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经理那边的意见?”
“什么?”
猛然听见国王的名字,余新伟差点又要被丢回脱衣机。他稳稳心跳,略感莫名:“不,不是,像我刚刚说的,是因为设计组的同事有疑虑——”
“人家也是老印刷厂了,经验很多,哪会有什么问题。”
萧伯誉打断他,站起身,看着他养的一缸斑马鱼,背对着余新伟,打开饲料罐。
一股饲料腥味顿时飘入鼻间。
余新伟握握拳,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年前各厂都忙,忙中容易出错,是不是选能够一条龙作业的千裕比较恰当。”
萧伯誉喂了两杓饲料,弯身看着观赏用的鱼在里头抢食。
“新伟,你也知道最近不景气,中和一带的印刷厂加工厂倒了很多间??我跟腾虎的张老板有些交情,这张单可能可以让他们厂多撑一阵子,人家也是要吃饭的嘛。”
话说到此,余新伟应该要明白上司的意思了。社会上多得是因为关系而得到工作的,能不能做得好反而是其次。他应该要就此退出办公室,然后跟小林他们说:“不能换厂,多看几次打样,能去看印就去看,盯紧一点。”应该要这样的,跟以往一样,照萧伯誉说的话做,做现实与理想的协调者。
吃人头路,对工作再有理想,终归还是为了月底领一份养活自己的薪水,即便绑手绑脚,也要硬着头皮做下去,谁敢顶撞直属上司,谁敢对直属上司的想法有意见,谁敢与生活过不去,谁敢在这里说心里话,又不是不想干了。
又不是不想干了。余新伟脑袋又胀又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执行长,这次的专案非同小可,不能拿人情来赌,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拿人情来赌?你说这是什么话?”没想到余新伟还要再讲,萧伯誉重重放下饲料罐,转身,语气没了以往的悠哉。“你是我上司还是我是你上司?少跟金熙晋一样拿总公司那一套来压我,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
“萧执行长——”
“听我的就对了,要是出包的话,我负责,可以了吧!”
余新伟猛地站起身,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萧伯誉的嗤笑堵得什么都说不出话。
“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还想对我们指手画脚的,笑死人了。”
余新伟不知自己怎么离开萧伯誉办公室的,回过神来,只发现自己正在用别人的声音,说着:“不能换厂,多看几次打样,能去看印就去看,盯紧一点。”
小林他们说,好,谢谢经理。
但余新伟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
时间很快来到发表会的倒数第五天。
余新伟记得那是个很普通的日子,普通地向房东奶奶打招呼、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挤捷运、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踏进公司、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地坐电梯上二十六楼、普通地注意手机有没有响,普通的早晨,普通的上班程序。
然而恶耗总是在普通里飒爽登场。
“出包?”
讲到最后一个字时,余新伟差点破音。
这些日子就像转太紧的吉他弦,绷到一刷就会断,墨菲定律,恶梦降临,印刷厂说包就包的绝望无情袭来,猛烈拍打他已经瘦了几公斤的伟岸身躯。
憔悴的小林与设计师们对看一眼,将几个造型精美的纸盒放到桌上。
这是发表会上限定一百组的试用组合包装,仅提供给受邀而来的网红与贵宾。虽然数量少,但因为客户要求品质加上预算充足,他们花了不少心力做结构设计,看上去质感很好,使用的进口美术纸手感十足,甚至令人舍不得打开,预计能在社群里创造不小的话题。
“哪里有问题?”余新伟检视着包装的外形,看不出瑕疵。
“里面。”
小林印堂发黑,将包装打开,余新伟才看见里头印的品牌故事以及Logo位置全都像被台风刮过一样,还有很多黑色的指纹。
“我们有去看印,看的时候没问题,但没想到他们没等油墨干就送去加工成形??油墨全糊了。”
“张老板那边说最后的手工作业是在半夜,我想只剩最后一道工,应该不会出问题,就没去盯了??是我的错。”制管的小陈低垂着头。
余新伟没有咎责,真要说的话,是他的问题,他没能说服萧伯誉换厂。
他为什么什么事都做不好,他是不是什么事都办不到。
余新伟按着太阳穴,忍住从背脊窜上的恶寒,忍住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
“全部都有这样的问题吗?”
“嗯??”
“重印的话赶得上吗?”
“今天打电话问过了,他们说年前加工厂都塞车了,排不进去,重印加加工起码要十到十二天。”
听见十到十二天,余新伟觉得发线瞬间后退了十到十二公分。
余新伟压着自己的发线,问道:“除了试用包的包装印刷出问题外,发表会上的其他印刷制作物有问题吗?”
“确认过了,没有问题。”
“好。”
“没道理品质这么差,报价还这么贵啊。”业务在一旁皱眉翻阅报价单,小林听见后,一把将报价单抽去看。
此时萧伯誉探头进会议室,看整个会议室里的氛围像在办丧事一样,他清清喉咙,说:“余经理,你想一下怎么处理吧,明天下班前告诉我解决办法。”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会议室。
“??干拎老师!还不是你害的!”小林将报价单与员工证摔在桌上,想冲出去,被其他同事挡住。
“你们都先出去吧,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余新伟压住小林的肩。“冷静点,我会想办法。”
等到同事们都走出办公室,余新伟才捂住脸,遮掩宛若溺水的表情。
——待续
第十八章
他缩在家里的电话旁边,耳朵贴着话筒。
嘟噜噜、嘟噜噜,电话通了。
“Walden?”
那沙哑又睡意浓厚的嗓音让余新伟莫名鼻酸。
“怎么不说话?”
余新伟想过很多要说的第一句话,例如“您好,想与您讨论一下专案工作”或是“朋友你好,平安喜乐,没有啦问候一下而已”,没想到一听见国王的声音他便不由自主委屈起来。
余新伟深吸了几口气,却依然控制不了句尾的抖音。
“你说会打给我,可是你都没有。”
说出来的话不小心变成了埋怨,鼻音带点绵绵的娇媚。
那方传来低低的笑。
“我也有说过你可以随时联系我。”
殊不知国王正因久违的鸡皮疙瘩来袭而差点唤醒小国王,余新伟听见他的笑,感到一阵羞愤。
“我、我打给你是要说工作的事情!”
“??你知道我这边现在几点吗?”
余新伟一愣,这才发现他忘了时差。
天使之城,与台湾相距九百六十分钟。
“现在是凌晨四点三十二分,你觉得这个时间打给我讲工作的事情,适当吗?”
国王低稳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但主动联络还被人嫌,余新伟薄弱的羞耻心已然被撑到极限,只能窘迫地说:“对、对不起,吵到你了,你继续睡吧,我??”
“不过如果你是要说,你想我,随时欢迎。”
喀。余新伟反射性地挂了电话。
过不久,电话又响了,他接起,听见对方隐忍的声音:“不小心挂掉的?”
俗腊八余新伟抖抖唇,不敢说话,话筒于是在沉默之后传来叹息。
“OK,Walden,说吧,什么事?”
国王靠上床头,侧头轻闭双眼,连日来的工作轰炸让他眼下的卧蝉染上一层阴影。
听着余新伟逐渐不稳的呼吸声,国王耐心等待,终于,话筒那端传来仿若呼救的哽咽:
“我??是真的有、有点??想你??”
像被手下不留情的师傅脚底按摩一样,国王猛地坐直,一双惺忪的睡眼睁大,卧蚕险些化成蝴蝶翩翩飞舞。
“你??”是幻听?还是余新伟真的说了想他?
他原先只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余新伟真的说想他?
不,不期不待不受伤害,金熙晋你可要冷静。
“你喝醉了?”国王压着自己的心脏。
“没有??”余新伟毫不珍惜自己好看的双眼,近乎蹂躏地擦眼泪,仿佛这样泪腺就会断裂,再也不流出任何示弱的水。
“Walden?嘿。”听见余新伟哭,国王没了从容。“怎么了?别哭了,说吧,我听着。”
“我、我只是想要有人可以听我说话??”
“好,你慢慢说,我听着。”
国王的声音就像黑夜里的海潮声,看不见,却稳稳地拍打在心上,回荡在耳边。
余新伟其实有些羞于启齿,他知道自己搞砸了,他会想办法解决,他只是需要有人听他说话,而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就是国王。
跟名义上的专案监督呈报错误是件令人夹紧屁股的事,可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打了电话,也是因为,他有点想他。
断断续续的,余新伟将印刷厂真的出包的事情全都跟国王说了,也在电话里道了歉,准备承受专案监督的指责与怒气。
国王静静地听完始末,不带波澜地说:
“我认为那一百组包装还有机会处理,发表会能照常举行就好,不用太灰心。”
没迎来预想中的责难,余新伟不确定地说:“你??你不生我的气?”
国王的眼前浮现垂着耳朵的沮丧巨兔,忍不住浅浅笑了。
“我知道你努力过了。”
国王真诚的话语让余新伟心里的雷雨一下转小了。他抹抹鼻涕,小指卷着电话线,像卷着他抛给他的一丝柔软却坚韧的温柔。
听余新伟似乎冷静下来了,国王也重新靠回床头,问道:“你刚刚谈到,业务说腾虎的报价很高是吗?”
余新伟回想了一下,说:“嗯,小林说他们在设定印刷条件时有先查过了,今天看到报价单,才知道腾虎的报价高出不少,本来各家的厂商报价就不太一样,但是腾虎又贵品质又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样啊。”
“怎么了吗?”
“不,没事。”国王开了扩音,一边给Allen发了几个讯息。
余新伟戴上眼镜,看向墙上的时钟。“啊,你还是快睡吧,明天??应该说是今天还要上班,对不起,吵你起床。”
“就这样?解决方式不跟我讨论一下?”
“不,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想就好了,谢、谢谢你听我说话。”
“我说过你可以依赖我的。”
余新伟犹如自言自语般说:“阮阿母说过,靠山山倒,靠人人走,靠自己最好??”
国王听不懂余新伟突然冒出的台语,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于是阴沉沉地说:“你是不是因为我比你矮觉得我不可靠??”
余新伟瞬间咬了个大冷笋,他太害怕听见国王自己讲出矮这个字,这会让他有种太阳黑子过度活跃、宇宙即将毁灭的错觉。
“不、不是!我是怕你累!”
“所以你是因为比我高才认为我体力不好?”
余新伟朝洛杉矶的方向叩首跪拜。
“??拜托您跟我讨论。”
国王满意了,余新伟觉得这话筒令人握得虎口发酸。
“打算怎么解决?”国王问。
“目前??目前打算找现成的包装,再贴上LOGO贴纸,只是要找到好看而且符合品牌形象的包装不容易,我打算在明天中午之前找到几个候选的,再跟客户说明情况并且做提案。”
国王沉思了一下,缓缓开口:“比起现成的包装,我建议找手工订制的??如果是用布包呢?做个简单大方的设计,可重复再利用,友善环境,也符合品牌形象。”
“可是时间很赶,应该找不到能接单的人??”解决方式被打枪,余新伟又萎靡了。
“Walden,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啊?”
“为什么还要另外找人?你就可以做啊。”
??什么?
国王说得理所当然,余新伟却吓得花容失色。
“不行啦!我、我、我不行!”
国王不理余新伟鬼吼鬼叫,他站起身,在有空调的房里走来走去,脑筋动得飞快,语气里还有兴奋。
“为什么不行?我之前就说过,你做的那几个布包是有市场的,Walden,那些东西很好,可以发展,不用全做一样也没关系,手工的东西就是讲求独特性,来得及的话,把品牌的辅助图形也转化成小刺绣,一定更别致。”
刺绣?别致?
被国王极具渲染力的声音入侵,余新伟一愣一愣地跟着国王的话语在脑中迅速勾勒出几个可以装入试用品又符合“Simple Skin”形象的设计,随后又用力甩头。
不行,那些东西太私密了、太接近他了,一想到要将那些小东西拿出那个房间,他就慌得不能自已。
“不行的,不行,那些东西??那些东西??”
“谁准你做这些东西的!”
爸爸一把将他手上的针线拍掉,他吓得缩到妈妈怀里。
“你做什么?这样会吓坏他的。”
“不准让他做这些!丢脸死了!走!跟爸爸去跑步!锻炼身体,看你皮肤白成这样,两只鸟仔脚一折就断!”
瑟瑟发抖的他被爸爸拖出妈妈的怀里,而刚满四岁的将霆站在一旁,一双大眼亮亮地望着他,望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