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央隔着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晋,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
沈晋于是求饶:"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啊,明天情人节,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和一只猪头约会吧?"
高三,过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学期都飞快。
新家已经搬进入住,家居的装潢让亲朋好友们众口一词地称好;秦央的成绩也一直稳定着,只要过了高考,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女朋友可以在大学时就找好,也可以立了业再成家,无所谓了,反正孩子能让家长操心的事会越来越少。秦央妈妈觉得自己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减轻不少,夫妻两个开始筹划起今后的再度蜜月计划。
生活却总不会顺着人们的心,平地惊起丈高波澜。
秦央的外公突然过世。就在秦央生日的前一天。
那天,秦央在考试,亲戚里谁也没有通知他。秦央是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后才知道的。
秦央爸爸在电话里说:"秦秦,你外公走了,今天上午。"
秦央执着听筒,一言不发,隐约能听到那边秦央妈妈的哭声。
"爸爸妈妈最近会很忙,你自己的事你明白的,爸爸妈妈对你很放心。"秦央爸爸在那边继续说着,"饭菜都在冰箱里,你自己用微波炉热一热吧。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回不来......"
又交代了很多事,秦央静静地听着,说:"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时,手机铃声作响,沈晋的声音愉快地传了出来:"喂,提早祝你生日快乐啊!够兄弟吧?你明天要请客啊!"
秦央说:"谢谢。"
呆呆地在桌边站了很久,直到黑暗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弥漫开。
很多事,有些是刻意去遗忘,比如那个晨光微明的早晨里所说过的、听到的话和不小心发生的事,而有些却是不经意地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
第十二章
对于老人家的去世,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肺癌晚期,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是,依旧太过匆匆,从入院确诊到逝世,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对孝顺的儿女们而言,始终快得难以接受。
"中午的时候,还能吃下去半碗粥的,气色也比前几天好。儿子们还在商量说,有种药治这个病很灵的,要去给他买来吃吃看。结果,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开始吐血,我拿了块毛巾去帮他擦,止都止不住......医生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老夫妻两住的小屋子里设下了灵堂,秦央外婆絮絮地向亲友们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鼻息间满是锡箔纸燃烧后的檀香味,《大悲咒》掩盖了人们交谈的声音,零星有只字片语传来:
"还以为能撑过今天夏天的......"
"......抽烟、喝酒,他戒都戒不掉。"
"才六十九,七十岁都没到......"
秦央木然地坐着,亲朋好友祭奠完毕后,他就递给他们一杯水。满眼都是白麻布,各色帛料五彩斑斓地挂了一墙,影像忽而真实忽而模糊,双脚踏着地面,心却在半空中飘着。
有人踱过来攀谈:"秦秦还在读书吧?"
"嗯,高三了。"
"哦,那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用功啊。孙儿辈里,你读书最好,老爷子最看重你。"
旁人也调过头来搭腔:"就是,老爷子对你喜欢是喜欢得来,从小带在身边......你那个时候小,大概不记得了。"
秦央轻声说:"我记得的。"
有的亲友还没进门就已失声痛哭,灵前一时哭声震天,跪在两边的孝子孝女们叩首不止,悲痛欲绝。连两个刚上初中的表弟也跟着哇哇地抹泪。
秦央可以说是那种家庭幸福的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俱在,无论是秦爸爸那边还是秦妈妈这边,兄弟姐妹和睦,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和乐而圆满。这是他第一次失去至亲,曾经以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真正站到这里时,却仿佛在梦中,浑浑噩噩的,神智却清明得异常。
丧事办得很体面,秦央妈妈他们个个孝顺,纸人纸钱纸家具纸麻将一应俱全,别墅还是三进三出带丫鬟管家保镖的。两条纸元宝串成的银龙一字摆开就铺出了老远,街坊邻里看了,没有不夸的。
跪下、磕头、起身,秦央跟着父母们做得一丝不苟,回到家里后,却翻来覆去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开的眼中总是白茫茫一片,凄楚的哭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萦绕。
与此同时,日历纸却一张一张毫不留情地撕落。
老高在走廊里跟秦央说:"你的成绩很稳定,考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要太拼,太紧张了也不好。现在绷得太紧,恐怕到真正考试的时候反而会......嗯......总之,要注意休息。"
秦央说:"我知道的,谢谢老师。"脸色憔悴而苍白。
回家的路上,沈晋自背后环着他的腰埋怨着作业太多,做到天亮也做不完;老师太严厉,那个教物理的,一点玩笑也开不起;还有,女生太少,他那个楼面全是物理班:
"整个楼面的女生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数量就少,更不要说质量。"
沈晋揶揄秦央:"你是陷在了温柔乡里。"
秦央似听非听,偶尔发出一两声不知所谓的应和声。
沈晋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收紧环着他的手臂:"我怎么觉得你的腰又细了?"
"没有。"k
沈晋又扯开话题道:"我今天在办公室里看到老高了,手里拿着这么厚一摞卷子,他又用古文虐待你们?"
"啊,没有。"
"你这两天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脱口而出。
秦央回过神,忙道:"睡了。"
"那你这对熊猫眼是睡出来的?"沈晋不依不饶,见他咬着嘴唇缄默不语,不由叹了口气,"我就睡在你旁边,你有没有睡,我会不知道?"
秦家夫妻这几天搬过去陪伴秦央外婆了,秦央又恰好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也不能有闪失,秦央妈妈干脆让沈晋住了过来,两个小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沈晋继续说道:"秦央,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那个么?初中的时候就笑得不阴不阳的,教训起我来比那个班主任李老师还有样子。"
口气却不是往日那种调笑的腔调,隐隐露出些担忧。
车厢里嘈杂而闷热,有人大喊:"司机,等等,我要下车!"
忙得团团转的售票员不耐地抱怨:"要下车怎么不早说?"
※※z※※y※※b※※g※※
晚上,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了殡仪馆,寿衣寿帽穿戴齐整的老者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周遭哀乐凄凉,悲声不止。
眼睛不知不觉已经睁开了,怔怔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明天是最后一次模拟考,你打算去考场上睡么?"身边并肩躺着的人忽然开口,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听在耳中却很安心。
沈晋说:"秦央,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候,那些话,你打了几遍草稿?"
那时候,傍晚,放学后,道路尽头那条狭窄曲折的小巷。清俊的少年横威立目,神色冷傲不可一世。
"三遍。"记忆很清晰,秦央回答,"叫你跟我走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沈晋的笑声低低地在房间里荡开:"你这个家伙......"
这是一件打死也不肯说的糗事,没想到还是毫无防备地被他套了出来。话匣子被打开,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片段藉由杂乱的话语一一涌了出来:
"我哭不出来。"
葬仪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始终静静地看着。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黑伞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从前,我爸妈工作忙,没空带我。我一直跟着外公。我是他第一个孙辈,所有晚辈里,他最喜欢我。他不让我叫他外公,我一直叫他爷爷。"
"他待我很好,我做错事,也不许我爸妈骂我。"
"优等生秦央也有挨骂挨打的时候?"沈晋轻笑着打岔。
秦央也跟着笑了起来:"小时候,谁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听话的?"
话语依旧拉杂而破碎:"那个时候,你也知道,夏天也没什么冰淇淋之类的,有根大头娃娃雪糕就不错了,要不然就是一根盐水棒冰......他们厂里效益好,高温天会发沙冰。他每天带个保温瓶,盛回来给我吃。甜的,有牛奶的味道......我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就巴望着他快快回家。"
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叙述还在继续:"后来,他退休了,我要上学,忙。每次隔很久才去看看他,他总叫我多去走走。我说好,忙了,就忘了......去了,跟他,也说不了几句......"
"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做。喝酒、抽烟,还舍不得花钱,总是挑便宜的买......我爸妈买给他的,他总是藏着。时间长了,饭也吃不下了,身体也不行了,连下楼都没力气。都劝过他的,他说,戒不掉了。送到医院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妈回来后说,医生都怀疑我们待他不好。"
眼眶开始起了涩意,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秦央仰面躺着,声调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他这次住院,一个多月,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我上一次去看他的时候,还是春节,就叫了他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这两年,也就春节的时候去看看他......原本想等考完试去医院陪陪他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倾诉无法再继续,窗帘遮挡住了楼外闪烁的霓虹,只有一两丝光线透过缝隙偷偷地钻进了屋子里,在墙上涂抹出几片暗暗的光影。
人有千种万种,有人张扬热烈,恨不得把大大小小一切遭遇都大声地告诉全世界;有的人却克己而内敛,习惯把所有心事都压到心底,维持着表面上的皆大欢喜。
秦央是什么样的?秦央是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父母一手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手指着那个干净斯文的身影训斥:
"你怎么就不能跟人家秦央学学?小讨债鬼,你是不是要折腾死我才甘心?"
每一次的家庭聚会上,一提及各家孩子的教育经,秦家姆妈总是最得意的那个。人们一口一个:"秦秦尬懂事体(这么懂事),读书又好,侬福气不要太好哦(你福气真好)!"
"没什么,没什么,小拧(小孩)读书这个事情我是从来都不管的。他要读就读,能读到哪里算哪里。"
于是又是一片称羡声,秦央妈妈红光满面,在一众妯娌姑婆面前出尽风头。
这样脆弱而哀伤的秦央,只有沈晋看得到。一如当年,无助而又满腔伤痛的沈晋只出现在秦央面前。
沈晋翻过身,慢慢地伸出手,拥住他。相贴的脸颊碰触到一片冰凉:"我要是明天在考场上睡着了,你要拿多少杯奶茶赔我?"
有一位与秦央和沈晋出生于同一年代的少年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所谓爱情,就是当你看到那个人时,第一反应不是上床,而是拥抱。
第十三章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天气时阴时雨。从题海文山里偶尔抬起头呼一口气,心底莫名升起几丝烦躁,厌倦漫上眉梢。
"紧张了?"秦央取过被他胡乱扔了一桌的试卷,展开、铺平,一张一张分门别类按照试卷号叠起来,"志愿填那么高干什么?"
"还好。"沈晋懒懒靠向椅背,看着他纤长的指在黑黑红红写满字迹的卷面上一一点过,"E师大呐,爱在E师大。"
本市学生间有言:玩在F大,住在J大,吃在T大,爱在E师大。这四所院校合在一起便算是S市高校中所谓的"四大名校",每年不知有多少高考生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
手边的卷子上,字迹虽然潦草却做得认真,题目边上密密麻麻注满了解题过程。尤其是那手花体的英文书写,放在从前,倒是适合用来写情诗:你是我的女神我的天使我的太阳......秦央想起初中时,他总是空无一字的作业本,现在虽说是年级前一百名,但是E师大对他而言还是有些不稳当。
"传说中的倩影处处,美女如云。"这边却说上了瘾,沈晋闭上眼睛,满脸享受,"我已经看到E师大在向我招手。"
"是么?"把整理完的卷子夹进文件夹里,厚实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文件夹兜头朝那张笑得花痴的脸罩下,"它在跟你说,Bye Bye!"
老高说:"现在是关键时期,家长对考生要多多关心。药补不如食补。"
秦央年过七十的奶奶特地打电话来叮咛:"秦秦啊,你不要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啊......"
秦央哭笑不得。
秦家姆妈去庙里求来两张平安符,虔心诚恳地捧着几瓶矿泉水跑去"仙人"跟前供了三天三夜,又是写符纸又是念经,做得一本正经,就差没把"仙人"叫来家里跳一次大神。
秦家爸爸说:"这是封建迷信。"
回头又仔细地把那两瓶水放进了秦央包里:"考试的时候,要是口渴就喝喝。"
东西里有一半是给沈晋的,沈晋握着秦央扔给他的平安符和水,一反常态地收起了笑脸,沉默半晌方道:"还是阿姨记得我。"嘴角翘得勉强。
秦央不习惯看他这样的表情,扭过脸道:"别想那么多。"
勾着他的肩一起进了考场。
那三天,天气意外的晴好。午后曾忽如其来落下一场阵雨,开考前却又忽然云收雨散。
门口来送考的家长纷纷说:"这是好兆头。"宽慰着孩子也宽慰着自己。
听说考场外有交警指挥车辆绕道,家长执着告示牌当路拦车;考场周边的宾馆一年到头都不见有生意,就靠着高考这几天挣钱,连卖绿豆汤的小贩也意外发了笔财;电视台的采访车就停在门口,考场内的救护车时时刻刻待命;考生们还在埋头答卷,上一门的试题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引来专家学者资深教师历届考生社会人士百家争鸣。
这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多年后再回首看看,笑过、哭过、埋怨过、自恋过......都是怀念的味道。三天,恍然如一梦。
走出考场时,秦央看到老高正守在考场门口。平时大家都不喜欢跟老高打交道,他太罗嗦,刻板又保守。这一次,秦央却主动走了过去:"高老师,题目不难,基本都在你给的复习范围里,我感觉挺顺的。"
"哦,哦,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老高凝着的脸明显放松了许多,镜片后的双眼笑眯了起来,陷下去几道皱纹。
秦央惊觉,眼前的男人其实尚不满四十,比自己父母都还要小得多。据说这是他第一次作为班主任带高三,耗费的心力恐怕并不在他们这些学生之下。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远远传来秦家姆妈的招呼声,秦央只得匆匆道:"高老师再见。"
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高瘦的男人仍守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学生们说笑着从他身边经过。
※※z※※y※※b※※g※※
轰轰烈烈的三天考试之后是三个月的漫长假期。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秦央和沈晋一起度过。踢球、上图书馆、闲聊或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在最终放榜前放纵挥霍,有些苦尽甘来后歇斯底里的意味。报纸上有专家给出的解题思路,网络上满满一屏幕满分作文范文,一律视而不见,玩笑着互相问一句:"有这题吗?我怎么不记得?"
于是关了网页扔了报纸,在游戏中战得天昏地暗。
秦央问沈晋:"怎么会填E师大?"
那时,外头夏日炎炎似火烧,他们在沈晋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打游戏打出一身热汗,双双躺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精致的装饰吊灯在脱去了眼镜的眼中幻成了两个、四个、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