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煦阳一手抓着电话,另一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把手心剜出了血。他说:“末末……我马上到机场了。我走了。我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哥哥,只能是你的哥哥。退回去。我退回去。你也退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着。宋煦阳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宋子明伸手替宋煦阳压掉了这通短暂的电话,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假不回来也好,你也冷静一段时间。在南城缺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和爸爸说。”他终究是心疼儿子的,手落在宋煦阳的肩膀上,“阳阳,你们还小,难免走歪路。过些年,你们再长大些,这件事会过去的。”
暑假,宋煦阳果真不再回家。
周莹不明所以,给儿子打电话:“怎么,出了趟国,把心出野了,和你爸一模一样!在国外就算了,这都回来了,放假也不着家?……毕业论文?得了吧你!我看你是舍不得回来,有了媳妇忘了娘!”周莹来了劲,越说声音越大。
程末关着门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周莹的声音还是一阵一阵往耳朵里钻。程末丢下笔,找出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程末度过了又一个没有宋煦阳在的夏天,然后在这年秋天升入了高三。
分班考试,程末一猛子扎进了文科尖子班,次次月考跌不出年级前二十,又在期末考试中从二十名冲到了十名。
程末学习好,周莹在单位走路都带风。刘护士再拿程末的事恶心她,她就昂首挺胸怼回去:“不是我生的怎么了?偏偏孩子就和我一样!就是优秀!”
春节前,程末陪周莹出门买东西。周莹仿佛把程末的期末分数折算成了年货,兴高采烈地买个没完没了。左一样右一样,又往购物车里放了好几大盒肉馅。
程末问:“要包这么多饺子吗?”
“不是,还要做丸子呢!”周莹又吩咐,“你给阿姨把货架最上层那个陈醋拿一瓶下来。”
“阿姨,”程末说,“这里有一样的。”
“不不不,就拿上面的。上面的高,不好够,没人摸来摸去,干净。”周莹说着,又拍拍程末,“小末,你又长个儿了吧?最近量没量?我看着快赶上你哥了?”
程末捏紧了手里的醋瓶。“……没有,阿姨,我去年秋天时候长到一米七八,然后都没有长了。”
“阿姨过年做好吃的,你多吃点,才十七,还要长的!人家说二十三还窜一窜呢!”
周莹接过了程末拿下来的陈醋,又威武雄壮地往海鲜区挤:“走了小末,跟阿姨买虾仁去!”
……
这是一个很好的年。除了宋煦阳依旧没有回家。
除夕那天,宋煦阳打视屏电话拜年。
“爸,妈,过年好。”那头信号不大好,宋煦阳的嘴型和声音不同步,嗡嗡嗡的,听起来格外不真实。
“你这孩子,实的哪门子习!还能过年都忙得回不了家!”周莹嘴上骂,心里却惦记,又问,“单位公寓冷不冷?有没有暖气?”
“妈,南方都没暖气的。不过公寓有空调。”
“晚上吃什么?”宋子明问。
“一会儿出门和同事涮火锅。”
“好好好,吃好就好。小末,来!你哥哥视屏,快来拜个年!”周莹扭头看到程末端着刚捞起的一茬饺子从厨房出来,急忙招呼他,又扭头和电话里的宋煦阳说,“小末这次期末考得可好啦!年级第十呢!”
程末端着盘子杵在原地。
“快,把饺子放下,来和你哥说几句!”
程末走过来,接过手机,看着屏幕里的宋煦阳。“哥哥,过年好。”
信号更差了,宋煦阳的声音刺啦刺啦的,画面不连贯地动了动,停住了。宋煦阳似乎说了什么,程末听不清,视频就断掉了。
周莹拨回去,没有接通。宋煦阳转眼发了短信来:“公寓信号太差了。下次聊吧。爸、妈、末末,过年好。”
宋子明说:“行了,下次再说吧。吃饭,吃饭。”
周莹给程末夹了饺子,又夹糖醋丸子。“小末趁着在家,想吃什么多吃点,开学又得吃食堂了。”
“谢谢阿姨。”程末闷头吃饭。
宋子明剥了一瓣蒜丢进醋碟子里,又剥一瓣递给周莹:“你要不要蒜?”
“不要。”周莹撇撇嘴,“多少年了还是这么糙,整瓣整瓣的蒜,亏你吃得下去。”
宋子明刚要回嘴,周莹忽然“哎”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宋子明,你说阳阳好容易打个视频也不多说两句,是不是急着要去他那小女朋友家过年?”
“……没准。”宋子明愣了下,把手里的第二瓣蒜也丢进了自己的醋碟里。
程末半个饺子咬在嘴里,怎么都咽不下去。“我咬到舌头了。”程末寻个借口,捂住嘴冲到洗手间,吐了个天翻地覆。
程末一模没有考好。
周莹一开始压根儿没当回事,周末去学校看程末,宽慰他说:“你哥一模也考砸了,后来高考还不是考上理想的学校。你比你哥省心多了,好好调整调整,没事的。”
谁知二模更糟。
周莹开始有点紧张了。二模过后,开考前动员会时候,周莹动了心思,想让程末退宿回家去住,但程末表现得相当正常,诚恳地表示他会尽快查漏补缺,要家里放心。
可各种考试的成绩并没有听他的话,还是一直在往下滑。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话,说照现在这个状态下去,程末怕是考不上一直想考的南城大学中文系,只能考虑本地的大学。
周莹当即给医院请假,又打电话叫宋子明回家,第二天风风火火杀到了实验中学。
“小末,我和你爸出门办事,路过学校,顺便来看看你。”周莹拉了几句家常,开始奔向主题,“阿姨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那个,你爸不是说过吗,哥哥是哥哥,你是你,不必事事比照哥哥。阿姨看你最近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非得考什么南城大学中文系。你就是闭着眼睛高考,至少能考个龙城大学吧,也挺好,阿姨也高兴。”
哥哥是哥哥。你是你。
周莹丝毫不知自己的劝解适得其反,一句句都是刀子往程末心上捅。程末低着头,喃喃道:“……龙城大学好吗?”
“当然好呀!”周莹以为自己的话奏了效,继续安慰道,“龙城大学那也是咱们这里的百年老校,中文系也不差的!是吧宋子明,你不是还有同学在那儿当副教授吗?”
周莹给宋子明递个眼色,宋子明锁着眉头,配合地点了头。
程末却落寞地垂下了眼帘。当年哥哥的同学梁思宇考龙城大学的时候,周莹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周莹不屑地说:“龙城大学是什么破学校,能和你南城外国语比吗?”
程末恨自己现在应付不来一场一场的考试,却对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有这样好的记忆力。
他胃里一阵难受,又冲到了洗手间。
周莹终于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等程末惨白着脸出来,周莹严肃地问:“你这样多久了?”
程末小声答:“没有,偶尔的。我……我有自己买药。”
“什么?!”周莹更是急了,“你怎么主意这么大?药能随便吃吗?”
“你吃什么药了?”宋子明追问。
程末不答话。
周莹脾气急,已经站起身,拉开了程末宿舍的抽屉。抽屉的滑轮是坏的,周莹不知道,程末阻拦不及,周莹一出手,把整个抽屉拽脱了,半抽屉乱七八糟的胃药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程末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
#正式开始破镜…
下卷丨14、破镜(下)
周莹当天就给程末办了退宿,把他接回了家里。
回了家才发现,程末现在几乎是吃了就吐。周莹追问再三,终于得知,从过年到现在,程末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他忍着难受,硬是没让老师同学知道。
程末知道周莹爱干净,自己一个人锁在洗手间,吐完了,默不作声收拾。
周莹在外面敲门:“小末,你开门,阿姨帮你。”
程末不开门。“阿姨,我没事。”
周莹气得大骂:“你看你像没事的样子吗!你小时候病那一场,本来胃就不好,还不当回事!要是普通胃疼,吃两天药早该好了,你瞧瞧你这都多长时间了!还学什么习上什么课?!明天跟我去人民医院看病!”
“阿姨,”程末终于打开了洗手间的门,“我不去……不去人民医院。”
周莹不解:“我们院在市里数得着的,阿姨在人民医院上班,挂号也方便。”
程末小声道:“不想给阿姨丢人。”
周莹脱口而出:“胡说八道!哪个当妈的会嫌自己孩子丢人?”
话音落下,周莹自己一怔。
程末也是一怔,眼泪唰地滚了下来。
几个月里,程末被神经性胃炎折磨着,最后靠着一把一把解痉止痛药撑过了高考。
并没有奇迹发生,考到最后一门英语,结束铃响起的时候,程末的答题卡只涂完了一半。他一手狠狠顶在胃上,一手快把2B铅笔纂得断掉。考场的吊扇呼呼转着驱散着六月的暑热,而程末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估完分,程末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周莹硬把他从房间里拽出来,按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你不要太难过。你上龙城大学,是委屈了点,但阿姨觉得能留在我们身边也挺好。别学你哥,一走几年也不回来。实在想去你哥哥那儿,考研也可以再试试。医生都说了,这个神经性胃炎,心里因素很关键,你一定想开点,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
程末无法说出来他拼了命想考南城是为了什么。周莹越关心他,他就越难受。高考也考完了,胃病还是没有缓和的迹象。
周莹说:“要不我给你哥哥打电话,叫他回来看看你。”
程末立刻摇头:“别!别和哥哥说!”
宋子明坐在一旁,手里的打火机打了好几遍也没打出火。“不说也罢。阳阳刚入职,事情多,走不开。”
周莹骂:“屁!你儿子和你一样!穷忙活!进外企当了个翻译,尾巴就翘上天了?新闻联播主席会见外宾,也没见他给人去翻译啊?”
程末不出门,也不和人联系。然而隔天,赵雷和杜姗姗带着赵嘉誉来了家里。
宋子明开门把他们让进来,说:“来得正好,小末考得不理想,你们是好朋友,替我跟他阿姨开导开导他吧,多谢了。”
赵嘉誉嬉皮笑脸把程末房门推开一条缝,挤进半个脑袋:“程末学长,我来找你借笔记。”
程末是文科,赵嘉誉学的理科,程末见他们来,知道借笔记不过是借口,他在酸涩的安慰里收拾了一摞笔记出来,递过去:“语数外的都在这里了。”
赵嘉誉有模有样地接了,一鞠躬:“谢谢学长!”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戏演过了啊!”赵雷把赵嘉誉推一边儿去,跟程末说,“走,咱们出去吃饭,好容易考完了,散散心。想吃啥,雷哥请你!”
程末真的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答道:“火锅。”
赵雷一愣,和杜姗姗小声嘀咕了几句。杜姗姗想了想,说:“没事,难得弟弟想去,我们去了点鸳鸯锅就好。”
几个人到了火锅店,说是请程末吃饭,赵嘉誉倒是没客气,拿起菜单一顿划,赵雷看到了就骂:“臭小子你又点脑花!我最讨厌那玩意儿,煮进去白花花的一锅!你干脆去旁边另开一桌自己吃去算了!”
杜姗姗招呼他们:“你俩像不像话?今天出来是来干嘛的?”
赵雷赶紧把菜单递给了程末:“弟弟,你点菜。”
程末随便划了几个勾,把菜单递回赵雷手里,就开始发呆。
程末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周莹和宋子明不在家,宋煦阳带他出门吃饭。他们去吃火锅,哥哥用漏勺在火锅里捞起一勺东西,程末看里面混着花椒和葱片姜片,就拿起筷子要帮哥哥挑出来,宋煦阳说:“不用,你看我的!”
宋煦阳从小打篮球,手腕灵活得很。他单手抄着漏勺,抖了几下,花椒和葱姜像得了指令,接二连三跳了出来,最后漏勺里干干净净只剩下肉片和冻豆腐。
宋煦阳得意洋洋把漏勺里的菜舀进程末面前的碟子里。
程末眼睛瞪得好大,说:“哥哥你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会!”
宋煦阳说:“那当然,你哥什么不会?”又笑眯眯地鼓励他:“末末,你长大了也能行。”
……
十七岁的程末看着服务生一盘一盘上菜,茫然地伸出了手。
几个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程末拿起漏勺,捞了一勺菜,笨拙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然后抖飞出去一块冻豆腐,溅了赵嘉誉一脸芝麻酱。
赵嘉誉大喊:“我靠程末你干啥?毁容了完蛋了我还单身呢我可咋办啊!”
大家都笑。程末也笑。笑着笑着就想哭。
哥哥骗人。
宋煦阳你骗人。
有些事情长大了也还是办不到。有些人就是追也追不上。
程末不知不觉把筷子伸向了辣椒锅,心想,辣一辣也好,鼻涕眼泪混一起,谁也看不出来他哭了。
赵雷立马拦下来。“不行!你只能吃清汤锅这边,你哥说你胃不好绝对不能让你吃辣!”
程末停了手。“是我哥哥让你来找我的?”
赵雷说漏了嘴,赶紧找补:“不是,那啥……”
杜姗姗无奈地放下了筷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没关系。都一样的。”程末凄凉地笑了。
饭吃完,程末脸色不好,照例捂着胃去洗手间。
杜姗姗心细,问:“弟弟,不舒服?”
程末摇摇头:“没有的。”
杜姗姗递个眼色,赵嘉誉机灵,悄悄跟了去,回来低声叨咕了几句,赵雷说:“什么?!这也没喝酒啊咋还能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