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别忘了。玫瑰也会长虫,美好和丑陋总是共生共存。无论是19区还是23区,在腐烂这点上,没有什么区别。”裘世焕将一块生姜拣出来,丢进垃圾桶里,“况且……”他抬起手,筷子在空中夹了几下,“我可不是生来就在23区的。”
***
江彧把他的烦恼带到了D-2171工厂,带到了《睡狮》前,看着画中的女人,他只感觉头痛欲裂。
被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混蛋盯上,又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和如此危险的对象一同进餐,简直是在与死神共舞。
关于裘世焕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他有些理解不能。
太子爷不是在23区出生的?
怪了。
很多年之前,江彧翻阅过裘世焕的相关资料。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23区,无论是媒体照片,还是报道,就连他的户籍资料上也显示,出生地在23区。
为什么否定?
一个戴着墨镜,棕色短卷发的年轻男人搭上了江彧的肩膀。
看着他一笔未动,啧啧摇头。
这人叫博朗,不知道姓氏,应该是个假名。是D-2171工厂的核心人物之一,负责运输及摆平海关的各种刁难。
他性格开朗,友善又热心肠,算是江彧在厂子里数一数二能说得上话的人。
“Mr.江,发生什么了?怎么心不在焉?”
“有点私事。”江彧叹了口气,苦恼地捏了捏鼻粱,“我很抱歉,今天没在状态。”
博朗故作恍然地“哦”了一声,瞧着自己的腕表。
“那你可得快点了。再过三个小时,鸸鹋就得检查你的工作成果了。你忘了上次薪水被她扣成什么样了?”
“催我没用。我得让客户满意,而不是肉眼可见的拙劣模仿。我们要的是回头客,要的是生意,而不是越来越差的口碑和越来越少的人脉——鸸鹋不清楚这一点,不代表我不知道。”
“太过专注一件事可不好,像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很容易出差错的。”
“我没得选择。”
江彧脑子里的画面不是《睡狮》,不是沉睡一般死去的女人,没有老鼠,没有葡萄酒,也没有血迹。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的裘世焕,像是幻灯片,像是无数个肥皂泡泡,又像虚幻的异色灯光,让他迷失,让他错乱。
他感觉迷途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那正是模样如天使般无暇,骨子里却心狠手辣的裘世焕。
这个孩子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残忍,却也纯良。两种矛盾的因子在他身上同时得到了体现,它们并不冲突,反而是加重了对方的神秘感。
博朗看了眼他脑袋上的纱布,又瞧了瞧脸颊上的卡通贴纸。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于是拉过一张凳子,坐到江彧面前。
“Mr.江,你不想说说吗?”
“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浑身是伤,这还不成问题?让我想想,你为了什么人打架了?……这不可能,你可没有那种人缘。还是说,休息天跑去约女人了?”
对于明目张胆的挖苦,精疲力竭的江彧只来得及白他一眼。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这种级别的职工可没机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休息天带孩子还来不及呢,哪儿来的时间。”
“你有孩子了?”
“不是,一个才成年的小男孩。”
博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漂亮吗。”
“漂亮……你为什么关注这个?”
“问问而已。Mr.江,你总是很容易被漂亮的东西扰乱心弦。”
“没有。”江彧很肯定地说,“我大他八岁,是恨不得把这种年纪的小鬼全送到孤儿院的年龄差。况且,这很可能要了我的命。”
博朗看着他皱眉回忆的样子,禁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人家为什么缠上你?看看你这些伤口,看来小家伙还挺热辣。”
“要真是你想得那样该有多好。真相可比这凄惨百倍,我想想从哪儿开始说……”江彧放下画笔,看着这副连葡萄酒都未完成的画作,“对了,博朗,你之前不是有个上门催债的小高利贷吗?我看那家伙特别难缠,最后怎么打发走的?”
博朗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话题怎么就扯到我身上去了?他来要钱,我又没钱。这你是知道的。然后我就开了个玩笑,问他,能不能拿人抵债,他也没拒绝……给了我一张酒店的房卡。”
“打住。我不听了。没有参考价值。”
博朗连忙追问。
“Mr.江,到底怎么回事?别跟我卖关子了,我好奇的很。”
江彧皱着眉头,竭力组织起语言。
“我撞见他杀人了。”
博朗并不意外地点点头:“看来小家伙性格还挺开朗。在19区杀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总不会因为这个犹犹豫豫的吧?”
“他能杀了别人,当然也能杀了我。”江彧说,“不过还不止这些,目击杀人案被逮到以后,他要求我陪他去游戏房。”
博朗疑惑地看着他。
“啊?这么童心未泯。”
“我反倒觉得他别有目的——博朗,他在私人场合威胁我了,甚至想把螺丝刀插进我的脑袋。但他没有威胁我不准说出去,我不明白他的用意。直到离开游戏机房,我才发现,这小子居然住在了我隔壁的空房里。”
“你怀疑他跟踪你?”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那天他跟着我进门,把我的手机丢到鱼缸里制止我报警,还跟我说了一大堆奇怪的话,接着就消失了两个星期。当然,昨天晚上,那小子回来了。”江彧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然后把我打成了这样。”
“这看起来很不正常。”博朗耸耸肩,“他是不是有什么精神问题?”
“我不清楚。”江彧回忆着裘世焕身上的种种,不敢妄下断言,“不过,要知道,一个能即兴杀人的家伙——总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
博朗摸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要不,Mr.江,你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他?如果他的目的真的是你,我们不能太被动,总得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啊。”
“你让我去试探把我打成这样的人?”
“怕什么,不是有我给你参谋吗?其实听你这么描述,我差不多了解情况了。”博朗抱着胳膊,一脸自信地说,“你说他刚成年,又是个小鬼头。用小高利贷的话来说,要对付这种人,不通过暴力,就只有另一种手段了。”
“什么手段。”
“酒。这可是你的强项。”博朗将食指竖到江彧鼻子前,“那高利贷在瑰街有一家酒吧,你就找个由头,把小家伙约到酒吧里去。我正好托他开个包间,你就想尽办法把他灌醉,趁机问问他到底想干嘛。”
江彧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个主意虽然馊,但也不无道理。
关键就是,该怎么约。
“你还深沉什么呢?赶紧叫出来啊,别一转眼我还得去参加你的葬礼。”
“我没手机。”江彧皱起眉头,“前几天手机浸水了,你的借我。”
“真麻烦。”博朗抱怨着,掏出手机给他,“知道他电话吗?”
“我问问房东。”
江彧硬着头皮给房东打了通电话,临时编了个不太像样的借口,顺利讨到了裘世焕的号码。
这串号码前面的区号是23区区号,要是想打通,还得多拨一串数字。
江彧犹豫半天,颤抖着将号码拨了出去。
没多久,电话接通了。
【喂?是谁。】
听筒那头听起来心情不大好。
江彧心里顿时没了底。
“那个,太子爷啊……是我。”
【啊!】电话那头一下就来了活力,【大叔——你换手机了吗?】
“不是,这是我同事的手机。”
【哦,我刚好在看电视。丧尸片里的大哥哥最后被感染了,好难过。对了,大叔有什么事情吗?等我先暂停一下哦。】
“晚上……”江彧深吸了一口气,“太子爷,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对方不假思索。
【晚上啊,应该没有?大叔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江彧看着博朗的口型,逐字逐句复述,“想出来玩吗?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酒吧刚开业,想请我过去捧捧场。”
【可以哦。】答应得很快,【几点?要去哪儿?】
“画完画大概八九点吧。瑰街,你去的话我们一块。”
【没听说过的地方呢——不过既然是大叔的要求,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我要继续看电视剧了,拜拜——】
“啊,好……”
“行了。”博朗一下抢过江彧手里的电话,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都汗涔涔的,“哎,Mr.江?你没事吧?怎么打个电话就出了这么多汗?”
江彧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和住在隔壁的杀人者,相约在了酒吧。
第7章
当江彧专注于墙上某一块色斑时,他难免会联想到散在裘世焕身上的光线。
它们混着架子鼓和电子烟,像蛇或电线一样环缠水管一路攀援。
在贴身衣物彻底除净后,它们成为了某种变化的染膏,在对方的喉咙上,一副利维坦的文身间植入了色彩。
在纯净无杂的月照中,在摇曳的人影与激越的鼓点里,那具带有侵略性,犹如狼一般强悍的身躯展露无遗。
模特的眼睛,蓝色的眼珠——不同光照影响下,时而热忱,时而遥远得仿佛要脱离太阳系,像是海王星的巨大暗斑,周围聚拢着极低温的恐怖气旋。
但是江彧没有办法从中移开视线。
就像美丽而强大的花豹,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环境中,人类会不由自主产生恐惧。
但当花豹安静地、无言甚至善意地趴倒在人们面前,也许只有脊背,也许只有爪垫,却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种冲动。
这种想被无与伦比的强者青睐的冲动。
裘世焕为这幅画带来的感觉几乎是破坏性的,甚至充斥着强烈的攻击欲望。
他不温顺。江彧一边调和颜色,一边感觉后背发凉。他非常危险。
他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物,但江彧没有办法抵抗那股几乎从任何一个毛孔涌出来的杀意。
江彧始终没办法勾勒出对方的下身,不仅因为光线,还有作画者自己的遮掩与恐惧。
他想让自己的模特将腿分开一点,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像他没办法让花豹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
这就是江彧始终没办法完成这幅画作的原因。
“喂。”
没有灵魂,所有的笔触都没有灵魂。
“Mr.江?”
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也不是他心里的裘世焕。
“喂!”
到底是什么样子?
到底应该……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
肩膀被狠狠拧住,江彧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干什么呢?我已经把人都叫过来了,你表现好点。”
见他稍微有点回过神来了,博朗的手肘这才在他的腰上捅了捅。
江彧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发现一个位置盯得太久,视网膜上都出现固定暗影了。后背的衣服湿透了,手里的酒杯也差点翻到地上。
太糟糕了。
他扶住额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哎,Mr.江,怎么回事?——你最近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生病了?”
博朗压低声音,连忙递给他半杯酒。
“没事。在想别的事情。”
江彧一口闷了下去。
喉咙里的烧灼感还没平复,他一把扶住嗡嗡作响的脑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仰头,视线瞬间就和对面沙发坐着的裘世焕对上了。
裘世焕穿得倒很简单,白衬衫,下边搭一条深色牛仔裤,下半部分的曲线几乎要贴着身体轮廓,整个人显得挺拔又修长。
他悠闲自得地翘着腿,把玩起还剩最后一口威士忌的四方杯,手上的戒指反射出各异的光彩。
然后,意有所指地举起酒杯。
湿润的嘴唇,咽动的喉结。
江彧避开了进一步的视线接触。
他低声对旁边的博朗说。
“对,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叫人过来?得多少钱?贵的话就免了吧。”
“免费服务啊。”博朗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免费的东西了吗?今天小高利贷请客,不要你一分钱。”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博朗一抹鼻子。
“没事,大不了从头计划。为我们Mr.江搞清楚他的目的,才是重中之重嘛。”
话毕,博朗装作面上不在意,友善又热情地为对座的大少爷敬上一杯威士忌——博朗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酒桌高手,一旦被他盯上,不喝个酩酊大醉可都没有下桌的道理。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了,您是Mr.江新认识的朋友吧?和他也是邻居关系。这是巧合,还是缘分?”
“你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
博朗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只能用噎到一口酒的咳嗽掩饰尴尬。
“我叫博朗,他的同事。”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举杯示意,“和Mr.江之前描述的一样,您还真是一表人才。”
“这话是大叔亲口告诉你的吗?”
少年的眼神有些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