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动手,你别动手,”陆野不听,要把丁高磊从朝晖手里往外拽,语速极快,“你把他交给我,别急——”
说话间,朝晖已经给了丁高磊几手肘,全顶在他下颌上,把牙齿都崩断了几颗。陆野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断齿,意识到朝晖是一个能把好几个绑匪打倒在地的人。平日里朝晖对他温顺,那都是把爪牙藏起来了。
这时候,丁高磊家的大门敞开,里面那股奇怪的味道涌到了楼道里,既像油烟,又像油墨。朝晖呼吸急促,闻到这味道,突然卸了力,完全站不住,趴伏在地上干呕起来。该死的生理反应又来了——他又发觉自己后穴翕张,让他恶心到不行——恶心这幅身体。
他咬着牙不叫出来,剧烈打颤,犬齿把牙龈戳破,鲜血流了满嘴,眼泪也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想不到,明明已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旁边栏杆上的那个抓痕了,却还是会被过往吞噬。
“朝晖,朝晖!”陆野也往丁高磊胸口踢了两脚,觉得差不多踢断肋骨了,赶紧回身来扶朝晖。
朝晖边呕边哭,呜呜的,像个无助的幼童。他眼里全是泪水,完全看不清陆野,只知道这是个安全一些的地方,就趴在陆野胸膛里哭。
丁高磊胸口、下颌被打得很严重,整张脸都肿了起来,像狗一样躺在地上,连挣动都不敢,因为痛。他“嗬嗬”出气,眼睛盯着趴在陆野怀里的朝晖。可惜这居民楼太老了,除了他,确实没有别人了。没有人能来救他。
“啊啊啊……”朝晖哭喊得撕心裂肺。
……原来绝望从来没有放过他,只是一直潜伏在暗处,就等着某一天再出来往他心窝里插一刀。
————
“小晖,你爸爸出轨了,”那天晚上,苏琴破天荒地跑到他的卧室,抱着他哭泣,“很快这里就会住进另一个女人,然后给你爸爸生别的孩子。”
朝晖九岁了,又比寻常孩子聪慧许多,其实理解了苏琴说的意思。但他不敢去触苏琴的霉头,装着傻,抿着嘴不说话。
苏琴急了,甩手就给了朝晖一巴掌,把小脸扇得通红。“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爸不要我了,他这是要逼死我,这是要逼着我走!”她崩溃着喊,有点声嘶力竭。
朝晖确实很害怕,被苏琴打了的侧脸阵痛起来,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他忍着不说,苏琴看着他这幅无知无觉的模样,又觉得手心滚烫,不该打孩子。她搂着朝晖哽咽,恶狠狠地发誓:“我不会让你跟着朝明红的,要走,也得让你跟我一起走。”
说完,苏琴就像完成了宣泄情绪的任务一样,理理头发,擦擦眼泪,施施然走出卧室门,又变回了那个富家太太的模样,就好像只是给儿子道了个晚安。
但朝晖知道房间里还有别的人。
一个红点在配套厕所里面亮起来,一明一灭,烟雾呼出。朝明红把烟灰抖在实木地板上,慢慢踱出来。
“她疯了。”朝明红冷漠地下了定论。
朝晖木然地坐在床上,穿着小睡衣,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拉,裹住自己。
“小晖,你会跟她走吗?”朝明红完全没在意朝晖有没有被迫吸着二手烟,把整个房间里搞得烟雾缭绕的。
朝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别的事情:“爸爸,你真的出轨了吗?”
朝明红又吸了一口烟:“这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爸爸爱你。你会留在我身边的,对吧?”
朝晖仰着头看朝明红,但烟雾把他的脸遮住了。朝晖突然觉得父亲越来越让他看不清了。
所以朝晖拒绝了回答,选择躺进了被窝,闭起眼睛。朝明红把一根烟抽完了,他都再没说一句话。
“好吧,”朝明红把烟掐了,往外走,“别跟苏琴说我今晚来过。好好睡一觉吧,我有工作要忙,有事别叫我,去找保姆。”说完,他就把卧室门轻轻阖上,渐渐远去。
朝晖睡不着。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柜打开,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虽然年纪小,但他是个有想法的。既然觉得爸爸妈妈都不可靠,那不如离家出走自己过活。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踏出这个装修精良的别墅,就可以获得一份属于小孩子的自由童年。可以不再看大人们的脸色,可以不去管他们的财产相争……也许大人们把他也视作一种财产了,都在争他。
他正热火朝天地收拾着,窗户突然被打开了。晚风吹进来,拂在他的后颈上。他回头看过去,正好看到两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爸——”朝晖愣了两秒钟,立刻大声喊起来,但黑衣人显然反应更快,一爬进来就把朝晖狠狠摁在地上,捂住了他的嘴。另一个人拎了个箱子,手速极快地从箱子里拿出一根针管和一个小瓶子。
“闭嘴。给你打一针,不准哭,听到了吗?”举着针管的家伙压着嗓子威胁朝晖,同时手也没停下,用针管从小瓶子里抽走了什么不知名的液体,然后掰过朝晖的胳膊,连酒精都没擦,直接把针头摁了进去。
朝晖像被宰割的鱼一样弹了一下身子,拼命挣扎起来,却被固定着胳膊,一点作用都没起。
第46章 罪孽
冰凉的液体被注射进了这具小小的身体。两个歹徒也像是只有这一项任务,注射完了,立刻就翻窗走了。
朝晖躺在地上“哈哈”喘气,他方才差点被捂窒息,现在眼冒金星,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缓了一会,却发现不仅一点都没缓过来,反而更难受了。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血管里涌动,太阳穴突突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了;呼吸也完全没顺过来,他依旧觉得缺氧,想喊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天花板开始旋转,他两眼发直,手脚也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抽搐。他挣扎着想要从地板上爬起来——起码,起码爬回床上去,但没能成功。他一次次地跪起来,又一次次倒下去,不知道来来回回多久……
直到窗外的黑夜都开始泛起光亮了,他还在流着涎水,还没爬起来。他彻底倒下去,被窗外的一丝丝光亮刺激得流泪,恍恍惚惚失去了意识。
这之后,他发了一个周的烧,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
再次醒来的时候,朝明红站在他的病床前,摸着他的头发,关切地看着他。他脸上挂着吸氧机,嚅动嘴唇,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默默流着眼泪。
“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想吃什么?”朝明红难得当了一回好爸爸,亲自陪床,把这个儿子照顾得好好的。他先吩咐人去买点能吃的东西来,接着挂断电话,俯下身,贴在朝晖耳边轻声道:“这事不太好,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妈,知道吗?”
朝晖脸上的眼泪也被朝明红擦去。他懵懵懂懂地点头,隐约也认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很不好。
所以……他后来也没和苏琴说。
然后噩梦就开始了。
————
“小晖,朝明红说了,要是我走了,他不会给我一分钱。”苏琴捏着朝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不安。这个女人在名为“富家太太”的名称下安逸地活了太久了,已经不能再接受贫困的生活。但她又还有一丝丝的骨气、一丝丝对爱情的向往在身上,绝对不能接受曾深爱的男人出轨。所以一定要走。
“但妈妈不能没有钱,小晖,没钱活不下去……”苏琴小声说,“只要你跟妈妈走,朝明红就会给生活费,咱们娘俩还能过上远离小三的好日子。”她快要被逼疯了,满眼血丝。朝晖上周刚住过院,她一次都没去看过,可能就是在忙活离婚事宜,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朝晖低下头,看着苏琴捏着自己的手。在那手掌捏着的位置上,曾经被扎出来一个针孔。被扎了那针之后,朝晖就感觉身体有变化,但变在哪里,又无法形容。就好像是一颗恶毒的种子被种下了,随时都有可能以他为养料,吞噬他,然后疯狂长大。
但苏琴没有察觉到儿子的神态异常,只是不停地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跟我走,让你父亲支付生活费。
直到最后,朝晖头昏脑涨地点点头,苏琴又拿着录音笔让朝晖说了好多句“我要跟着妈妈”,这才喜出望外地离开了朝晖的房间。
朝晖累得浑身无力,明明没有做什么剧烈运动,但就是由内而外的疲惫。他再一次想要爬上小床,躲在棉被里——
但这一次打开的是卧室的门。那几个拿着针管的家伙又来了。
看见针管,朝晖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但这一次他突然选择了没有反抗,默默地顺从,让男人把胳膊粗暴地扯出去,粗暴地注射进冰凉的液体,然后他再次开始抽搐、眼花、坠入深渊……
他眼前冒出无数的星子,一颗颗的,缀在名为“幻觉”的夜空中,向他眨着眼睛。一闪一闪,又一颗颗掉下来,下了一场流星雨。星星的雨点砸在他身上,四肢百骸涌来极乐之后的疼痛与疲乏,不知道是难受还是舒服,总之他蜷缩起了指尖脚尖,把自己卷得像只虾子,却依旧伸长脖子,想要留住漫天的星星。
但星星到底都落到了地上,最后,天上只剩了一颗。
他茫然地睁着涣散的眼睛,好像在看那颗仅存的星星,却又好像没有聚焦。他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这颗星星也掉下来了,他是不是就要死掉了。
然后他阖上双目,陷入癫狂消退之后的沉睡。
这一次,他没有发烧,但有一样东西取代了高烧,那就是毒瘾。
那些给他注射毒品的男人好像掌握了规律,只要他渴求针管里的那些药剂,他们就会如鬼魅一般出现,赐予他快乐。他大概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摆脱不掉每一次毒瘾发作的痛苦。
黑衣人们来得最迟的一次,他已经躺在地上咬手指咬了很久,把指尖咬得千疮百孔。他们嘲笑着这个孩子丑态百出,却也不忘给他注射新的毒品,延续这种罪恶。
而苏琴,就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朝晖带走的。这个女人从未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没有注意到朝晖的T恤短袖下遮盖的针孔,只觉得这孩子最近瘦得厉害,还以为是要窜个子。
苏琴打不赢官司,就试图以这样没有道理的方式把孩子抢走,然后拿朝明红给的钱过日子。但她未免太过于天真。
因为朝明红突然扯下了“好爸爸”的面具,切断了与朝晖的联系,也没有给一分钱的抚养费,仿佛前段时间与苏琴争夺孩子抚养权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给出的理由也很合理:“既然苏琴违反判决结果擅自把孩子带走,那我也没有必要提供生活费了”。
这才有了苏琴带着朝晖艰难生活的后话。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苏琴渐渐想通了,接受了没有男人给钱的生活。她开始接过身为母亲的职责,学着给朝晖煮面条、学着去饭馆里找工作、学着收拾家务、学着当普通的母亲,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
————
“小晖,进去看看,”苏琴一脸疲惫地打开房门,眼睛中却有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这是咱们的新家,以后就住在这里了,离你那个新学校也近。”
大门吱吱呀呀,朝晖往里望去,房东留下的家具倒是挺齐全,看上去已经是个温馨的小家了。他摸摸胳膊上的针管,有点担心下一次发作会是在什么时候——他不想在崭新的家里出那些丑态。
这个时候,楼道里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一个男人渐渐从楼梯拐弯处冒出来,见到新搬来的母子俩,笑眯眯地打了个朝晖。他大概四十岁,但身材还行,又戴着一副眼镜,更显得斯文。
“小晖,叫叔叔,”苏琴把朝晖掰正过来,正对着丁高磊,“他还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呢,以后在学校也能碰上。”
朝晖点点头,乖乖打招呼:“叔叔好。”
丁高磊也笑着回应,宽厚的手掌挥了挥,很让人有安全感。苏琴笑得有点过于灿烂了,看起来甚至有点讨好意味:“哎,以后您多多关照他……真是麻烦了……”
“没事没事,你家这孩子长得多白净,多有灵气,明显就是个好教育的,”丁高磊走上前,摸了摸朝晖的眉边,“你看,这眉眼也长得好看,你有这孩子,享福了!”
油墨和油烟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顺着丁高磊的手心,钻进了朝晖的鼻腔。朝晖嗅了嗅,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之后苏琴又和丁高磊寒暄了几句,丁高磊就被他妻子叫回家吃饭了。那夫妻二人相处和睦,是小区里都知道的模范夫妻。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闷热异常。朝晖站在小学门口等了很久都等不来苏琴。明明说要来接他的,却不知为何食言了。而且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不出一分钟就把这孩子淋得透透的。
他木然地走到公交车站牌那里,想自己回家,却又怀有一丝希望——如果苏琴只是迟到了呢?如果他再等一会,就有人来接他了呢?
所以他没和那群高年级的孩子一起上车,而是等在雨中,孤零零地站着。
然后就遇到了陆野——就是那颗巨大的、可笑的星星玩偶人。
“怎么不和高年级的一起走?”星星里裹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说话从绒布里透出来,在雨中更让人听不清。但朝晖听清了。
这个玩偶人只不过是附近手机大卖场的临时工,干着最苦最累的工作,却还有闲工夫揽住他,帮他挡挡雨。那一瞬间,他突然获得了“委屈”这个情绪,眼泪夺眶而出,瞬间把他淹没了。他扑在这个陌生人怀里哭泣,从这里获得了一点贫瘠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