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丨12、离愁
宋煦阳认真地注视了程末好一会儿,漱掉了一嘴牙膏沫,他弯腰捡起吹风机递给弟弟,继续说:“梦到你替我考语文去了。”
程末长出一口气。他没有接吹风机,而是伸开双手,抱了抱宋煦阳。
“哥哥,你一定会考好的。”
南城外国语的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宋煦阳打电话给郑爷爷郑奶奶报喜,两个人高兴极了,问长问短:“阳阳哪天来?火车还是飞机?我们去接你吧?”
“是飞机,时间还没定呢。谢谢郑爷爷郑奶奶!我爸送我去。等我到了南城,再去看你们。”宋煦阳妥帖地一一回应,又寒暄一番,挂断了电话。
宋子明正坐在书房电脑前订机票。儿子高考发挥稳定,考上了南城外国语,马上要去上大学了。宋子明毕竟不舍,最近有空就回家来住。
他一面翻着网页一面问周莹:“你也一起陪儿子去南城吗?”
周莹正在洗衣服,洗衣机卯足了劲儿扑通扑通一圈圈甩着水。周莹手里是一小盆内衣,单独手洗,肥皂沫子搓得哗哗响。
周莹把手头一件衣服搓完,才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不去。我跟着干嘛?想看我一路哭到南城去吗?我这十几年心操够了,也该换你了!你一个大男人还不够送儿子去报到吗?”
宋子明答道:“够够够,你少说两句,什么都够!”
程末小心地插话:“我能不能一起去?”
周莹哗啦一声把一小盆肥皂水利索地泼进水池里,一边拧开水龙头接清水,一边问:“你不是上课吗?你哥去报到的时候你都开学了吧?”
程末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宋煦阳立刻开口:“请两天假吧,程末学得很好了,休息两天不会落下很多功课的。”他转头冲着书房和父亲说:“爸,你送了我,带弟弟在南城玩两天再回来。”又问周莹:“妈,行吗?”
“都安排好了还问我干嘛!你们父子几个爱怎么就怎么!都走得远远的才好!”周莹依旧在洗手间,几件小衣服在水里清了一遍又一遍,两颗眼泪咣当一下砸进小盆子里。
周莹这一个夏天都过得鸡飞狗跳患得患失。
儿子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过离家这么长时间,这下是真的长大了,要去外地上大学了。宋子明年轻时候在外面搞出一笔糊涂账,周莹那么要强一个人,心里憋屈了多少年,现在儿子出息了,总算给她争回一口气。周莹出门在外昂首挺胸,恨不得逢人就介绍一下,宋煦阳考上了南城外国语,英语专业是全国数得着的,对了,儿子高考英语单科142分,还是全市第九名呢!
医院里的刘护士见了周莹绕着走。刘虹的儿子梁思宇没考上什么清华北大,他高考没发挥好,分数只够上龙城本地的大学,矮了宋煦阳一截。刘护士不甘心,要把他塞进复读班去,梁医生不同意,两口子一直到录取通知书寄来了都还没吵出结论,在单位里都闹得不可开交。
周莹听了风声,解气地骂:“该!”
宋煦阳心善,不忍心落井下石,念叨了一句:“妈,龙城大学也挺好的。”
“呸!哪里好!能和你南城外国语比吗?”
宋煦阳无奈,说:“不能不能,妈,你高兴就好。”
周莹得意够了,转头又偷着伤心。宋煦阳小时候白白胖胖,脾气像他姥爷,跟谁都处得来,也不认生,跟谁都笑,领出门去没人不夸一嘴的。笑眯眯的小胖孩儿养成了那么大一个玉树临风的大小伙子,大小伙子这就要远走高飞了。
程末这个夏天也过得不平静。哥哥这一走,下一次回家就是寒假了。程末在这个家里待了快三年,却漫长得像是过完了半辈子。喜怒哀乐都羁绊在宋煦阳身上,他无法想象,宋煦阳不在身边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家里看起来最平静的,反倒是宋煦阳。他大睡了三天,然后报了个健身班。早上去举铁,下午在家打打游戏看看英文原声电影,傍晚天凉快了,又换身衣服出去打篮球。日子过得规规律律,偶尔出门和几个死党聚聚会。
赵雷和杜姗姗都留在了龙城,赵雷上了龙城体育学院,杜姗姗上了理工大,学环境工程。平时排在年级十五名前后的丁媛成了黑马,一举拿下市高考理科榜眼,考上了北大医学院,临床医学,本硕博八年连读。
暑假的尾巴上,宋煦阳参加五班的毕业聚餐,大家多少都喝了点酒,聚餐完,他们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又去KTV续摊儿。
宋煦阳喝酒上头,聚餐之后已经有些醉意,他靠在饭店门口,给周莹打电话报备,又单独给程末发一条短信:“班里聚会,我明早回。”
赵雷定了一个通宵夜场小包间,几个人热热闹闹唱了大半夜。
宋煦阳又被赵雷灌了两瓶啤酒,人晕头转向歪在沙发上。
赵雷精神百倍,拿着麦克站在屏幕前面,嘶吼着张震岳的《再见》,调子已然跑到了八百里之外。
“我怕我没有机会,
和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
我眼泪就掉下去……”
好好一首摇滚曲风的歌,赵雷自己在摇,大家只想让他滚。
杜姗姗无情地打断他,向着坐在点歌机旁的丁媛喊:“切了切了!给他切了!死难听!”
赵雷死皮赖脸,反而往杜姗姗面前凑,越唱越来劲: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远都不会抹去!”
宋煦阳的头更晕了,他在桌子上摸到一罐椰奶,打开灌了两口。人依旧迷糊,揉了揉眼睛,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椰奶怎么会喝到脸上去呢,宋煦阳舔舔唇角,发现这椰汁还是咸的,和眼泪一个味儿。
他在赵雷狼嚎般的歌声里,鬼使神差地摸出了手机,打开了相册。
宋煦阳平时不用手机拍照,诺基亚相册里只有一张照片,是从电脑里导进去的。照片上的宋煦阳和程末站在都江堰的玉垒阁上,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手机像素自然不如单反,照片导来导去转到了这里,本就被郑爷爷照花了的脸更加看不清楚。
“末末。”宋煦阳的手指轻轻擦过手机屏幕上弟弟模糊的面孔,声音湮没在嘈杂的歌声里。
“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赵雷还在唱。
“末末。”宋煦阳又叫一遍。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宋煦阳把椰汁推到一边,捞过一瓶啤酒,起掉了盖子。“砰”的一声,啤酒沫流了满桌子,啤酒哭得好伤心。
大屏幕里,周杰伦在唱《星晴》,断片儿了的宋煦阳一睁眼,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了线。他迷迷糊糊张口问:“不唱了吗?”不知是谁,给他身上搭了一条毯子,宋煦阳掀开毯子坐起来,头仍然很晕。
几个人正在收拾东西,丁媛说:“你醒了啊?不唱了,早晨了,该走了。”
杜姗姗从桌上拿起剩下的半瓶啤酒,倒出一点酒在自己杯子里,给宋煦阳递了一杯水,说:“宋煦阳,再恭喜你一遍,考上南城外国语,恭喜你如愿以偿。”
宋煦阳接过水,又放在了一边。他拿起了那半瓶啤酒,和杜姗姗的酒杯碰了碰,说:“多保重,常联系。”
杜姗姗眼睛红了。“一定要和我们常联系。”
赵雷看着两人聊天,竟然伤感起来,他说:“姗姗!大美女!班长大人!高中三年了,你咋就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呢?眼里只有宋煦阳。宋煦阳就是个混蛋,这么好一个姑娘,但凡是个正常人,早特么该动心了!
杜姗姗气疯了:“赵雷!宋煦阳不是混蛋,但你是个大蠢货!”
“啥意思?”
“没意思!”杜姗姗气哼哼地打开了包间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媛说:“姗姗和宋煦阳都是哪年的黄历了,你能不能开开窍?”
“开啥窍?”赵雷依然一头雾水。
“你还不如你那个活宝弟弟!”丁媛也懒得理他,出去追杜姗姗了。
赵雷忽然反应过来,大喊:“唉唉唉姗姗你等等我!!”
宋煦阳一把拽住他:“以后你俩都留在龙城,有的是机会。你先等等,我有要紧事儿和你说。”
赵雷人逢喜事,痛快地应道:“说说说,没有哥们儿不答应的!”
“我以后走了,你帮我罩着点程末。”
赵雷是上次地震时唯一听到宋煦阳说“佛珠”两个字的人,一向神经大条的他直到赵嘉誉叽哩哇啦讲完了程末给他佛珠的事,才终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宋煦阳到底是为啥晕过去的?宋煦阳有弟弟,他也有弟弟,为什么宋煦阳和他这么不一样?宋煦阳好像对程末在乎得过了头。
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立马就想通了。为什么不一样?因为程末可比赵嘉誉这兔崽子可爱多了!
赵雷拍拍胸/脯,郑重地说:“我一定放在心上。你弟就是你的命!我知道,我一定帮你看好他!”
出了KTV,打车回家。
宋煦阳酒量不好,宿醉之后头依然有点晕。他懒洋洋靠在后座上,从兜里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
屏幕一亮,不知道为什么是短信页面。宋煦阳皱着眉头仔细一看。
收件人:程末。
发送状态:已发送。
发送时间:02:13
短信内容:我xiang
???!!!
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他是怎么发出去的?!宋煦阳的酒意一瞬间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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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纷纷脱单,然而阳阳……
中卷丨13、沉浮
早上,周莹刚出门去上班,宋煦阳就到了家。
程末迎上去。
“给,唱K时候吃到的,好吃,在前台买了袋给你。”宋煦阳唱了大半夜歌,又喝了酒,哑着嗓子塞给程末一袋西梅,上楼去冲澡了。
“哥哥。”
宋煦阳回头:“我渴了,有没茶水?”
“有,有的,我早上泡了茶。”程末去厨房给宋煦阳倒水,发现一早泡的茶已经凉了,程末用滚水重新泡一壶,两个杯子倒来倒去,终于弄出一杯温温的茶水。他端着杯子颤颤巍巍上了楼,宋煦阳已经飞也似地洗好澡,栽倒在床上了。
宋煦阳说:“放桌上吧,我困,睡会儿。”
“哥哥。”程末把茶水放在床头柜上。
宋煦阳两眼一闭:“睡了。”
程末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宋煦阳这才睁开眼睛,一翻身坐了起来。茶水咕嘟咕嘟灌下肚,宋煦阳打开了手机。
“我xiang”。
打出这条短信的时候他想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他想把程末装进兜里带走,他想程末永远是自己的。
不。不不。宋煦阳,你不想。你想程末永远是自己的弟弟。只是这样而已。
再有半个月,他就要动身去南城了。终归要走的,走了就好了,宋煦阳安慰自己。
龙井不上不下地在玻璃杯里沉浮,宋煦阳把嘴里的一片茶叶嚼得稀碎。
程末想问问宋煦阳那条短信的事,可是宋煦阳通宵唱K回来之后,接连几天都没精打采。健身房也不去了,篮球也不打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程末几乎和一个屋檐下的宋煦阳碰不到面。就连吃饭时间,宋煦阳都塞着耳机,三口两口心不在焉地吃完,转身又上楼去。
哥哥还有几天就要走了。
电视里欢欢乐乐地播着奥运闭幕式,中国队金牌榜第一收官,好像全国人民都在为北京奥运的圆满落幕而喝彩,可程末连开幕式是哪天播的都不知道。夏天是他们的,程末什么都没有。他怅然若失地迎来了自己的新学期。
开学第一天,程末早早起床,肿着眼睛到了洗手间,发现自己牙刷上挤好了牙膏。程末一愣,举着牙刷哒哒哒跑出去,这才看到宋煦阳已经起来了,正在楼下餐厅勤勤恳恳榨豆浆。
“家里豆浆机是不是坏了?”宋煦阳一头问号,“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榨好?”
“哥哥,”程末犹豫了一下才说,“要用泡过的黄豆……你是不是用的生豆子,生豆子要榨好久的。”
“哦……”靠一只微波炉走遍天下的宋煦阳沉默了。
“哥哥,你今天不多睡会儿吗?好不容易考完了,不用早起上课了。”
“我送你。”
程末以为宋煦阳说“我送你”是一起骑车去学校,直到下了楼,看到宋煦阳的旧自行车端端正正等在公寓楼下。
宋子明给兄弟俩买的新山地车后座不能坐人,从程末学会骑车之后,就一直没再坐过宋煦阳的车。宋煦阳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从车棚把以前的老坐骑搬了出来,擦得干干净净。
程末见过赵雷骑车带赵嘉誉,都是赵雷先骑,然后喊赵嘉誉往上跳。宋煦阳不是的。每次都是宋煦阳跨上车,一手扶程末在后座坐稳,然后才骑出去。
程末个头窜了不少,坐上车才发现,不过短短半年,已经和以前感觉很不一样了。程末的脚快要擦到地上,他微微收起点腿,车子晃晃悠悠了几下,宋煦阳才稳住了车把。
程末犹豫了一下,还是像从前一样把手环在了宋煦阳腰上。宋煦阳仿佛早就在等一样,程末的手刚放到他腰上,宋煦阳的左手就覆在了他的手上。哥哥的手温暖干燥,一如既往。
“抓牢了。”宋煦阳说。
“哥哥,”程末伏在宋煦阳的后背上,“我也想去南城。”
“嗯,知道了,不是让爸爸给你订票了吗,带你一起去的。”
“不、不是,是以后,也、也要去。”
“以后?”宋煦阳顿了顿,才说,“不急,离你高考还早呢,喜欢哪个城市哪个学校,慢慢看,慢慢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