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仍然觉得,一个孩子只为进家门就得走那么远是有些过分了。
西蒙记得保姆下楼时鞋跟敲打在大理石台阶的咚咚声,他记得那个还未变声的清脆嗓音问蒂娜是不是有人来访。蒂娜问你怎么知道的,男孩说他就是知道,没为什么。西蒙记得有人突然打开会客室的门,蒂娜跟在男孩身后说这是尼尔,克拉斯科夫妇唯一的孩子。西蒙想扭头看眼墙上的照片,确认他没看错,那对夫妇都是深棕色眼睛,女人黑发、男人金发。蒂娜还在解释西蒙的来意,尼尔像个大人那样伸手跟他握了握,说了声你好。西蒙一直记得尼尔离去时说“看来儿童餐桌要多一个人了。”多年后他才得知那句话的用意。
蒂娜请他别介意,她说尼尔是个奇怪的孩子。她语速变快时不自禁地带了点儿西班牙语,西蒙便用西语回答。他是从一个拉丁裔战友那里学来的,教会学校也教一点法语,但他的法语成绩总是很糟糕。
晚餐时间克拉斯科夫妇仍没回来,他们一起用了晚餐,中途一直沉默。西蒙不知道蒂娜在想她上了餐桌这事儿会不会被克拉斯科夫妇发现,也不知道尼尔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他在想尼尔的话,克拉斯科家明明没有儿童餐桌。让他回过神来的是蒂娜小声的提醒,叫尼尔别剩饭,尼尔冷冷说剩下这点松籽他含在嘴里去马桶吐也一样,都是进下水道。“不是难为你,但你知道我对坚果过敏的,蒂娜。不像某些人。”
没等西蒙琢磨这个“某些人”是指谁,尼尔的目光已转向他:“晚安。不好意思,我得去休息了。提前祝贺你面试成功,睡前祈祷别感谢主,感谢你的父母,他们没让你生来一双蓝眼睛。”
直到楼上传来关门的响声,西蒙才回过神来,他为缓解尴尬,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他确实有点怪。”
“尼尔是有点怪,不过他是个很体贴的孩子,比他父母体贴很多。”这话有点别的意味,蒂娜察觉自己失言,转而问起西蒙之前的工作,对西蒙微笑:“要不要再加点鸡肉和鹰嘴豆?你们当兵的饭量一定很大吧?”
西蒙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有好感。蒂娜收拾好餐桌之后他们用西语聊天,蒂娜讲到自己的家庭,没有新奇故事,照例是远在边境线另一侧人口两位数的大家庭、许多张等待喂饭的嘴、每月寄回的支票,野心和姿色一同被时间打磨,餐馆打工的非法移民和漂亮宅邸里的富翁折中一下,她觉得有钱人家的司机也不错。
克拉斯科夫妇到家已是晚上十点。西蒙从破旧帆布包拿出准备好的履历递给他们,上面压着斯皮尔斯中尉写的推荐信。克拉斯科先生心不在焉地拨拉几下纸页,克拉斯科夫人则挂着公式化的微笑问他年龄、经验、家庭等琐碎事项,出于礼貌,西蒙没说这些都在自己的履历里,在他眼里克拉斯科夫妇经历了一天的工作后很疲倦。那也可能是整日打高尔夫加几杯马提尼之后的倦怠,不过西蒙又知道什么?
克拉斯科夫人从丈夫手中接过文件夹看了眼:“去路德会之前你在莱茵威尔福利中心?”
“是的,夫人。我的名字是在福利中心取的,后来福利中心倒闭,我很小就被送到了圣路易市的路德会福利院,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夫人。我对莱茵威尔福利中心没什么印象。“
写推荐信的前中尉,也是如今西蒙老板的斯皮尔斯对西蒙的评价是谨慎,在克拉斯科夫人看来西蒙的言谈印证了这一点。西蒙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莱茵威尔福利中心是藏污纳垢之地,节外生枝的杂种、已成年的继承人不愿出现的幼弟或幼妹、深陷毒瘾难以挽回的浪子,无数权势皆有的家庭不想要的孩子都汇聚在此。她从西蒙那双透露出倔强和隐隐自卑的棕色眼睛中看出他没什么故事,叫他喝点茶。
克拉斯科夫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次日西蒙便正式开始工作。他和另外两人轮班,三人都来自不同的安保公司,由其中一个正值休息的交代西蒙工作内容和注意事项,告诉他:“规矩点,万事好办。”除公司按登记发放的枪支皮棍之外,克拉斯科家几乎提供一切,西蒙领到两套崭新的西装,都是杰西潘尼的便宜货,对西蒙来说已算得他拥有过的最体面的衣服。他请蒂娜帮忙把衬衫熨一熨,蒂娜则笑着告诉他洗衣服的另有他人,只不过其他佣人他还没见到,她觉得很可惜,不过今后他们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她说负责打理屋子的那个老巫婆不希望安保人员和佣人们走太近。
尽管西蒙对克拉斯科家充满好奇,但他明白想要日子过得平稳就别好奇。一年后克拉斯科举家搬出老宅。西蒙从仆佣的闲言碎语和克拉斯科先生随处乱放的报纸中得知一切可能是什么贷款危机造成的,但他相信这应该不是搬家的原因,房子没被卖掉,佣人未被遣散,老宅一切保持原样。他曾担心自己失去工作,那段时间里斯皮尔斯中尉的安保公司倒闭了,但克拉斯科夫妇又以私人方式与他签了雇佣合同。到头来,唯一生活改变的竟是蒂娜,克拉斯科夫妇认为尼尔已经到了能够自我照料的年纪,不再需要保姆。蒂娜离开之前吻了西蒙,请他帮忙照顾尼尔,她交给西蒙一张便笺,罗列着尼尔过敏的食品。她同样给了尼尔许多个吻,西蒙不知道那是出于习俗还是私人情感,不过他记得尼尔塞给蒂娜一本书,其中两页之间明显塞着东西,可能是折叠的信纸,也可能是钞票。
送别蒂娜之后尼尔转身跑上楼。西蒙打开房门时看见他趴在床上,脸埋进被单,西蒙想他可能是哭了。西蒙试图说点安慰的话,他说以后你还会经历很多这样的场面,他说等年纪大了尼尔就会明白人们总要经历分离,尼尔扭头,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平静:“以后儿童餐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西蒙在克拉斯科家工作以来很少见到尼尔,但他意识到这是尼尔为数不多情绪波动的时刻。他跪下来,拍拍尼尔的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蒙无法理解尼尔面对克拉斯科夫妇时的冷漠和疏离,他在路德会教友之家吃过看不出内容物的稀粥,捐赠得来的衣物大多残留着洗涤无法去除的各种污渍。他认为尼尔是那种溺爱过度的孩子,总是不满、总是有更多要求,甚至会在外人面前对父母大吼大叫。最后一点西蒙从未见识过,不过他觉得尼尔可能有富人家小孩的通病。排除这个小小问题,克拉斯科是完美的家庭,受过高等教育、举止得体的父母,漂亮的房子和汽车,孩子送往昂贵的私人学校就读,营养良好,衣物合身整洁,没有缝补和污渍。偶尔西蒙会幻想如果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白日梦在进行到家庭日常对话时破灭,他想自己怎么才能学会说他们那种语言。克拉斯科夫妇言行举止中透露出高傲和漠然并没有让他改变看法,他觉得他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克拉斯科家迁入的新居比原来小了不少。西蒙的薪水和待遇没变,安定下来之后,他联系了一个家在风铃市的战友,约对方出来喝一杯,那人正处失业,发白的鬓角和麻木的眼神透露出早衰的迹象,在他看来值得深刻记忆的军中轶事和趣闻无法激起对方任何眼神波动,那是一潭死水。与战友道别后,西蒙仰靠在出租车后座,如今他已经不会为打车钱心疼。他在颠簸之中昏昏欲睡,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尼尔平静的眼神,他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十一岁的男孩会有着和自己战友相似的眼神,他疲于思考。出租车驶过商店招牌,他忽然喊停车,要司机等他一会,他跑进商店买了一盒贝壳巧克力,仔细看过成分列表,里面没有坚果。巧克力可能是买给雇主的儿子,也可能是买给一个生长在福利院、参军之前从未尝过巧克力滋味的男孩。他回到克拉斯科新居时克拉斯科夫妇还没回家,他敲开尼尔卧室的门,把巧克力塞给他,说里面没有坚果成分。他转身爬回自己住的阁楼,冲了个澡倒头便睡。那之后几次见到尼尔,尼尔都微笑着打招呼,碰面太短暂,他想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由于战友面相呈现的衰老带来的震惊,西蒙感觉从心灵上和尼尔拉近了,有时他会在睡前对比自己的童年和尼尔的生活,罗列出种种不同和相似之处,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尼尔不快乐,“儿童餐桌”一词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但图书馆借来的词典并没有给他想要的解释,他问过资历较深的另外两个保镖这是不是某种暗语,他们耸耸肩说自己也不清楚,他们几乎没跟尼尔讲过话,其中已婚的那人说尼尔是个怪孩子,不过他倒乐意自己的孩子这么懂事又安静,那人有一大堆孩子和账单要照料,回家后还要听他们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可吃不消。
在克拉斯科家工作的第二年,西蒙仍对这一家人了解甚少,后来他找到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不可触及。那是将近冬季的某天,司机因重感冒请假,正值轮休的西蒙不得不担起这一职务。他提前发动了汽车,等待暖风系统将车内冰凉的空气烘热。通常司机先送尼尔去学校,再返回,接上克拉斯科夫妇,来回路程正好够让汽车热乎起来,又不至于干燥得使人鼻腔内毛细血管破裂。西蒙迟迟等不到尼尔,便顺着社区街道来来回回兜了一圈又一圈,绕到第三个来回时,西蒙有点等不及了,他熄了火,上楼询问,克拉斯科先生正拖着尼尔的胳膊把他从卧室里赶出来,尼尔小声辩解自己身体不舒服,不住抓挠着腰腹和脖子。克拉斯科先生态度强硬,说他花大价钱送尼尔去私立学校可不是让他学会怎么当逃兵。克拉斯科夫人察觉到有人上楼,给西蒙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别掺和。西蒙没注意到她的暗示,他盯着尼尔颈侧的红色抓痕,问克拉斯科夫人尼尔是不是第一次身上起疹子,那疱疹看起来像是水痘。克拉斯科夫人和丈夫对视一眼,犹豫着回答应该是第一次:“严重吗?”
“第一次的话,会自愈的,不过有传染性,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护工会把得水痘的小孩隔离。”
克拉斯科先生悻悻说既然如此,那就让尼尔待在家里,等他们到公司之后由西蒙负责送他去医院。
那类似于叫他闯了祸自己收拾的腔调有点耳熟。西蒙从克拉斯科-孔蒂公司返回的路上想起来,过去在福利院,有小孩尿了床,揪着那孩子耳朵叫他自己洗干净床单的护工也是这种语气。
他带尼尔去医院检查,开了药物处方单,拿诊断证明去尼尔所在的学校请假。尼尔在后座止不住抓挠自己的脖颈,西蒙叫他别碰触起疱疹的部位,尤其是脸,水痘破裂留下的凹坑会伴随终生,他说尼尔长大一定会成为迷倒大片姑娘的帅小伙,留下疤痕可不妙。尼尔没再碰触疱疹,只是望着窗外低声说他宁可自己毁容。
西蒙从后视镜里看他,问他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吧,尼尔含糊过去,说自己困了,想睡会。
行驶到学校附近时,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几辆警车紧随其后。西蒙给学校的医务部门打电话,无人接听,校门口拉着警戒线,警察极力阻拦想冲进校园的几十位家长,学校的安保人员则试图阻止媒体拍照。西蒙看见了柏油路上的血迹,调转方向盘离开。尼尔问他出了什么事,西蒙只叫他别朝窗外看。他们回克拉斯科家的路上尼尔说今日学校在举行周年庆祝活动,他原本要上台演讲的,尼尔的声音很低。
当晚新闻报道了尼尔所在中学的校园枪击案,枪击发生在学校礼堂,案犯是学校的一名体育老师,已被逮捕,镜头中记者身后是一群手持横幅抗议的家长。克拉斯科夫妇没有提前回家。西蒙和尼尔一起看电视。尼尔还想知道更多有关枪击案的信息,西蒙已经调转到正播放芝麻街的教育频道。
尼尔试图从他手中抢遥控器,西蒙说他不想尼尔看到那些画面,尼尔争不过他,说算了,自己去睡觉了。西蒙再三提醒他别抓挠长水痘的皮肤。“记得涂药水!”
尼尔闷闷答应,上楼前,他扭头对西蒙说:“你救了我的命。”
西蒙说上帝自有安排,叫他别把学校发生的惨案放在心上,尼尔摇摇头:“不,你救了我的命。”
校园枪击案之后他们才真正亲密起来。西蒙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不是路德会福利院的那种兄弟,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偷彼此藏在床垫下的小小违禁品:糖果、杂志和彩色水笔。西蒙想要的是和他彼此照料的兄弟。尼尔问过他休息日为什么不出门约会,他这个年纪的人大多已经开始想着组建家庭。西蒙说他不知道。
其余两个保镖一个已婚,一个单身,单身的那个曾试图撮合西蒙和自己的小妹妹,西蒙以自己积蓄不多为由拒绝了。西蒙没有家庭或任何已知的远亲,他想象不出自己成为他人的丈夫和父亲的样子。克拉斯科夫妇开始留他一起吃圣诞晚餐之后更是如此,他隐隐觉得组建家庭是对于克拉斯科家的一种背叛。这个念头他没告诉尼尔,他知道尼尔一定会笑他。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黑话,在军队学来的一些为他赢得了银星奖章。西蒙仍然不明白儿童餐桌的含义,他问过几次,尼尔总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在克拉斯科家工作的第三年,西蒙接到的克拉斯科夫人没和克拉斯科先生一起、而是同一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坐进车,他才明白一个保镖所说的“规矩点,万事好办”所指,而某天他接到的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则让他理解了尼尔说的“感谢你父母没让你生来一对蓝眼睛”的意味。不过西蒙没见过亲生父母,也无从得知对婚姻的忠诚的定义,在他来看这对夫妇不过偶尔犯错,或许有一天会醒悟过来,认识到他们的感情需要相对应的行为支撑。他自以为忠实地保守着克拉斯科夫妇各自的秘密,应付偶尔坐进车的克拉斯科先生的新秘书的调戏。夫妇俩从不过问对方晚归的原因,让西蒙有一段时间起了疑心,好在他从未让疑问脱出口,免遭开除。他开导自己也许这就是大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