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男人的情绪突然激烈起来,愤怒全化进声调里,他提声道:“我会差你一套房子?!一样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爸做过吗?”
“不是一直不敢和我们打照面吗,除了法院那天我连你人影都没见过,结果现在又跑来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很久都没有这样情绪外露过了,男人将话吼完以后只是站在原地有些用力地呼吸了起来,然后泄气一般地跌坐到了楼口的长椅上面。
半晌,他重新开口,语气平静了很多:“就前年吧,你爸的那个司机又来找过我,说这事其实不是你做的,是真的吗?”
棠翎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男人撑着膝盖自顾自道:“……她妈走得早,我又在外面工作,连高考都是她哥送她去的。第一年没考好,又复读了一年,我知道她心里压力大,但我那边刚做上去,确实不是请假的时候,考前那晚我听说同事不管不顾地直接送儿子考试去了,那时候才觉得真对不起她。结果我给她打电话她还跟我说没事,明年等她寒假一起回来过年,让我别买春联,她要回来亲手写。”
“她哥是个混账东西,初中的时候就带女人回家,因为这个没被我少打,估计她小时候见多了觉得害怕,所以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些。”男人刮弄起自己的指节,“现在才觉得,要是她真愿意给我说,我肯定会和她发火,她哪里敢一个人跑到广州去找你。”
“这些年我想过很多次,如果真见到你了我会说什么,我还能怎么骂,我会杀了你吗。”男人声音发沉,“结果这几年过去,我可能是老了,开始觉得再怎么折腾她也回不来了,有时候还觉得,只要你过来讲一声道歉,我说不定就原谅你了。”
棠翎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怔了许久,然后缓慢地向男人深深鞠了一个躬,他只是那么折着身子,男人叹了口气,迈着步子从他身边走开了。
哪怕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棠翎也没有直起腰来。
我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到最后他的整片肩膀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难受地眯了眯眼,狼狈地把重心交付给坚强的栏杆。呼吸也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起来。
总是这样,棠翎拿出了他仅剩的自以为是,似乎是想把珠江岸的那套大房子过户给女孩的父亲以作赔偿,不理智且缺乏尊重到了极点,拆下东墙也补不了西墙。
后来我才觉得,他潜意识里一定认为只要到头来什么也没有的人能是他自己就万事大吉,也不知道这种形似自残的举动是打算折磨谁。
棠翎得到了他的结局,我却觉得他离解脱好像越来越远了,万事都跟他较劲,不被接受的赔偿彻底成了漫无边际的惩罚,好让他永远无法抵达自由的港口。
平白地,我忽然生出了一种“终点”的感觉。
结束了,对于棠翎而言好像什么都结束了,成功地被世上唯一需要依挂他的亲人抛弃,成功地把一直死缠烂打的我推开了,也成功地得到了所谓的谅解。
强烈的不安比我经历的任何一次地震来的都要强烈,脑袋被酒精搅得跟一滩浆糊没差,此时此刻我试图站在棠翎的角度来思考接下来他会做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想不出来,我焦急地掉起了眼泪,甚至开始神经质地打起自己的头,最后我只能无助地蹲在原地,县城上的沉厚积云一动不动,就他妈那么压在我头顶,我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不想被棠翎发现我又在自作主张,所以我先他一步往回跑了。
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认识路,跑过记忆里的地标药店之后就有些摸不着方向了,只凭起直觉找起了天使梦,所幸虽然绕了一截,我最终还是回到了目的地。
早知道天使梦是正常歌厅,却没想过竟然能这么正常,连夜场都没有,九点一到大门的霓虹光牌就跟氖气泄漏了一样熄了个干净,只余下后院一条直通二楼休息间的路还有光亮。
望着这架松垮的楼梯,我沉默地在最底那阶坐下了。
等待棠翎的其间,或许我真是太无聊了,或许我只是需要什么事情转移掉我的注意力,在瞧见旁边公共桌上的果盘的时候,我开始无念无想地摘过水果刀削起了苹果。
说来有点搞笑,在这以前我从来没自己削过水果,也因为这份不熟练,最后我把那个苹果糟蹋得像是战后的城市地面,片状的果皮一块块地掉在我腿间,完全就成了废弃的碎裂弹壳。
棠翎和我是不一样的。
那也是我头一回对别人削苹果这种平常举动产生兴趣,我记得他半倚在禅房窗边,能一边看着我一边从苹果的头尾剜出漏斗,他微微侧着刀刃掠过果肉,于是均匀又连绵的果皮就开始从他虎口处泄下,丝滑得一如粉色丝带。
回头一看,种种迹象都表明我是在碰上他以后才开始产生一种名叫“好奇心”的东西的。
以前别说是有耐心观察人削果皮了,连参加奶奶葬礼的时候我都生不出什么探究的心思,只是像个木偶穿上黑衣黑裤,扮起大神桩子来,在里边一站就是一天,爸妈的亲朋好友路过时向我搭话,问我奶奶究竟出什么事了,我真不知道,所以只是像呆瓜一样地摇摇脑袋,然后继续那么站着。
去到美国以后也是这样,每天吃早饭的时候家里习惯播晨间新闻,总会听见哪里哪里又战火纷飞,哪里哪里又灾害途生。美国爹的体液组成成分是肥膘和墨西哥血,对动乱的敏感程度比我们都高得多,所以经常会在这个时段发表悲天悯人的长篇大论,而耳濡目染这么久我却也没能受到零星的感化,心里只觉得这个世界怎么爆炸怎么颠三倒四又关我什么事呢,后来想得久了难免对自己产生怀疑,于是我又开始思考:那还有什么事能和我有关呢?
一直到遇见棠翎以后我才找到了答案。
我意识到我那天在自由国定论算是下错了,我不是在那里找到了四分之三个自由国,而是一百分之两百。棠翎就是那双手,一手拽着世界,一手拽着我,那时候我和它才有了契机正式握手谈和,就像两根电线搭在一处,耀眼的火花随之而生。
一切都只因我遇见棠翎。
第61章
时间彻底成了一个模糊遥远的字眼,长久的出神间我终于听见有人叫我名字,而在这样一个县城里,除开棠翎以外根本不会有人认识我。
我有些仓皇地仰起头来,尝试把脸上的表情控制的体面,估计最后的成果还是不大好看,因为我看见棠翎的眉头皱了起来。
说真的,他看起来比我正常太多了,仿佛刚刚他真的只是出去买了盒解酒药,而经历那一切的人是我一样。
“药呢?”我明知故问,“我的头还是好晕。”
“坐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啊。”我垂眼咬起苹果,“我等你。”
我那样回答着,尾音越湮越弱,最后消失在了夜风里。苹果也是,没咬两下就因为手抖掉到了地上。反应过来之后我麻木地伸手去捡,却被棠翎抬住了手臂,然后目睹着他把那只破烂的苹果踢到了一旁的垃圾堆里。
他没看我,很快也把手松开了:“回去了。”
蓦地,我发声问道:“以后都是一个人了,没关系吗?”
我环住他的腿,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胫骨上,盯着破洞上翻起的线头:“棠翎,以前我会想,这狗屎的地球怎么爆炸都无所谓,我只想要你活得好好的。”
棠翎的声音仍然平静:“现在变主意了?”
我仰起脸,忽然笑了起来:“我现在想,如果有一天世界留不住你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
一片缄默里,我轻轻站起来与他对视。
我拉起袖子,头一回向他仔细展示起手臂上这条造物主的恩赐。它比一般的伤口增生得更厉害些,深色的疤痕好像一条蜈蚣张牙舞爪地攀附在皮肤上。
我引着他的手,想让他摸摸,甚至还使起了平时用的撒娇伎俩,甜腻地拖着嗓子求他。
棠翎垂睫,用指腹沿着那道伤痕轻轻摩挲,他说是道没长好的伤口,我说以后也长不好了,然后就这么在他面前将水果刀刺了进去。
棠翎沉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声音发寒:“于真理,你突然发什么疯?”
我自然道:“我想好了,我觉得我还是不想让你一个人。一想到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我也不要等到明天了。”
“你觉得活着就是为了我?”他阴鸷地瞥眼看着我,又不知为何忽然笑了,轻描淡写道,“过段时间你回头看,说不定还会想不如一开始从没认识过我。”
我没答,只是手上继续使了力,刀尖彻底没进伤疤的起点。我再把刀往下拖,一顿一顿地沿着旧伤口行进,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今晚宴会的主人公,简单分个蛋糕而已。
顺着轨迹,血冒冒失失地渗了出来,可惜的是我没能把刀插得足够深,所以还没淌过半圈,手臂上的鲜血就开始慢慢凝结了。
棠翎起先并没有什么反应,我们都平静地见着鲜烈的血水往外涌,像是在远程电子观摩一场火山的爆发。
过了片刻,他一下拽起了我的衣领,脸侧的皮肤因为用力而紧绷,手背的青筋也乖张地耸起。他把刀拽了出来,掐住我的手腕,用力摁在伤口的血管近心端上,也借着这个姿势彻底制住了我,一下把我锢在了池塘边的假石上。
“能不能有点出息?!用死威胁人,很光彩?”
我从没见过他这种歇斯底里的模样,好像我正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我很困惑,也不解地发问了,“我的命重要吗?原来我的命在你眼里也算得上重要?”
风过拨起涟漪,轻盈的流水声忽然荡进了我的耳朵,随之而来的竟然还有一种惊人的快意。
我将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搭在他的眼梢:“棠翎,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星星湾拖我一起溺水的不是你?掐我脖子的不是你?你早想我死了吧,那样就不会有人一直缠着你了。”
“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让你变成现在这样?”我沉浸在无边的陶醉里,“好想知道啊。”
我只是任由脑袋往池水里下坠,冷水也顺从地没过了我的耳朵。
我睁着眼,却好像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好像回到星星湾那天了。棠翎,那时候我刚认识你,什么都不懂,像个傻逼,所以那天我抱住你的时候是我这辈子唯一、唯一一次觉得,哇,我好像已经得到全部的你了。欸,你说什么时候能让我找到虫洞啊,我特想回那天去,反正得被潮汐力碾烂,还不如就让我死在那天。”
棠翎的眼眶隐约泛红,声音刚淌出来的时候还因为干涩而有些颤抖:“不是想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我突然感觉到棠翎揽住了我的头发就开始把我的脑袋往水里摁,可每次都是在全部没入的瞬间就把我托了起来。
鼻腔里猝不及防地涌了好些水进来,我被呛得开始剧烈咳嗽,头也因为缺氧而更加晕眩,迷迷糊糊间我还听见棠翎让我保证以后再不会随便拿性命开玩笑。
那是我仅剩的筹码,我当然不乐意,并且我还决定像个忠诚的士兵一样遵守他给出的“不再欺骗”的铁律,所以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任何,只是那样紧紧地抿着嘴唇。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狠下心,总是一瞧见水覆过我的鼻尖之后就马上把我带上来了。我觉得有点好笑,掀起略微浮肿的眼皮对他说了句“继续”。
再一次被溺进水里的时候,望着上面粼粼水波中棠翎的脸,不知为何,我的视线前所未有地重复清明了起来。
我好像听见悲伤的社会新闻,看见飞速翻动的倒计时历,然后一块浓厚的黑墨被甩了上来,海水来了,冲淡了些,渐渐让墨块形成了具体的连环图画,剥茧抽丝地展现起我和棠翎的过往种种,最后水墨越来越淡,在归于白墟的瞬间,一切云开雾散,我开始发现陪在我身边我梦里的那只水鬼其实是棠翎。
他好像对收走我的命从不感兴趣,却也始终没能狠下心放开我,一直以来我们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里都这样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平衡。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陷入一场悠长的、缓慢的坠落,相拥着被拉进海心,岩浆凝结而成的石块像流星一样从我们身边划过,世界逐渐被翻转,但不知为何,我们却渐渐有了种形似于向死而生的奇妙信念感,笃定着,一切到了最后都会被重构。
于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很想问他,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也舍不得我啊。
始终得不到我的承诺,棠翎似乎还是放弃了,松开了控制我的手,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景观石之上抽烟,额发垂下来让我瞧不见他的表情。
我顿时有了种想法被证实的快感,从水里起身以后攀着他的胫骨趴上了他的膝,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棠翎不再像刚刚一样歇斯底里,只是在我玩味的目光里拿过了刚刚那把水果刀,效仿着我伤口的位置,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比我的动作更加利落。
就好像终于找到我软肋中的软肋,他把刀又递还给我,平静地答复起我刚刚的挑衅:“继续。”
我盯着那道残忍的伤口开始发起抖来,也不愿接过那把沾上他血迹的刀,他却硬生生地把刀塞进我的手心,刀随之坠落,在那一刻我终于倒地痛哭出声,无助地用双手掩住脸,我说你走吧棠翎,那就别和我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