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连生在小沙发坐下,龙震飞挥挥手让李秘书退下,包厢里便只剩两人。茶几上摆放着一套西洋茶具,他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孟连生跟前:“英国红茶,不知小孟喝不喝得惯,我自己还是更喜欢我们中国的茶。”
孟连生双手握住茶托,道:“我都可以。”
他毕恭毕敬的模样,让龙震飞嘴角的弧度更甚:“龙某贸然将小孟你叫来,你不会觉得我唐突吧。”
孟连生笑说:“署长大人说笑了,您现在是上海滩华界的半个父母官,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得指望您关照,您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尽管吩咐。”
龙震飞笑盈盈往沙发一靠,点上一根香烟叼在口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烟雾看向一米之遥的年轻人,吐了好几个烟圈,才不紧不慢又开口:“我今日叫你来,确实是有点事要你帮忙。”
孟连生抬头,用那双干净无害的黑眸望着他。
龙震飞笑说:“我现在虽然是警察署长,但说到底也是为李司令办事。李司令为什么要抢下上海,你也应该知道?一支部队十几万人,一个普通士兵一个月军饷就需要六块大洋,更不要提军粮制服和军火上的开销。也就是说司令一支部队每月最少需要上百万。不瞒你说,前几年我也打过仗,因为没钱,我到一个地方,为了大兵能吃饱饭,打砸抢都干过。十几年前在徽州那边打仗,几个镇子的粮食差点被我们抢空,后来烟土开禁,情况才稍稍好点。”
孟连生眸光动了动,淡声道:“打仗都是这样。”
龙震飞点点头:“没错,打仗都是这样,好在,我现在到了上海,不用打仗了,司令也拿到了上海的税。只不过呢,光靠税肯定还是不够,所以我就得替司令分担一些。”说着,他微微一顿,又才道,“而我想要小孟你帮的忙,肯定是你擅长。我如今做了署长,不好再公开贩卖烟土,我手上的烟土,以后恐怕得靠小孟你提运销售?”
上海滩大大小小土商不知凡几,光青帮旗下都有好几个大老板,立新虽然也排在前面几位,但孟连生毕竟年纪最轻资历最浅,龙震飞要找合作伙伴,他必然不是最佳人选。
而换做谁,只怕乍然收到这么一块大饼,都得是又惊又喜。
然而孟连生却面色无常,依旧是一副恭谦的模样:“只要署长大人看得起,我和立新能办到,我小孟一定竭尽所能。”
龙震飞笑问:“你就不问,上海滩这么多资历深的土商,我为何找你小孟?”
孟连生说:“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小孟的荣幸。”
“好!我看中的就是你这份真诚。”龙震飞朗声大笑,“上海滩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吗,错综复杂,不管是老牌世家还是新晋大亨,多多少少都背靠大树,至于靠得是哪棵树,很难看清楚。唯有小孟你的背景最简单,这就是我要信任你的原因。”
孟连生道:“多谢署长大人的信任。”
龙震飞摆摆手,倾身向前,定定看向他,脸上笑容敛去大半,变成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在我让你靠上我这棵大树前,小孟你是不是得先给我一份投名状?”
孟连生道:“署长大人放心,我会将立新烟土利润的七成上交给您。”
龙震飞大笑着摇头:“我要让小孟你给我做事,自然是要你跟我一起赚钱,哪能从你手中要钱。”说罢,他将桌上一份报纸翻过来摊开,指着上面的一则新闻标题,“王老板,你认得吧?”
孟连生目光落他手指下王存志三个大字。
他当然认得这位王老板,上海滩大亨之一,十大土商中排在前三位。王存志主要活跃在英租界,打交道的也多是英国商人,跟立新的业务没什么冲突。
他今年五十多岁的年纪,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和各界关系都不错,经常做善事,有上海滩首善之称。
他点点头:“我与王老板有过几面之交。”
龙震飞道:“王老板与先前的林护军使,以及江苏的胡司令关系很密切,他手上的烟土生意,胡司令占了至少三成。虽说林护军使和胡司令暂时败走,但他们的兵马还在,随时等着反攻。你说这话情况下,王老板会不会诚心服我?”
孟连生不置可否。
龙震飞笑着继续:“他服不服我,其实不重要,生意人原本就是墙头草,谁来了听谁的,只要不影响他们赚钱就行。但是胡司令在上海的烟土生意,都是通过王老板,我得截断这条线才行。”
孟连生道:“我明白署长大人的意思,只是王老板烟土提运的路线跟立新没交集,他是从英租界走,巡捕房很多他的人,即使是知道他的货物入港,也很难抢到。”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我不是要你去抢他的烟土。”说罢,望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顿,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是要你帮我做掉他。”
他说这话时,认真盯着孟连生,想从他表情里看出点什么不同寻常。然而孟连生依旧是很平静的样子,既没看出害怕,也没看出犹豫,只沉默片刻,便点头道:“署长大人放心,我马上安排人去办,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不,”龙震飞摇摇头,“要弄死王老板对我来说,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但我为什么还让你去做?因为我是淞沪警察署署长,我得要名声,王老板在上海滩这么有名望,我不能让这事算在我头上。而多一个人牵扯进来,就多一分危险。小孟,你明白吗?
孟连生了然地点头:“我手下人办事很利落,绝不会走漏风声。”
龙震飞笑说:“我说这个份上你还没明白?”
孟连生道:“小孟愚钝,还请署长大人明示。”
“你是真愚钝,还是跟我装糊涂?”龙震飞鹰隼般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然而对方乌沉沉的眸子里,实在是看不出任何假装。他摆摆手道,“罢了,我就直说吧。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所以,我要你亲自去办。”
孟连生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不敢?没亲手杀过人?凡事都有第一次嘛!要在上海滩站稳脚跟,这点事都办不了,我要如何信任你?”
孟连生沉吟片刻,郑重其事地点头:“署长大人说得对,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办。”
龙震飞显然对他的回应很满意,扬起眉头愉悦笑开。
他自认对孟连生这类年轻人看得很清,出身寒微,学识浅薄,自然没多少心机,只要给他好处,就能换得到他的忠诚卖命。而忠诚又恰好他能得到赏识的原因,所以柏清河将立新交给他,这跟他从前军营中一些年轻军官相差无几。
而要让这些人他冲锋陷阵,实在是轻而易举。
他举起奶白色西洋骨瓷茶杯,朝对方示意:“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孟连生微微一笑,双手捧起被子,恭谦道:“小孟一定不辜负署长的信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好烦
第59章、第五十九章 不变,才是真的有问题
“龙少爷,二公子,今日我做东,千万不要客气。”
暮色四合,杏花楼二层的包间里,几个公子哥们围坐一桌觥筹交错。说话这人叫顾南鹏,纱厂小开,沈玉桐和龙嘉林中学同窗。在座其他几位,也都是同学,算起来这是一场同学聚会。
当年,学校的同学大都是富家子弟,这些少爷们在学校各立山头。沈玉桐作为沈家二公子,才学相貌又是一等一,从小众星捧月,属于哪个山头都想拉拢过来做镇山之宝的角色。但他在交友上一向奉行的是雨露均沾,跟所有人都关系不错,但哪个圈子都不会加入,因为实在不太瞧得上这班公子哥。
所以,他算是自己一个山头,而自己这座山上唯一的同伴,也就是从小死皮赖脸黏着他的龙嘉林。
当年的龙嘉林,虽是世家公子,但家中没落,有爹没娘,爹又常年在外。家中佣人照顾不周,人瘦得如麻杆一样,脑袋上出自老奶妈之手的小分头,狗啃似的不堪入目。人傻性格怂,年年考倒数,别人朝他说一句重话,就吓得如鹌鹑,非得躲在沈玉桐身后才行。
也不怪别人瞧不上他,得幸好有沈玉桐护着他,才没让他彻底变成一条任人欺负的可怜虫。当年这些少爷们,对于沈玉桐跟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怂包交好,很是不解。
但现在算是彻底对沈二公子当年的高瞻远瞩拜服得五体投地。
若是能预料到龙家日后能东山再起到这个地步,就算龙嘉林是个真傻子,那也得供起来。
龙嘉林举起酒杯,与几个人碰了碰,扬扬下巴道:“当初你们几个小子怎么对我的,我可没忘记。不过看在你们跟二公子关系不错的份上,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你们以后识相点,小时候那点事,我不会跟你们计较。”
顾南鹏笑说:“小时候不懂事,多谢龙少爷大人大量。”说着豪气地拍拍胸口,“以后龙少爷在上海滩有什么需要,只要我们能办到的,就是一句话的事。”
龙嘉林伸手揽着沈玉桐,朗声笑道:“小凤,看到没?世人除了你都是势利眼,失势时踩你,得势时捧你。只有你,真心实意对我。”
他说这话,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脸面,而且笑得那么爽快,明晃晃就是在故意打这些人的脸。
沈玉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面觉得长大了,越来越像他那狠厉的笑面虎爹,一面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从前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是从一个可怜虫变成了恶童。
沈玉桐对龙嘉林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有着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明白他不再是从前的小龙,也很难真的反感他,因为知道他对自己的真心实意。只是相处起来,总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的心思有点混乱,也不知是不是有了点醉意,明明旁人正在热闹地说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他想自己是真的有点醉了,不然为何看到对街窗帘内一道模糊不清身影,都觉得是孟连生。
不由得暗笑自己真的太爱这家伙。
在这浮华的世界里,也许孟连生是留给自己最后的纯真赤诚。
龙嘉林还在他耳边聒噪:“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小凤你没小时候那样关心我了。当然,这也不怪你,毕竟我们分开这么多年。现在我回了上海,以后常常在一起,把这些年的时光都补起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街道上像炸锅一般,尖叫逃窜声不绝于耳。
屋内的几人惊得马上趴去窗边看情况。
沈玉桐一个人坐在原处未动,但脑子骤然清醒,甚至因为这清醒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那两颗子弹是对街窗帘后那道身影射出。
不知屋内谁叫了一声:“好像是王存志王老板遇刺了。”
“哎,现在上海滩真是越来越乱了,三天两头就有暗杀行刺。尤其是这些做烟土生意的,斗得你死活我,幸好我们家不沾烟土,少赚点钱总比丢了命好。”
沈玉桐蓦地起身,也不管其他人,跌跌撞撞往外跑。
“小凤!你干吗呢?”龙嘉林在后面叫道。
沈玉桐置若罔闻,一路爬下楼冲到街边。浑身是血的王存志,正被两个手下抬上车,地上留下一滩血迹。吓坏的路人,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围在路边看热闹。
沈玉桐站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越过重重人影,看到远处街边,一道熟悉的身影,上了一辆黄包车,很快消失在街头。
如果刚刚窗户口的那道暗影,他无法确切分辨,但余晖下坐在黄包车上的背影,他不会认错。
*
跟龙嘉林和几个同窗道别后,沈玉桐直接去了孟连生的小楼。
孟连生不在家,这栋小楼又没有住家的佣人,他一个进了屋内,为自己煮了一壶茶水,去看了会儿露台的花和星星,又去书房用留声机听了几首西洋曲子。
然而每桩事都干得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孟连生。一会儿是傍晚拿到开枪的身影,一会儿这些年他在自己脑中点点滴滴。
掐指一算,从最初那个帮他抢回钱夹的穷苦少年,到现在赫赫有名的孟老板。已经过去快五年。
五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想想龙嘉林从以前的小龙变成现在龙少爷,甚至还没用到五年。
然而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对比现在和初始时的孟连生,除了个子高一点面容成熟一点,无论是温良恭谦的言谈举止,还是那双干净无暇的眼睛,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其实按常理来说,一个人身份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又身处立新这样复杂的环境中,不可能还停留在从前。
不变,才是真的有问题。
他不愿多想,如果上次在盐厂,他杀两个入室凶徒,还在情理之中,但如今当街行凶,他实在找不到借口为他辩解。
况且,得什么仇什么怨,还得他这个老板亲自动手?
他是不是其实也早成了孙志东那样的恶徒,只是没让自己发现而已?
在满肚子疑惑和愁肠中,他一直等到临近凌晨,才听到门外弄堂响起汽车声。
孟连生推开门,看到坐在灯光下的沈玉桐,笑问:“二公子,你怎么来了?这两天不是没空么?”
沈玉桐抬头看向他,他穿着一身卡其色风衣,戴一顶鸭舌帽,是很标准的上海滩摩登青年打扮,也是今天傍晚看到的那身衣着。
“是啊,原本是没空的,小龙回了上海,这两天中学同窗请客吃酒,连着好几场。”
孟连生将帽子摘下挂在衣架上,朝他走过来,及至人快走近,沈玉桐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但那张俊朗的面颊倒是正常,只眼眸微微有些泛红。
“龙少爷啊……”孟连生拖着尾音,在他身旁坐下,揉了揉眉心,笑道,“同窗聚会好玩吗?”
沈玉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淡声道:“谈不上什么好玩不好玩,今天傍晚原本在杏花楼吃饭,吃到一半,楼下街上忽然发生枪击,弄得我们提前散了场。听说被刺杀的是王存志王老板,也不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