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姗姗气得狠狠锤他:“你小点声没人拿你当哑巴!先别问弟弟,等会儿回去了再给宋煦阳打电话。”
程末从火锅店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行李,跟宋子明和周莹说自己要出去旅游。
宋子明要陪他,程末执意要自己去。
两人担心程末的身体,说什么都不同意。结果程末趁周莹当天晚上夜班,父亲出门办事,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周莹回来急坏了,先责怪了一顿宋子明一年到头不着家不管孩子,又追着打电话问:“小末你这孩子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带够药了没?哪天回来?”
程末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答道:“药带了。散好心就回来。”
“你去哪旅游?”
“……还没想好。我每天会给阿姨发个消息报平安的。阿姨不要担心。”
程末走了小半个月。
他先去了大理,和打手鼓的艺人一起在巷口给陌生游客唱歌。
去了上海,在外国游客云集的江畔看了魔都彻夜不息的霓虹。
去了水乡,第一次坐乌篷船,沿着小镇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青石板路上有潮湿滑腻的苔藓,像极了某年青城山旅馆的后院。
去了寺庙,正逢身披袈裟的大师在讲经,程末闭眼听着梵音阵阵,离开前上了一柱香火,却忘了向佛祖许愿。
最后一站是西安。程末从傍晚开始爬华山,夜里裹着军大衣在半山腰看到了满天星斗,而翌日早上却是个阴天,没看到日出。
……
他真的长大了,也真的从南走到了北。
只是在西安站的时候,程末想在站台买一碗凉粉,车站却翻新了,再没有什么穿白色制服的阿姨。
年少时的记忆好像一截废弃的铁轨。列车早已改道,轰隆隆驶向前方,旧铁轨尴尬地断在了那里,被荒芜的杂草掩埋,和没有实现的承诺一样,无以为继。
程末回龙城那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他轻手轻脚开了门,把行李拎上楼,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黑暗里,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摆在房间地板上。程末疑惑地打开了灯。
整整一箱南城桂花糕。
寂静的房间里,程末甚至听得到自己哐哐哐的心跳声。他不太敢相信地走上去,淡淡的桂花香气飘到鼻子里,程末手摸到点心盒子上,确定这实实在在不是幻觉。他冲出去,推开隔壁宋煦阳的房门,没有人。
他又跑下楼,试图在客厅找到一点哥哥的痕迹。
周莹一身睡衣睡眼朦胧出来上洗手间,吓了一跳:“啊呀!小末回来了!大半夜的,怎么回来的?火车站能打到车吗?”
程末呆呆地问:“哥哥回来了?”
周莹叹气,说:“你哥昨天晚上走的。一开始说回来龙城出差待三天,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说有年假,又多待了一礼拜。到昨天,年假也用完了,晚上最晚一个航班走的。几年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我说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哪天能回来吧,他又不让。”
“阿姨你休息吧,我先上楼。”程末静静听完,转身上了楼。
他回到自己房间,手也没洗,拆开一盒桂花糕,坐在地上就往嘴里塞。
持续小半年的胃病把他折腾得几乎食不知味,程末机械地吞咽着那些来自南城的点心。桂花糕和着眼泪,是咸的,是苦的。
甜的从来不是桂花糕。甜的是哥哥。
宋煦阳给程末买来了一整个夏天都吃不完的桂花糕。
但宋煦阳和程末不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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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回头温习一下中卷的第一、二章……
下卷丨15、重逢(上)
似乎高考一过,时间就像飞一样。
高中生程末变成了龙城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学生程末。日子和少年时代的期冀相去甚远,但日升月沉,日复一日,生活又自有其行进的方向。
南城也好,哥哥也好,正在逐渐变成一个“回忆”。生活的洪流一遍遍冲刷过去,把“回忆”越冲越淡,而程末静默地立于其间,继续成长下去。
大二来临前的夏天,家里来了个电话。
程末的姥姥去世了。按照老家的习俗,要找孙子辈的孩子在出殡的时候摔碗。舅妈这些年到底没怀上孩子,舅舅程晓冬没办法,想找程末过去。给宋子明打手机,宋子明看到来电是程家的座机号,直接压掉没搭理,程晓冬又往宋家打。
电话是周莹接的。周莹正洗衣服,满手湿漉漉的,用一根指头戳了免提键。
一听清楚是谁,当即就骂了回去:“哟,弄错了吧?你们程家死了人,要我们宋家的孩子披麻戴孝?”
程晓冬讨了个没趣,讪讪道:“瞧你这话说的,程末不也是程家的孩子吗?”
“这会儿知道是程家孩子了?当年干的是人干的事吗?”
程晓冬没什么底气地继续商量:“看在孩子他妈面子上……”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正跟你说话呢!说叫你们以后再也别招惹他,给我离他远远的!”周莹火冒三丈,抬起胳膊肘“咣”一声压掉了免提。回头一看,程末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定定站在她身后。
周莹一愣:“好孩子,你安安心心待着,咱们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
程末向前迈了一步,抱住了周莹。
许多年过去,他的个头早已超过了周莹,快要追上宋煦阳,而他一瞬间希望自己此刻可以是十岁时候那个小小的程末,回到刚来到龙城、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
他哽咽着叫周莹:“阿姨。”
“你这孩子!阿姨手上都是洗衣粉沫子……”周莹顿了顿,不再嘴硬,她用胳膊抹了一把眼睛,把程末搂在怀里,继续说,“小末,你是我们家的孩子,阿姨就是你的妈妈。”
“……妈妈。”程末说。
程末没有给姥姥披麻戴孝,但回了运县一趟,给程晓秋烧了纸。他把那方简陋的墓碑清理了一遍又一遍,说:“妈妈,我最后看你一回,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和程家再也没有关系了。”
话这么说,到了第二年农历中元节,程末还是狠不下心,终究又来了运县,给程晓秋扫墓。墓碑看上去又旧了一些,这个世上除了他,再也没人挂念程晓秋,再也没人记得这个女人短暂的一生。
农历七月半的小县城,空气里四处飘着纸灰的焦糊气味。
程末扫完墓,去火车站坐火车回龙城。运县到龙城,大巴其实只要两个小时,去火车站反而折腾。但程末想到要在封闭的大巴车里颠簸两个小时,怕自己吐在车上,宁愿折腾这一趟。
他坐在火车上,目光落在窗外绿油油的麦田上。北方的麦田多年如一日,一浪一浪翻涌着蓬勃的生命力,满目是绿,满目是生机。程末想,开学大三,该报驾校了,有了车本,明年也许可以自己开车来运县。转念又一想,明年还会来吗?
这一年程末十九岁。大三来临前的夏天,像北方的每一个夏天,干燥而炙热。程末在这两年多时间里,学会了放下许多许多东西。
程晓秋已经很久不再出现在程末的梦里。妈妈走远了,程末长大了。
他的胃病也终于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以前觉得哥哥是包治百病的药,程末从没想过,会有一天,放弃哥哥,才能治病。
火车就快到龙城站了,程末想了想,还是不嫌麻烦地站起来,拿了包里的保温杯打算去打点热水喝。虽然是夏天,但程末现在几乎一年四季都不再喝凉水,小心地对付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胃。
他在水房接了热水,转身沿着过道往回走。一个坐在靠过道位置的女孩正在打盹,脑袋一下歪出来,撞在程末身上。这一撞,女孩猛一下醒了,捂着头懵了两秒,立马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程末停下脚步。“没关系。你没事吧?”
两人对望一眼,都愣住了。
“程末?!”
“陈雨心?”
程末高考完之后,就很少和朋友们联系。陈雨心比他晚一年考大学,去了北京一所艺术院校。之后就再没见过面。
两人下了火车,一起去车站附近的星巴克喝东西。
“程末,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没和我联系了?”陈雨心把她的宝贝吉他安置在座位上,然后委屈巴巴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程末,“以前咱们班里的周雅茜你还记得吗?她说看到《龙城文艺》上有个专栏作者是你的名字,还跟我打听是不是你,问你现在怎么样了,我都没好意思说我连你的微信都没有。”
“对不起。”程末诚恳地道歉,“我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太好,好久没联系大家。真的对不起。”
“算啦!”陈雨心还是像从前一样,两根手指并拢在眉尾一点,又指向程末,“看在你请我喝东西的份上,原谅你!手机交出来,微信让我扫一下。”
长大后的陈雨心比从前瘦了一些,依旧是一张圆圆的小脸,但褪去了些许婴儿肥,长发也剪短了,清清利利的。她的标志性动作便添了些潇洒意味。
程末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久远的温馨感。经年历久而仍然未曾失去的人和事,对他而言是那么珍贵。程末拿出手机,推到陈雨心面前。
陈雨心一边低头捣腾微信,一边问:“你最近好吗?在忙什么?”
程末不好意思地笑笑:“挺好的。在赶稿。忙着准备外语考级,欠了杂志社好多书评稿。”
“啊,那个专栏真的是你写的啊!”陈雨心开心地眨巴着眼睛,“程末,你一点没变,还是又有才,又好看。我们的小男神变成了别人学校的系草,我好酸。”
她把手机还给程末,想了想,又问:“还想去南城吗?”
程末怔了一怔,摇摇头。“不了。现在挺好的。如果读本校的研,大概率会保研,也在考虑出国读研,我辅修的双学位是日语。”
陈雨心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问:“你不去南城找哥哥了吗?”
程末没说话。
陈雨心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哥哥大学毕业了吧,是不是回这边来了!”
“没,”程末喝了一口热水,双手抱着杯子,慢慢说,“哥哥在南城工作了。以后,以后可能就留在那边发展了吧。”
陈雨心还想开口,程末岔开了话题,问:“你呢,在北京怎么样?忙吗?”
“我在学校组乐队,各地跑live演出!”陈雨心一说这个,立马兴奋起来,“本来暑假一直呆在龙城,结果他们打电话说约到了一个新场地,我又赶紧赶回去了一趟,今天刚回来,好巧就在火车上碰到你!”
她指指身旁的吉他,继续道:“上了大学终于没人管我弹吉他了!但是我妈骂死我了,说我女孩子家家的不收收心,成天问我有对象了没。真是,高中时候我爸天天盯着,就怕谈恋爱,你知道吧,就他们那种当教导主任的,跟抓贼一样盯着,结果一上大学我妈又盯着,就怕不谈恋爱。烦。乐队都够我忙了,什么对象不对象,都是浮云!唉,你要是在北京就好了,我一定拉你来我乐队当vocal,你还能写词……”
陈雨心激动地说这说那,程末安安静静听着,不由得回想起了在实验中学的那些日子。他有一点恍惚,心里漫过一丝柔软的甜,又抓不住,任由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雨心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说:“程末!说起南城,我妈这几天去南城给我舅舅帮忙去了,我下礼拜也要去南城,参加小表姐的婚礼。你陪我去吧!假装一下我男朋友。省得我又被我妈念叨。”
程末脸上一热,有点不好意思。
陈雨心噗哧一下笑了。“程末,你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动不动就脸红!”
程末微微侧过了脸,答道:“好的,我陪你去。”
他又喝了一口面前杯子里的热水,想,不是的,不一样了,早就不一样了。
一周后,程末跟着陈雨心一起飞到了南城。
程末这天穿一件白色T恤衫,笔挺的牛仔裤,陈雨心碰巧也是一件白短袖,外边是一条背带裙,乍一眼看去,两人像是穿了情侣装。陈雨心看看程末,又看看自己,由衷地夸道:“咱俩还挺默契!”
又补充一句:“听说我表姐嫁的是她留学时候的一个同学,人长得巨帅。还好你陪我来了,省得我们家七大姑八大姨一见了人家,又要来打听我的感情问题。”
程末点点头,微笑着回应了她。但等两人到了婚礼的酒店,程末还是有点紧张。一进酒店,迎面就碰到了陈雨心家的亲戚。几个姨姨和舅妈打量着他们两人这一身“情侣装”,追着陈雨心左一句又一句。
“哎呦,心心,这就是你妈妈说的你交的那个男朋友啊!小伙子真是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陈雨心硬着头皮介绍:“这是我二姨。”
程末礼貌地问候道:“二姨好。”
“这是大舅妈。”
“大舅妈好。”
……
程末有生以来头一遭给人冒充男朋友,忐忑地配合着陈雨心应对家里热心的长辈们,周转了好一阵才脱身。
婚礼会场在酒店的九层,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程末在突如其来的眩晕感里深深喘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一切非常不真实。
而当电梯停在九层,门打开的一瞬间,这种不真实感达到了顶峰。
站在九层宴会厅门口、身着礼服迎宾的新娘,他认识。
身旁的陈雨心开口叫道:“小表姐,恭喜你,新婚快乐!”
“谢谢心——”新娘一扭头,看到陈雨心身边的程末,愣住了。
程末浑身也像过了一遍电。
“……是你?程末?”
“恭喜你。杨柳姐姐。”程末说。
“咦?你认识我小表姐?”陈雨心惊讶地看着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