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栖舔舔嘴唇,没说话。
方仲辞自行拉开车门:“走吧。”
见状,叶栖火速下车,在后门关上之前将后座上的外套捞出来,又披在了方仲辞身上。
走进医院,两人将已通过的申请书递出。
在仔细检查过两人的警官证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那起绑架案中唯一活下来的劫匪。
他的精神状态很差,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头发打着绺,像有一阵没洗过的样子。
与精神有异的人交流是叶栖擅长的领域,方仲辞自动退后,给叶栖留下发挥空间。
叶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对整个环境进行了观察。
这里的陈设很简单,一眼就能望的到头。
墙角的一团密密麻麻吸引了叶栖的注意,走进一看,那是许多用以计数的“正”字。大致计算一下,这“正”字加起来似乎和他被抓进精神病院的时间长度差不多。
但在那一群“正”字中间,似乎包裹着一行不和谐,叶栖仔细的辨认,竟发现那其中只写了三个字:「我没病」。
叶栖的眼眶骤然放大,望向正呆滞坐在椅子上的人。
日复一日记录自己所待的时间,执着的认为自己没有病,这不像是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该有的状态。
叶栖缓步靠近,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黄海秋。”
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黄海秋猛地抬起头,那是长时间在医院点名取药的下意识反应。
“你没有病,是吗?是有人故意抓你进来的,是吗?”
黄海秋的眼睛瞬间被点亮,无比激动的冲上前双手抓住叶栖的手:“你相信我没有病吗?”
叶栖煞有其事的点头:“对。”
黄海秋欣喜若狂的摩挲着叶栖的手,可也就是转眼间,他像是忽然受到什么惊吓,猛地钻进了床底:“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我真的错了。”
这让两人心头均是一跳。难道他曾遭受过殴打吗?
还没来的及深想,黄海秋忽然又从床底爬了出来,整个人挡在了床头柜前面。嘴上却絮叨着和情景完全不相关的话:我没病,我没病,我没病……”
从刚才开始,方仲辞就发现黄海秋一直盯着床头柜,眼下更是直接挡在了床头柜前,就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方仲辞和叶栖交换了眼神,叶栖单手拉住黄海秋的手臂向前一拽:“十二年前那场的绑架案,到底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一瞬,黄海秋的情绪明显更加激动了。
方仲辞则悄悄绕过两人,从背后将床头柜推开。
叶栖还在吸引着黄海秋的注意,方仲辞则看见了床头柜下异常的砖缝。
他沿着砖缝将地砖打开,里面是一本已然泛黄发皱的本子。那不像正常的本子,更像是医护人员用来记录的长条便签纸。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满了「我没病」。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黄海秋忽然回头,猛地发现了方仲辞的动作,他疯狂的高呼起来。
方仲辞心下一惊,迅速将地砖和床头柜复原,黄海秋则猛地扑了过来。
刚才那一回头是出乎叶栖意料之外的,他本试图稳定黄海秋的情绪。可医护人员近乎在半分钟内就冲了进来,直接将人扣在床上,毫不犹豫的将镇定剂推入。
闹了这么一出,今天的探视也只好终止,两人被迫离开了医院。
驱车离开,两人在附近的停车场歇下。方仲辞从怀里拿出了刚刚的纸册,和叶栖一起研读起来。
通篇读下来,这大概就是一个正常人是如何在精神病院被摧残成精神病患者的自述。
但黄海秋若不是精神病,他又是怎么骗过鉴定专家的?
很可惜,纸条中大多写的是他的遭遇和感受,并没有提到那起绑架案的有关线索。
眼下没有直接证人的陈述,他们只能将目光再次转向当年的案件卷宗。
十几年前的材料,很多未录入电子系统,就算录入,也可能会遗漏一些信息。
他们决定去一趟当地分局。
冗长的行车后,他们终于和提前打好招呼的分局负责人见了面。
办好手续后,他们终于进入了档案室。
分局的材料冗杂,但也还算有序,十几年前的材料都在。
没过多久,他们就找到了当年的材料。
吹开堆积的沉灰,当年的绑架案缓慢的展现在两人面前。
其实绑架案本身并不复杂,但失误却是巨大的。毕竟在这场行动中,有一名警察牺牲在册。
卷宗里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靳穆所说的那一段——在被劫匪劫走之前,他还曾被别人带走过。
这的确在意料之中,毕竟如果有如此明显的线索出现在卷宗里,高副应该一早就进行了调查。
但若是既定事实,又怎么会只字未提?还是说,他们曾经提到过,却被人刻意掩埋了?
想到这,黄海秋那张半疯癫的脸赫然呈现在了叶栖的脑海中。
方仲辞抽出其中一张纸,却意外带出了另一张,那应该是本来装订好但不小心掉下来的。
将纸张拾起,方仲辞发现那是一份精神鉴定报告,结果明确指出黄海秋存在精神问题。而这报告的署名,总让方仲辞有些熟悉。
他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传了一份给江恪。江恪没有回消息,看样子应该是手上有任务。
叶栖递过来一份文件,指在了最后几行上。上面写着当时事发时的狱警成员,而上报黄海秋疯癫消息的,是一个名叫马卫的狱警。
“找到他。”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说道。
·
被方仲辞和叶栖找上门的时候,马卫是意外的。
他已经不在系统好多年了,就连从前的前同事,也都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几乎断了联系。
他好久没见到过警察了。
当方仲辞提起这个案子的时候,马卫长叹了一口气:“你说他的名字我大概是记不住的,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大概知道是谁了。”
马卫啧了一声从兜里掏出烟盒,递给了方仲辞一根。方仲辞下意识的伸手,却在即将碰到烟的前一刻顿住了手:“不了,戒了。”
“呵,你这是妻管严啊。”马卫笑道。
方仲辞愣了一下,顿首:“对,我们家那位,不让我抽。”
马卫一声嗤笑后,自己点起了烟:“他嘛,刚来的时候牢房是空的,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什么异状。但好景不长,怪事大概就是从他有了新狱友开始的。”
黄海秋原本是很本分的,可当他的狱友进去之后。他就开始莫名狂叫,每天说他的新狱友拿刀要杀他。
但马卫并没在意。
每个犯人进去的时候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从随行物品到身体都如是。而日用品就更不必说,都是特制的,又怎么可能拥有杀人工具?
几次之后,马卫无奈的搜查了牢房,但并未发现所谓的刀。
但黄海秋的呼嚎并未因此停止,他的异常已经扰到了其他人,他开始频繁的被打。
“当我们知道有人打他这个情况之后,就按章办事了。但我们也确实怕出事,就给他更换了狱友。”
“但换完之后,他还是和原来差不多,甚至开始对我们也很戒备。就这样又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本来要打报告,但正好赶上了监狱里犯人的集中心理辅导。”
在当时的心理医生的建议下,马卫替黄海秋申请了精神鉴定。
“再后来就不必说了,他被强制送到了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方仲辞眼眶微压:“他的狱友是谁,什么罪名?”
马卫猛吸了一口烟:“名字是真的记不清了,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这个你们去查就好了,是肯定有记录的。”
方仲辞眼珠半转,问出了一个较为关键的问题:“您或者您的同事,打过他吗?”
“怎么可能?”马卫登时将手里的烟往烟灰缸里一掐。
可方仲辞似乎丢掉了刚才的客套:“我只想知道真相,如果您执意一口咬定没有,我们恐怕要顺着这条线深挖下去了。”
“哎——”马卫摆了摆手,“这……打是打过的,但也就仅限于他们不老实的时候。也就是一脚两脚罢了,根本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瞥了一眼方仲辞的表情,马卫一脸无奈:“这真是实话!我们不敢真惹事,整改的厉害,我们一直很收敛。”
方仲辞将眼神一收,陷入了沉思。
第137章 容易肖想的类型
离开马卫家良久,方仲辞才被叶栖的话唤回思绪:“所以,你觉得黄海秋害怕的是警察?”
方仲辞愣一下,点点头。接着,他看向叶栖修长的指节:“你有没有发现他情绪开始激动是在什么节点?”
叶栖碰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大概是他摩擦我手的时候。”
“对,我当时在想你那么好看的一双手是怎么吓到他的,”方仲辞将视线抬起,“直到我碰到自己掌心时,才猛然惊觉。你那双手哪里都好,但却有一个区别常人的点,枪茧。”
叶栖摩挲指尖的手蓦地一顿。按照方仲辞的意思,黄海秋是因为摸到了他的枪茧,从而辨别出他是警察的事实,才会产生剧烈的害怕情绪。
但以黄海秋已经明显疯癫的精神状态,他几乎不存在如此正常的认知。
这样的话,就应该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有人曾向他暗示过什么,进而扎根在他潜意识里,足够让他在失去正常的思考之后,仍会立刻带入枪茧代表警察这一信息。
而这十几年来,他能接触到的人群无非是当时在监狱时的狱友、狱警、鉴定时的心理医生、被送入精神病院后的医护人员。要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在这些人中调查应该就足够了。
整理头绪后,两人决定从整个异常事件的开端——被送进来的新狱友查起。
这个狱友同样是以拐卖人口罪入狱,早年一直在逃窜,却恰巧在黄海秋出事没多久后莫名去警察局自首,几乎是前后脚和黄海秋入的狱。
认罪书里,他阐述了自己多年来流亡的苦难,进而萌生出自首念头的心路历程。言辞恳切,行为逻辑都很正常。
或者说,除了自首那个微妙的时间点外,一切都很正常。
如今此人早已刑满释放,但却仍旧挂在通缉榜单上。原因是在他刑满释放一年后,警方调查出一件旧案的嫌疑人正是他。而那起旧案明显比他被判刑的案件性质要严重的多,罪名是故意杀人。
至今,警方一直都没再能找到他。
这条线算是在这断了,但在马卫当年描述中,黄海秋还曾换过一个新狱友,而他还是有迹可循的。
两人随即调整方向,准备先找这个人。
因为有前科,杨树出狱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好,零碎的换了很多工作,每一份都是体力劳动。
眼下,他正在一家小厂子里面做卫生。
了解到这一情况之后,方仲辞和叶栖并没有以警察的身份去厂里寻找他,只说他们是杨树的远方亲戚。
等到没有旁人的时候,他们才向杨树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杨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自己复犯,让警方再好好查查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叶栖上前的半步,将黄海秋的照片递了过去:“您误会了,我是想问您,还记不记得这个人?”
“黄海秋……”照片底部有黄海秋的姓名,杨树不自觉的念了出来。
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杨树道:“他不是那个被确诊为精神病的那个人吗?”
叶栖顿首:“对,就是他。经过我们对记录的查询,发现您曾经同他有过几天同狱友的经历,能具体说说吗?”
“这……”杨树似乎有些为难,“我当时和他也没住几天,而且这么长时间了,我也的确记不清了。”
“什么都可以。”叶栖望向他。
杨树皱起眉头,连带着眼角的皱纹也压深了几分:“我进去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很不对。他一直对我很戒备,不和我说话,也离我很远。我也是后来劳改的时候听其他人说,他之前换过一个狱友。”
“他大概是什么时候说你要杀他的?”
“哦,”杨树双手一合,“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了,是一次晚上我上厕所,路过他身边。他本来在睡觉,听见我过去之后,整个人就坐了起来,我当时吓了一跳。我也不记得我是痒了还是怎么,当时抬起了手。随后他就开始大喊大叫,说我要杀他。”
叶栖象征性的点点头,开始有意识的引导杨树回忆从前的事。
但几经努力,叶栖发现杨树所知道的事情也就止步于此。而且在几次的陈述中,他的言语没有出现过明显的破绽,所以他说的情况应当都是属实的。
为了不耽误杨树正常的工作,叶栖和方仲辞很快辞行离开。
走在狭窄的土路上,叶栖沉默的思索着,方仲辞没做打扰。一天之内线索断了几次,任谁都会觉得很糟心。
可忽然间,叶栖却转头道:“我们再去一次黄海秋那,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眼下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方仲辞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半分钟才迟钝又疑惑的啊了一声。
且不说他们今天已经去过一躺,还闹出了不好的结果。就算他们能在短期间再见他一面,以黄海秋的现在真疯的精神状态,还能问出什么呢?
就退一万步来讲,他们真能问出什么。能不能相信是一说,但法律效益是一定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