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承受将霆的眼光,他眼眶泛潮,羞愧地红了脸,低下头被拖出家门。那天家乡的太阳好像特别大,晒得他皮肤又刺又痛,像是针,那些视线,也像??
“嘿,Walden。”
国王的叫唤让余新伟被拉回心神。
“我真的觉得你做的那些东西很好,我很认真。”
听见国王说“认真”两个字,余新伟的耳朵一阵麻痒,他将话筒拿离耳朵一些,话筒却继续传来清晰笃定的话语:
“这就是你最棒、最特别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
余新伟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了。
“万一、万一他们知道我其实是这样的人??万一不被喜欢呢?”
他会死的。
如果被当面说“你竟然是这种人”、“你怎么会搞这种东西”或是“这是什么东西烂透了”,他会死的——
“我喜欢就好。”
余新伟抱头定格。
国王走到窗边,俯瞰洛杉矶的夜景像碎落的星星散了一地。
“你也是,你做的东西也是,只要我喜欢就好。”
听国王用磁性的声音说得堂堂正正理直气壮,余新伟直直硬硬往一旁倒去。
“你没有多少时间犹豫,如果你愿意做,那就放手做,客户那边由我去解释,我去提案,我相信我的眼光从来没有出错过。”
“??有??”
余新伟躺在地上,手臂遮着脸,声音虚弱。
“你说你喜欢我,你的眼光好奇怪。”
“??随便你。”
国王好像真的被气到,这次换余新伟被挂电话。
余新伟听着嘟嘟声,表情被手臂遮掩住了,红透的耳根却泄漏他的心情。
将电话挂上,过没多久又响了,余新伟听它响了几声,才深深深呼吸,神情一凝,伸手接起电话。
“国王,我——”
“哥?”
“??将霆?”
“嗯。”
余新伟失去骨头似地靠在墙上,强打起精神:“将霆啊,怎么了,最近好吗?”
“嗯,我放寒假了,你呢?”
“我?很好啊,老样子。”余新伟试着笑了几声。
“爸说要跟你确认高铁的时间,看什么时候去载你。”
一想到要过年了,要回家了,余新伟又添上另一层忧愁。他说:“我还没买高铁的票,工作忙,过两天再跟你们说??”
“哥,你心情不好?”
不愧是他弟弟,一下就听出哥哥不对劲??还是他的伪装已经破损到这种程度了?余新伟没说话。
他的弟弟,感情很好的弟弟,就算长大了、变成一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了,却还是会叫他“格”的乖弟弟。
余新伟绞着衣?,有些话淤积在胸口,又沉又重。
他张嘴又抿嘴,干涩地开口:“爸妈呢?”
“睡了。”余将霆顿了下,缓缓说:“哥,你有事可以跟我说,我不会让爸妈知道。”
不让爸妈知道是因为怕他们担心,在外打拼的孩子总是如此,我很好,我很好,我不好也不敢说,怕说了家人跟着难受。
余新伟觉得自己已然变成新伟打钢号,每天哭个不停。他喉咙卡卡,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口:“将霆,哥??可能本身??可能做的有些事,会让你们对我很失望,可是我希望你知道,我真的爱你们。”
对不起我是这样的人,可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请你们不要离我而去。
我爱你们,希望你们也爱这样的我。
他将话筒捂住。
他晓得指标性的长辈若是崩坏了,对于晚辈来说会是一件多么震撼的事情,所以他不想让弟弟听见自己哽咽的尾音。
听筒沉默,只有空气流动,而后才传来余将霆沉稳的嗓音。
“哥,你小时候做给我的香包,我还留着,在我抽屉。”
余新伟沉默。
“我最喜欢那只有红色钮扣的鲸鱼,我觉得很好看。”
余新伟沉默。
“其实我也觉得,哥煮饭比妈好吃,头脑比爸好,肌肉线条练得比我漂亮。”
余新伟沉默。
“哥,你是很棒的人,只要你做的不是伤害自己、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
或许有时外头风大雨大,也只是需要家人的一句无条件支持而已。
余新伟紧握着话筒,泣不成声。
——待续
第十九章
低潮可以延续很久,振作却像高潮,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天,余将霆什么都没问,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余新伟哭。
等余新伟理智归位,解释是工作上出了状况,详情等回家再跟他说,余将霆才回话:“要我去台北找你吗?”
“不用了,没关系??我很快就回去了,还有,呃??”
“我不会跟他们说,哥也别让他们知道??我说你头脑比爸好这件事。”
余新伟破涕为笑。
在弟弟面前哭了,似乎也不是这么令人难堪。
与将霆互道晚安,余新伟长长呼了口气,打开放在客厅桌上的笔电,发现一旁的手机有未接来电与讯息通知。
“刚才讯号不稳断线,打手机也没接,总之如果你决定好了怎么做,随时通知我。”
余新伟想,这个人虽然老是逼他,但也总是在等他的答案。
他将手指放在手机键盘上,键盘总是比嘴巴更容易说话。
他回复了国王,并打从心里希望国王还在等他。
合上笔电,走进浴室洗把脸,对着镜子,将Kidding的发带套上脖子,往上拉把刘海固定起来。
走到小房间前,他打开门,开灯,让粉红色的光笼罩他全身。
*
余经理带来了好消息。
发表会的倒数第三天,幕前幕后大小工作密密麻麻,办公室里负责“Simple Skin”的同事们愁云惨雾人仰马翻,此时余经理带了几张草图与样品来到公司与设计师们开会,效率地说明了解决方法,已请总公司向客户紧急沟通此事,并希望设计师们提供意见。
一干同事跪下抱着余经理充满力与美的大腿痛哭(有人趁机抱得比较根部),起身之后,纷纷对于这些笔法朴拙却个个独特的设计图表示惊艳,于是七嘴八舌地向余经理打听这个人是谁、哪里找来的、有没有作品网站。
余经理不敢看大家眼睛,嗯嗯啊啊阳婆婆了半天,只说是他朋友,并说他从现在开始要请假帮朋友一起赶工,发表会前会将用一百组手工包装带来,有事随时联络他,请大家继续加油。
说完,余经理不给大家追问的时间,踩风火轮走了,同事们愣了一下,随即振奋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期间一言不发的小琴看着余新伟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因为粉红小房间不够大,余新伟将客厅窗帘拉上,挪出一个空地,把工具与布料都搬出来。
一一将材料分好,从打版开始,他聚精会神地开始动作。
正做好第一个,门铃忽然响了,他吓了一跳。
环视客厅的手工战场,原本想装死不在继续做,但门铃简直比国王还卢小,卢到最后还有节奏。
余新伟不得已,只好跑到门边,打开内门,没有看见人,他疑惑地将铁门拉开一条小缝,然后门被毫不客气地拉开。余新伟向后退,不小心被工具绊倒了脚,跌坐在地,眼镜歪了,他双手撑着身后的地板,看着门口两个逆光的人影。
“嘿!帮手来了!”对余新伟咧开灿烂的微笑,Q将大大的太阳眼镜摘下,双眼有风尘仆仆的疲倦痕迹。
“你、你们怎么来了。”余新伟抓住Q的手站起身,注意到两人背着的轻便行李袋,他惊讶地问:“刚下飞机?”
Q把余新伟的眼镜扶正,笑着说:“抱歉,余经理,国王忙着交接,我们就先过来了。”
交接?交接什么?等等,总公司的人可以这样说来就来?此时余新伟还不知道,庶民思考限制了他对权力的想像。
来不及开口询问,就听Allen边关门边碎念:“国王明明只有叫我来。”
“我怕你帮不上忙。”
“坏爷尼!等一下就能知道爸爸的厉害!”
“什么是‘坏爷尼’,我听不懂。”Q大翻白眼。“不要再自称是我爸爸,不舒服,爸爸会在飞机上偷喝我的白酒吗!”
“又没关系,我也常叫Money儿子,Money也没说什么!”
Q掐住Allen的脖子,坐了十小时的飞机,越累越有精神,两人吵吵闹闹起来。余新伟丈二金刚狼摸不着头绪,总之先将两人分开。被余新伟拎住的Allen往旁一看,哇呜惊呼。
“这、这是?”显然没人告知Allen来这里要做什么,他惊讶地看着宛若小工厂的客厅,走过去拿起余新伟刚试做好的包装,抚摸上面细腻的花草刺绣,不可置信地转头。
“这是你做的?”
这似曾相识的问句让余新伟背脊发冷,他虽然没有逃避地直视着Allen蓝得发亮的双眼,羞耻却从心里爬上皮肤。
“不回答那就是!真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做——”话还没说完,Allen就被Q干拐子。
“注意说话。”Q交叉双臂。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会做这个??太??厉害??了??”Allen捂着腰子满脸委屈。
“时间不多,我认为我们应该少废话,多做事。”Q回头,说:“余经理,请继续吧,你可以交代我们做任何事情。”
感激地看着Q,余新伟点点头。他请Q裁切打好版的布,让Allen把布弄上绣框,他负责专心地成形与刺上小图案。
活很细,时间很赶,除了偶有作业声响外,没人说话??除了Allen习惯性的碎念。
“真怀念,我以前也帮过我奶奶做手工艺,她织毛衣时,我在一旁绕毛线。”
Q认真做事的时候通常满脸杀气,不怎么喜欢说话。余新伟耐心地陪着Allen闲聊:“奶奶?”
“嗯,独自把我拉拔长大的奶奶,我唯一的亲人。”
“她好吗?”
“喔??她现在住在天国,感觉过得比我好。”Allen装模作样地拭泪,以示自己大老远跑来做手工的心酸。
“抱歉。”余新伟愧疚地说。
“喔不!不,别在意。”没想到余新伟会道歉,爱开玩笑的Allen抓抓冒出胡碴的下巴,想了想,决定来转移话题,“啊”了一声翻找行李袋。“对了,国王要我给你东西。”
余新伟成功被吸引注意。“什么?”
“他的照片,大图输出,之前在洛杉矶的其他品牌活动上拍的,摄影师将他拍得又高又帅。”
余新伟差点车到手。“我干么要他的照片!”
“呃,他说要你换掉房间的那张海报。”
余新伟呐呐半天说不出话,只得憋红着脸疯狂车布。
“找到了!”Allen从包包里抽出一卷海报,随着他的动作,另一张照片跟着被抽出,飘落到余新伟的脚边。
余新伟捡起来一看,上头有国王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一个笑眯眯的灰发亚裔脸孔;一个面色严肃的白人。
“这是??”
Allen靠过去,指了指照片上的人:“这是董事长,你看过吧,另一个是‘Simple Skin’的创办人。”
来回看着照片上的人,余新伟好像就要想到什么时,听见Allen说:“虽然国王要我不要跟你说,但是??发表会上的限量包装出问题其实创办人满不满的,国王花了不少力气说服对方。”Allen神神秘秘附在他耳边说道:“我第一次看见国王这么低声下气的模样。”
照片上的国王勾着自信从容的微笑,这样的他竟然拿着自己做的东西去向他人拜托??余新伟的眼眶忽然酸涩。
他不能让这一切白费。
他揉揉眼睛,一放下手就看见Allen抱头崩溃。
“不──我弄歪了!怎么办?没关系吧?一点点而已,没关系吧?”
“搞什么!拿来!我看!”无法忍受任何“不准”的褐发设计师抓狂地冲到Allen身边,边抢救边对泪眼婆娑的Allen碎念个不停。
耳边是他们的吱吱喳喳,让他的旧公寓有点热闹。余新伟重振旗鼓,重新专注在工作上,并且后来才知道,Allen最爱的奶奶,其实也很常受不了Allen的帮倒忙。
*
一月二十八号,下午两点,“Simple Skin”在位于台北金融商圈的五星级酒店里盛大举行。
活动现场除了当红的KOL与网红之外,许多政商名流也应邀参与。会场的中央大道上整齐地陈列“Simple Skin”的新品,供贵宾在入场时可先一睹为快;每张桌上皆放置精心制作的专属名牌,并有专人带位,让人感到宾至如归。
除了例行的品牌故事影片播映、包装设计展示与创办人致词之外,重头戏当然就是专业化妆师与模特儿的现场示范秀。
有别于其他美妆品牌清一色的年轻女性模特儿,“Simple Skin”找来各个年龄层、性别、以及性向的模特儿,大荧幕上播映完他们个人的背景故事后,化妆师便在他们脸上用上不同的产品以及妆容风格,呈现独特的面貌。
发表会以直播形式全程在网路上公开,做足功课的主持人一边引导观众的视线,一边在化妆师操作时讲述产品重点,配合网路行销活动,在网路上观看的人数也相当可观。
焦点全在台上,昏暗的台下,余新伟站在最后方,鬼祟地躲在一帘黑幕后面。
当最后一场示范秀结束,完妆的模特儿一字排开,舞台上以投影打出“Simple Skin”的Slog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