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冰凉刺骨,仿佛从空调房里走出来一下子置身于零下三十几度的室外。路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微微的月光。窗帘半拉着,窗台上放一盆垂死的落叶针植物,和房间里的人一样。
齐言走到床边,俯视床上的人,轻唤一声:"路安?"
路安毫无反应,白皙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尤为妖异,捷克斯洛伐克贫民窟里的儿童才有的苍白。齐言微微摇晃他的身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不是死人。
路安睁开眼睛,眼白的部分已经大大超过了该有的比例,瞳孔急剧地收缩,然后定焦到某一点。
"没事吧?"齐言不安地问。
路安的神色茫然,宛若还没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我梦到回乡下的老家了,怎么,我还在这?"
齐言摸摸他的额头,把凉的彻骨的汗从他脸上抹去。他坐到床上,抱着他的头说:"我在这,别怕。"
路安呜呜地哭了:"不,我不想在这,我想和外婆回乡下去。"
齐言忍不住也哭了:"我保证再没有人伤害你好吗?我一直留在你身边。"
路安把他从身边推出去:"不,你才是那个人。让我痛苦的那个人是你。"
齐言和路安一起滚到床上,齐言紧紧搂着他:"不,再不会,我再也不提起齐艳。"
路安的眼睛放光,像猛然从黑夜里跳出来的一只怪兽。他张牙舞爪,竭力撕扯着空气,一阵挣扎后又费力地停止下来。猛烈地喘气,溺水的人才有的绝望,仿佛永远看不到漂流在河中的那块浮木。他抓住齐言的肩膀,手像动物的爪子陷进齐言的肌肤,血在被挤压的血管里悲鸣。
齐言缓缓抬起手,抹去路安早已流满整张脸的眼泪。他亲吻他,用嘴唇一点点温暖他冰凉的脸。直到贴上同样冰冷的嘴唇,齐言犹豫了下,但还是慢慢舔了起来,像亲吻,却也更像来自居高临下的强者的怜悯。
路安的身体悬空在万丈深渊高处,他看见了天堂的颜色,明亮瑰丽的,闪现着无数种颜色,然而一低头,深不见底的黑暗却也在同时席卷了他。一端是极乐,一端是痛苦。他游移在它们中间,然后死亡。
19
路安像半跪的神灵,坐在床上。一瞬间,扯掉了自己的衣服,让上身沐浴在银白的月色下。他的表情神圣且没有痛苦,仿佛被超渡过的人,缓缓地低头,让平躺在床上本来要挣扎起身的人动作嘎然而止。路安说:"来!"
齐言不明白路安在说什么,透着迷雾般的黑暗注视着他,希望他给予解释。
一切都沉浸在沉默里,像行注目礼,男人之间的较量正如冰川下暗藏的激流一样奔腾不已。路安在暗示他,某种行为的暗示,成则已败则寇,只是瞬间既定的事。生命中的唯一一次赌局,搭上自己的性命。怨否?不怨。用肉体来换取心的慰藉。两者有相通之处,至少身体历经劫难的时候,心高悬在高处,忘了疼痛。
他静静看着他,忘记自己曾置身于无边黑暗,暗夜之神路西弗让他想起了曾遗忘好久的东西。他从床上站起来,把短裤也脱了。赤身裸体的男人,像一具完美的雕塑矗立在齐言面前。不可亵渎的对象,却妖娆地展露出媚惑的本色。
令齐言疑惑的是,为什么身体和心都已经彻底地堕落腐败,像溃烂以后的尸体,表情却还能保持如此圣洁。
路安再次说了声:"来!"
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身体的邀约,性与性之间的直接碰撞。世上没有比性的邀请来的更直接的东西。它像一直掩藏在道貌岸然的人的面孔之后动物的本性,欲望抬头,身体里只剩下最原始的东西。
齐言在月亮的光辉下也缓缓站起,平视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路安。路安伸手把齐言的睡衣拨下,身体贴上去,然后说了句:"操我!"
齐言不敢置信地看他。天边下起了黑色的雨,像地狱天使掉落的羽毛,漫天飞舞着,遮蔽了一方原本明亮无比的夜空。
他问:"你说什么?"
路安的脸在黑暗中反而变得明亮,表情清晰可见,却静若处子,一如刚才的圣洁。他重复了一句:"我让你操我!"
齐言退后一步,却被显得羸弱的路安桎梏住。他把自己的下身挤进齐言的两腿间,疯狂的摩擦后,他把他推倒在床侧,就势坐了上去。
他一点都没觉得痛,仿佛那是别人的身体,唯一停留在意识层的是他看见齐言又兴奋又痛苦的脸时心口上的春心荡漾。他爱死了那种感觉,拼命地上下晃动,齐言被他弄的差点叫出来,却在高潮时压抑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疯狂地沉浸在这一份迷乱中,忘乎所以的连自己都吃惊,来自欲望昏天黑地的压顶,日月也失了光彩。齐言在那一刻想到了一个词。死亡。跟死亡一样深不见底的黑暗,跟死亡一样所有希望都秒杀在瞬间。此时此刻,齐言看见黑暗中开出了一朵花,一朵生命之花,不过,它是预示着某个人的死亡才开到极致的。路安的脸变形了。
"快点,再快点,操死我吧!"他趴在齐言身上喊叫。
齐言捂住他的嘴,把他从自己的身下拉上来,揪起他的头发:"路安,你清醒些。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但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模样。"
路安已经迷失在了那一片荒无人烟的罕迹。他继续大叫:"快动,为什么不动了?"
齐言抽了他一个耳光。一直歇斯底里的路安像被放了气的橡皮人慢慢萎蔫下来,他恍惚地看着齐言,又看看彼此贴近的身体。笑了。他说:"你真让我感到幸福。"
齐言一动不动,紧贴的地方还包裹在一片火热当中,心绪未平。片刻以后,他缓缓抽身,路安痛得好像轻叫了一声,不过也在瞬间销声匿迹。
就在齐言身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路安说:"我想通了。"
齐言望他一眼,不想问,但还是问了:"什么?"
路安故意在齐言面前把不小心射在自己身上的精液用手擦掉,露出嫌恶的表情:"你是对的,我们不可能有什么,因为你也不过是喜欢射精的男人,只要那样,就足够了是不是?"
齐言无言以对,指着路安:"你。。。"
路安笑着下了床,他赤裸着站在窗际,天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已经拨云见月。那是开在窗口的一朵蔷薇花,月下风情尽现,飘香袅绕。在回眸的一瞬,那个人笑了。他说道:"路安,他已经死了。"
20
圣经上有七宗罪,傲慢、饕餮、贪婪、嫉妒、淫欲、懒惰、暴怒。如果说齐言只占到了傲慢和淫欲两宗,剩下的路安就全部占到了。
心理阴暗的人,总在生活中找寻一切可能存在的出口,例如洪水猛兽,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路安变得脾气暴躁,他对任何可以发脾气的人发怒,他还贪婪、饕餮,任何阻止他暴饮暴食的人全部视为仇敌,嫉妒的火焰更让他经常激动不已,甚至控制不了自己,像丧心病狂的人。
齐言的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人敢逆着他的性子行事。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唯恐把路安惹怒。莫芳华作为一家之母,在这时表现了她极为难能可贵的大度。她没向齐言抱怨过一次原本好端端的家被路安弄的天翻地覆,也没有提议让齐言把路安送回到她外婆那里去。
然而,两个人的矛盾还是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露出了头来。
那是两人结婚后,一年零两个月。
又一年的春天。三月里,春风和煦,百花齐放。春天总是适合新生命的季节。一切均从这里开始。齐言陪莫芳华又去了一次医院。这是他们从半年前来的第三次。莫芳华的经期总是不正常,突然某一个月的停经,她都会忐忑不安地让齐言陪她去医院看一次,可每一次他们都失望而回。
莫芳华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肚子平的好像两个人每次做爱齐言都特意不带保险套像假的一样,莫芳华始终没能怀上孩子。
莫芳华终于悄悄地征询齐言,他们要不要到专门的不孕不育的医院看看。齐言猛抽烟,良久才点点头,答应了。也一直坐在一旁的路安,看到后,则对他神秘地一笑。他在幸灾乐祸,齐言知道。可他能说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放任路安的为所欲为。
两人心事忡忡地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可检查出来的结果则是两人均没有任何毛病。关键还是在等。他们要一直等下去,等到莫芳华的肚子终于有消息的一天。这无外乎一场没有终点的游戏,没有游戏规则,也没有裁判,只需要游戏者有足够的耐心和意志力。
他们像打赢了一场战,又像输了一场,表面看上去好像他们重拾了希望,实则什么也没得到。一切又恢复到原状,他们无计可施,却也无可奈何。回去的路上,齐言提议两人单独在外面吃一顿。莫芳华则问他:"那小安怎么办?"
一直从上次发生的事以来,齐言在内心中有一点记恨路安的。恨他的不谅解人,也恨他引诱自己走上了不归路。他知道自己一旦犯了这次错误,则再也回不了头。路安现在的举动无异处处威胁着他,虽然他不至于恨他入骨,但还是有些埋怨在里面。路安像在他心头加重了那一份原本由齐艳引起的阴影,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水深火热。
因此,当莫芳华问他小安怎么办时,他只是随口敷衍了句:"他自己会想办法。"就把莫芳华拉进了附近的一家餐厅。
餐厅的格调非常的优雅,档次想必不低,但齐言没带莫芳华离开,而是和她在窗口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金钱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一样,尤其在万分失落之后,齐言有股想挥霍的冲动。看病还剩下的几千块,齐言打算一并用掉算了,连带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烦恼,都全部抛掉。
莫芳华有些不解,齐言则向她解释说:"结婚以后,也没怎么在饭店里吃过了,这次吃一顿算培养感情又怎么样?"
莫芳华笑了笑,眉眼里却依旧有因为不能生育而促使的阴郁。齐言捏了捏莫芳华平放在台面上的手,莫芳华终于展颜笑着点了点头。
然而危机并不因为两个人的互相宽慰就会径自离去。齐言一直希望要一个自己的小孩,莫芳华也是。但是两个人一直劳无所获,即使耐性再好的人,也终有一天会厌弃看不到终点的游戏。时间在一点点向前划,日历被翻过一页又一页,从春天到夏天,再从夏天到秋天。白驹过隙似的悄无声息,齐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齐言的妈妈,六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亲自从乡下追了上来。进门的第一件事不是询问齐言和莫芳华,而是看到即使暴饮暴食但依然瘦骨嶙峋的路安后大声诘问齐言到底怎么回事。
路安缩在一个角落,瘦的都凸出来的一双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他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年迈慈爱的外婆都认不出了。小时候,是外婆替他把的尿,是外婆哄他在夏季的夜晚入睡,然而这一切,路安都记不得了,在他混沌的头脑中只存在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他爱过,也恨过的男人。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瘦,却不可思议的白。那是人长久不见阳光才出现的病态。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倾倒的样子,却依旧像钉在地上般地牢牢站在那里。一幅年久失修的老画,苍老,失去意义,却也让人心疼不已。逝去的日子,已然不堪回首,路安已经忘记了,日子已经过去多久。
齐言的妈在看到他第一眼后,便扑上去,抱住路安狠狠地哭了。见路安没有任何反应,反身回来又捶打着齐言,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路安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一段不堪的回忆,已经一点点从老人的心里冒出来,即使她再怎么不情愿,再怎么不承认,然而事实便是事实,像一面镜子,无论怎样遮羞,都掩盖不掉。
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儿子。都说母子连心,孩子发生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更何况朝夕相处。一段罪孽的感情,她庆幸,因为齐艳的离开结束了,然而她的儿子似乎永远忘记她不了,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一辈子都没走出。
好不容易盼到他结了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差不多也会很快出世了,这个曾经齐艳留下来唯一的血脉却再次让她看到了生活的黑影。他跟齐艳长的是那么相象,甚至有一次在梦里,她被突然以女装出现的路安惊吓到。一切都像历史残留下来的罪孽,终于有一天,开始熊熊焚烧,这个原本负罪的家庭。
21
人总有愧疚的时候,一旦伤口揭开,便开始溃烂。
路安被齐言的妈妈小心安置在床上。她轻轻摸他的额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乡下院子里放的凉床,外婆有一下没一下用蒲扇替他赶走来侵扰的蚊子。夏夜很凉,风很静,人都单纯。那时候的路安还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害,他只知道,一个男人对他尤其的好,妈妈却经常不在。
"安儿啊,外婆在这,你就不用害怕了啊。。。"老人怜惜地说。
路安像听懂,又像没懂。眼睛很清澈明亮,却是没有人的。春天到了,阳光都透过窗棂俏皮地落进来了,却没照亮他的床,不知道有了这一层阻隔,春天是不是也会到他房间来。
外婆的轻声柔语让他感觉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青涩懵懂的年少时期,连还未成熟的果子尝起来都觉得是舔的呢。可是人总会长大,心思也总会变得明朗,开始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和那个人一起走过来的,却一直在另外一个女人的阴影里,即使是他的母亲。只有外婆,像一个树一样,始终如一地只待在同一个地方,永远牢靠。
老人又摸了摸路安瘦不拉叽的脸,却摸到一片冰凉。泪,这个人到底会流了。心痛之余,也宽慰不少。从房间里逼迫齐言把他抱到屋子里来时,这孩子一动不动,像傻子一样,还以为他精神不正常了,现在知道哭,总算有点人样了吧。
老人也忍不住抹了下眼泪,相视无言,起身慢慢离开了房间后,把齐言就单独留了下来,开始训话。
莫芳华自知之明地回避,房间里静得只有阳光沙子般丝丝地流动声。人的心也跟着在漂移,从这到那,居无定所。齐言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可以定的下心的人,他一直在流浪,在各种极端的情感里上下动荡,直到齐家老母亲自登门,他开始正视做过的一切,情感有了出口,伤疤正式揭开,因为他知道他根本隐瞒不了。
齐言倒杯热茶递到老人跟前,卑躬屈膝的:"妈,您先喝口水。"
老人没有接过,而是盯着他叹了口气。她缓缓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属于室内的阴影。相差太大,人心跟着也好像变得琢磨不透。
"到底是我的错啊。"老人再次叹息一声。
齐言接过话,不敢大声申辩,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妈,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着自己苍老不复年轻的手,半晌才道:"言子,妈想过了,小安还是我带回家吧,对你。。。对芳华都好。"
齐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立刻站起来拒绝,可能是不想自己弄下的烂摊子反而让老人带回家解决,并且他也不愿看到一些他无法掌控的事发生在他眼皮之外。
他和路安有太多共同的秘密,他不敢想象,一旦这些暴露之后,齐家会变成怎样。那是场恐惧的劫难,所有齐家的人都在劫难逃。一个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另外,他也真的不愿路安离开他身边。
一条狗养久了都会有感情呢,何况一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的亲人。虽然他们有着不可告人有违伦理道德的勾当,但他依旧不能随意将之丢弃。
齐言开始忏悔了,有真心,也有作伪在里面:"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让小安好起来的。"
老人摇了摇头,也好像非常痛苦:"不是妈不愿意,妈是不想害你啊。"
齐言的手开始慢慢发抖,一些肮脏的东西正像阴沟里的臭水一样,一层一层翻涌上来。他知道他遮掩不了的,他早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