎在思忖别的事情,想了一小会,抬头说:“其实我妈所有的遗物都堆在那里了。”
“那更好……不对,”陆野突然意识到这不应该,“你们不是早就搬家了吗,哪怕房东没回来收过房子……东西也会搬走的吧?”
朝晖点点头:“嗯,那个房子在很早之前,房主就是我了。”
“?”
朝晖熟练地从陆野裤兜里掏出家门钥匙,开门进屋,拉着陆野坐下来。“霍青连把我妈’抛弃‘之后,她心灰意冷,带着我搬了家,那时候我读小学五年级。其实那时候我生父朝明红与我还有联系,我瞒着我妈,去找过他。”
朝晖淡淡地陈述着过往的事情:“我从朝明红那里要了点钱,没说拿这笔钱做什么,其实是偷偷把房子从房东手里买下来了……你可能觉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办不成这种交易,但其实只要钱足够,小婴儿去买都没问题。”他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
“我让房东不要打扫卫生,就保持我们搬离的样子,什么都别动。然后我再也从来没回去过,就把房子扔在那里,这么到了初中。然后我没想到我妈她……嗯。”朝晖低下头,淡淡的表情中有一丝落寞。
陆野摸了摸朝晖的头发,权当顺毛。他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苏琴自杀了,蜷缩在窄小的浴缸里,割了腕。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她的亲儿子朝晖。
“那之后,我就把她的东西都搬出了我那时住的房子,搬到了买下来的那个老房子里。就堆在那里,这么多年了,我也没去看过。”以朝晖现在的神态,很适合点一根烟夹在指间,但他只是这么冷冷清清地坐着,讲着,好像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过往一样。
“我把她的一切都清理出我的世界了。清净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多年来积攒的压力。
如果任由苏琴的阴影留在心里,他可能都活不到现在。朝晖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包含苏琴的画面,每一张她都在努力笑着,却笑得……一看就是努力挤出来的微笑,这样长久抑郁的人死在浴缸里,似乎也变得有几分理所应当了。
苏琴带着假面面对朝晖那么多年,也许是一片好心,但她也不知道,其实小孩子什么都懂。原生家庭带给孩子的影响是极大的,她在朝晖心里埋下了一颗抑郁的种子,那无数时机都会把它催熟,然后它生根发芽,长成可怖的“参天大树”。
——成就了现在的朝晖。抑郁、暴躁、敏感、高度不安。所有属于人类的不好的情绪,都会出现在这么一具躯体上,简直五毒俱全。
陆野忍不住继续抚摸着朝晖的头发,说:“以后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朝晖好像一点不在意,有点嬉皮笑脸起来,和刚认识陆野那会一样:“你保证啊?”
“我保证。”陆野点头。
朝晖笑得更厉害了:“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
“你自己不也是吗?”陆野反问。
“是啊,所以我才更知道男人的话不能信。”朝晖大大方方承认自己从来不坦诚。
陆野见状,拿他没辙了。也不再废话,掰开他的手心把那把可能锁住线索的钥匙掏了出来。“我拿走了,等局里去搜证的时候我会通知你。”陆野说。
“你等等,”朝晖任由陆野把钥匙拿走了,却也拉住他,“等你们搜证了,我妈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是不是也要由你们管理了?”
“不一定,得看有没有重要的线索。如果真的有东西对破案很重要,那在结案之前,确实会由警察保管,结案之后也可能扣押。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申请退还。这你不用担心,会走很正规的流程。”陆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