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连生脸上除了一点酒后的倦怠之色,没有任何异样,他打了个哈欠,道:“今晚喝酒有人说起这事,好像是没抢救过来。”
“是吗?”沈玉桐道,“虽然我们家跟王老板没生意往来,不过他在上海滩名声挺好的,也算是个大闻人,不知谁要杀他?”
孟连生不甚在意道:“二公子不是说过烟土误国误民么?王老板做再多善事,也是伤天害理的土商,得罪的人不晓得多少,发生这种事多正常。”
沈玉桐失笑:“小孟,你是不是忘了立新也做烟土生意?”
孟连生转头对上他,弯唇一笑:“二公子,我知道你们大盐商看不上土商,你放心,我也不喜欢大烟,总有一天,我会让立新干干净净抽身出来。”
沈玉桐微微一愣:“当真?”
孟连生用力点头,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呢喃般道:“二公子,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仅要当孟老板,还要当跟二公子一样堂堂正正的孟老板。”
沈玉桐原本还有一肚子话想试探他,好弄清楚傍晚那场刺杀的情况,但此刻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揉了揉对方的头,柔声道:“行了,一身酒气,洗洗睡吧。”
孟连生双手抱紧他的腰:“二公子陪我一起。”
*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都忘了这文还有强夺情节
马上了。
第60章、第六十章 罢工游行
翌日清晨,沈玉桐回到沈家花园,父亲和大哥正坐在客厅,不知聊着什么。
见他回来,沈玉桉眉头轻轻蹙了蹙,道:“玉桐,最近上海局势不安稳,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少跟人喝几顿酒不是什么大事。”
沈玉桐见父兄神色严肃,点点头,走到沙发坐下问:“怎么了?”
沈玉桉指了指茶几上的报纸,道:“昨天王存志被人当街枪杀,你知道的吧?”
沈玉桐拿起报纸扫了眼,大都是王存志遭暗杀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各界人士登报吊唁,包括新上任的警察署长。
他点点头道:“这事我知道。应该是土商之间的纷争,跟我们没关系吧?”
沈玉桉蹙眉道:“如果只是土商纷争那倒还好,就怕没那么简单。”
“大哥,什么意思?”
沈玉桉还未回答,沈老爷子老神在在先开了口:“现在各方军阀群雄逐鹿,浙江江苏争夺上海,就是为了钱。王存志烟土生意,据说江苏胡司令占了七成。他的死,到底是谁所为,可真不好说。”
沈玉桐目光再次落在报纸龙震飞那则吊唁上,如果这事是李司令和龙震飞他们在幕后所为,为什么是孟连生?
是啊,为什么是孟连生?
以他的了解,立新和王存志的生意并没有冲突,多年来都是相安无事。如果昨日那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沈玉桉接着父亲的话道:“浙江好像急需军费,昨日已经给上海华商下达文件,从下个月开始增加一成的税收。”
沈玉桐皱眉:“这些年局势混乱,又受洋货冲击,上海工商业也不好过,他们一来就加一成的税?多少人承受得起?”
“这些人只顾自己抢地盘,哪会管百姓死活。龙震飞是李司令的左膀右臂,如今上海的事都由他出面打理。她个铁腕做派,上任没几天,就已经开始清查报社,紧接着便是提税的消息,只怕上海滩日后很难有安宁。”说到这里,沈玉桉愤愤地冷哼一声,“回头让小龙少来我们沈家,我们现在可高攀不起。”
沈玉桐轻笑:“大哥,不管龙叔要做什么,跟小龙也没多大关系。”
“天真!”沈玉桉轻斥,“小龙是龙震飞的儿子,子承父业懂不懂?他爹做的每件事都跟他息息相关。况且小龙自己也没少干混账事。”
“你大哥说得没错,”沈老爷子开口,“玉桐你以后还是少跟小龙来往。不说别的,龙家能在上海待多久还说不定呢,万一以后失势,就算影响不了咱们沈家。你这个龙少爷的好友,只怕会受人奚落。”
“我晓得的,”沈玉桐点头,“我在奉贤待得时间多,小龙回来这一个多月,加上龙家晚宴那次,我和他也就总共见过三回。”
沈玉桉像是忽然想想起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问:“对了,你这每次回洋场,五天能有三天晚上出去跟朋友喝酒。我也没听说你是去堂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朋友,一喝喝整夜。”
沈玉桐欲盖弥彰般咳了声,道:“是没去堂子里,就是在朋友家里,喝喝酒聊聊天。”
沈玉桉也没多问,只道::“反正现在外面乱得很,你自己有点分寸,别让爸爸和我担心。”
“知道的。”
当然,他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一个月也就能和孟连生待上几天,可没想过连这点时间都剥夺。
只是王存志的死,即使他没再追根究底,心底到底留下了点芥蒂。
至少对孟连生,他得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尤其是最近这局势,一不小心就得泥足深陷。
*
王存志的死,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甚至有消息将矛头指向警署,只是没能激起半点水花,一来是没证据,二来是报刊被管控,对警署不利的消息,根本见不了天日。
因而这场大波,也就持续了几日,便如风一样散去。上海滩这片地方,每天都在发生大事发生传奇上演,没有哪一桩能长久地占据老百姓的心。
加上年关将至,再难的岁月里,过年也少不了热闹喜庆。
去年沈玉桐在自流井过年,今年终于与家人团聚,他也不愿意困在烦心事中,只想好好陪老父亲和家人过上一个团圆年。
到了正月走亲访友,也是忙得很,只抽空与孟连生吃了顿饭。
过了正月,另一桩大事,就彻底湮没了王存志的死。
因为提税,华界一些商人宣布降薪。资本家向来是利益当先的群体,上头对他们的盘剥,最终买单的是比他们更低的工人阶级。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倒霉的总归是老百姓。
此时上海开埠几十年,深受国外思想影响。虽然还没有成型的工会,但这两年为了维护工人阶级的权益,有人建立了工人俱乐部,罢工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
这回多家工厂宣布降薪,自然引起工人不满。几日下来,多方响应,在南市开启了也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
沈家在南市有工厂,怕工人们受影响,沈玉桐便代表父兄赶紧去工厂安抚工人,承诺绝不降薪。
待工人们安心地去开工,他出门坐上车准备回租界。
哪知车子刚开上主道,便被前方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汽车夫道:“二公子,前面在游行,可能过不了了。”
沈玉桐打开窗,瞧了眼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喧杂吵闹不绝于耳,估计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打开车门:“行,我自己走出老城厢去坐黄包车。”
汽车夫道:“二公子,要不然你待会儿再回去,街上这么乱,肯定有人趁机搞事,我怕不是很安全。”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又不凑热闹,从边上绕过去就行。”
说罢便下了车。
也得幸好他们车子没强行往前开,街上已经好几辆车子被游行队伍拦下,车内的人估计怕出事,只能弃车逃走。于是几辆小汽车成了罢工者的舞台,几个年轻人爬上车子,高举喇叭喊口号。
这些口号极具感染力,一时群情激奋,声浪一浪接一浪。
街边店铺怕出事,大都关门,沈玉桐沿着廊檐往前走。他是资本家的儿子,未来大概也是个资本家,但他在英国留学四载,读过《资本论》,明白资本家与工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国外的工人运动子工业革命到现在,已经开展多年,是西方发展进步的象征。
何况人生而平等,他从不认为资产阶级对工人的剥削理所当然,因而对工人们罢工反对降薪,反倒乐见其成。
如果工人罢工,能让政府妥协,取消加税,对整个工商业的发展,绝对利大于弊,就像西方每一次大罢工,都会迎来进步一样。
然而情况显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游行队伍还没走五十米,便有几辆军用卡车驶过来,几排荷枪实弹的警察从车上跳下,挡在前方,其中带头的还当空放了一两枪。
然而罢工队伍正是气势高昂激奋时,哪能被这两声枪响喝退,只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迈进。
“反对剥削,反对降薪!”
“劳工万岁!”
工人朝前挤,警察往后退,一开始还只是互相推搡,但很快失控,变成互相殴打。
面对手拿□□和铁棍的警察,前排冲锋陷阵的工人,很快有人受伤,于是更加引起群情激奋,开始蜂拥而上大力反击。
原本的非暴力罢工,彻底失控。
沈玉桐看出情况不对,本应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但他却在街边停了下来。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原本乱作一团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然后是有人大叫:“杀人啦!警察开枪杀人啦!”
前方的人一边大叫一边逃窜,游行队伍立马溃散。
沈玉桐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怎么都没想到,警察竟然会对工人开枪。
等人稍稍散开,沈玉桐便见几个人已经中枪倒地,正被同伴往旁边拖,但很快就有警察用枪托上来赶人。有两个原本被拖到一旁的人,最终还是被惊慌害怕的同伴抛下,无助地躺在路上□□。
眼见就要被慌乱逃散的人踩中,沈玉桐赶紧冲上前去救人。
虽然被人冲撞了好几次,但幸好还算有惊无险地将其中一人拖到了一旁,用仅有的一点急救常识手忙脚乱为人止血。
“救……救我。”男人费力睁大眼睛,气若游丝开口。
沈玉桐手上都是血,养尊处优的沈二公子,难免有点眩晕,强迫自己镇定道:“你别太用力,我先给你止血。”
“我……我家里有四个孩子等我养,我不想死。”
沈玉桐拿了自己帕子,简单给人做了包扎,环顾了下周,已经彻底乱了。
军警虽未再开枪,但拿着枪托见人就砸。原本就溃散的人群,此刻七零八落,有有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一动不动,被拖到一旁的伤者,满身是血,痛苦呻\\吟,街上充斥着各种尖叫哭喊。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瘦弱少年,被打倒在地,哭叫着手忙脚乱往边上爬。然而对他动手的警察,不依不挠地追过来,眼见那少年哭喊求饶,大兵还不罢休,沈玉桐实在于心不忍,在大兵手中枪托再次砸下之前,冲上去一把将人推开,正要将地上的少你扶到一边时,那杀红眼的警察,举着枪托便朝他后背砸下来。
沈玉桐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生生挨上这一下,疼得生理泪水都差点出来,但他没跟人纠缠,继续将受伤的少年拖到一旁。
那警察大概是见他穿西装皮鞋,头发梳得锃亮,一看就是公子少爷,不是来游行的工人,便没再继续追打,转而去处理其他人。
沈玉桐将少年放好,自己重重坐在地上。他望着混乱的场面,一股无能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人命在这个时代,不过草芥罢了。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警察成功驱散了游行队伍,抓了几个人押上车,也不管地上死伤,开车绝尘而去。
等车子一离开,倒地人身旁很快围上人群,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哭嚎声。
沈玉桐在地上茫然地坐了片刻,刚刚那少年缓过劲儿,跑过来对他道谢,他摆摆手,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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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文是脑门一热。连载到现在是心里拔凉。没想到在晋江写文能扑街成这德性。
幸好我早有预见,存了很多稿。
为自己的机智点赞233333333333333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小凤!小凤!”
沈玉桐正趴在床上让阿福上药,便听龙嘉林叫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想翻身,却因为牵动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活了二十多年,父母兄长从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在四川那次,也没吃到皮肉苦,哪知这回竟然被个警察一枪托差点砸成半身不遂。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才发觉左肩肿起老高一块,吓坏了一屋子人,勒令他伤好之前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不仅奉贤不许去,也不许他晚上再去找朋友喝酒。
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没办法见孟连生了。
不过自己这样子去见人,只会叫他担心,确实不适合见面。
龙嘉林应该是打电话给家里,听到了消息,所以急吼吼跑过来看他。
龙少爷没有敲门的习惯,推开房门就往里面冲,冲到床边,恰好瞥到沈玉桐肩上红肿的伤处,急道:“小凤,你怎么样?”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什么没事?再重点骨头都该碎了。”阿福埋怨,他是故意说给龙嘉林听,因为警察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打伤了自家二公子,这笔账当然得算在龙家头上。
何况前天南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了六个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抓走了好几个。阿福在沈家没吃过苦,也没参加游行,但也觉得自己是工人一份子,听到这消息,将龙家父子骂了不知几百遍。
此刻龙嘉林上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也得埋怨两句。
不过,龙嘉林并没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一心只在沈玉桐的伤上,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挥手将擦完药的阿福赶走。
等屋子里只剩两人后,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对你动手的人找出来,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沈玉桐无奈苦笑,他受这伤怪不上对他动手的人,因为那些警察说白了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提线木偶,要真怪还真只能怪龙嘉林他爹。
那些开枪的警察,其实也并不比死在枪下的工人更金贵,也许换个场景,死的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