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终于缓缓说:“爷爷走了,我总是要寻些事情做,日子才好打发一些。其实这些花花草草,不剪也可以的。有些花生来有刺,有些枝叶和旁的不一样,也是漂亮的。阳阳,小末,是奶奶弄错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未必就是歪路。奶奶一辈子才想通。你们是好孩子,会把自己选的路走好。”
下一句,声音又沉了些,近乎自言自语:“阿远和阿修,他们也是好孩子……”
两天后,程末离开南城。
出发前夜,程末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在宋煦阳怀里翻来翻去,早上起来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眼尾红通通的。宋煦阳见不得弟弟这个样子,心疼得不行,他去厨房端了晾好的热水,送到弟弟嘴边让他喝了两口,才许他下床来。
“胃药放在你裤兜里了。随身的包里也放了一盒备用。”宋煦阳把早餐的热粥盛出来放在餐桌上,担心地说,“休息不好,一会儿又折腾一路,你可别在飞机上又难受起来。”
程末在洗手间洗漱好,跑出来捧住宋煦阳的脸。哥哥一向爱干净爱整洁,这天程末却在他脸上摸到了略微硌手的青涩的胡茬,哥哥的憔悴和不舍挂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哥哥,你来,让我帮你刮刮胡子。”
程末打湿毛巾擦了擦哥哥的脸,挤出一点薄荷香的剃须啫喱,把手心里细腻的白色泡沫抹在宋煦阳的下巴上。
他的手指划过哥哥脸庞的轮廓,他们的下颌都有相似的漂亮的线条,像他们的父亲宋子明。这些微小的细节提醒着他宋煦阳是他亲哥哥这个无可改变的事实。血缘带来的悖德感时常让他痛苦,却又带给他一种深刻而奇妙的归属感——相连的血脉让他最痛,恰又让他最觉安全。
程末小心地刮干净了哥哥下巴上的胡茬,宋煦阳给了他一个弥散着薄荷气息的吻,说:“不然我还是把你送回家吧,现在订机票也来得及。”
程末摇头:“哥哥晚上还要跟会议翻译不是吗?”因为跟国外的时差,公司里一些会议不可避免地安排在晚上,宋煦阳身上背着工作狂的名头,这几年需要加班去跟的会议除了部里主管必须在场之外,后来就默认宋煦阳也要跟。
“我下午赶得回来。”
程末知道哥哥不会拿工作的事情胡闹,算准了时间就一定来得及赶回来,可他自然是不会同意哥哥这样来回折腾的。“不可以。”程末柔声阻止,又更像是在安抚,“哥哥,听话。”
宋煦阳把弟弟搂进怀抱里,新鲜的薄荷气息沾了弟弟一身。程末将这气息一直带上了回龙城的飞机。
机场电子屏上,程末的航班信息显示了“已起飞”,宋煦阳还站在那个“送客止步”的牌子前。
他摸出手机,手机桌面已经换成了和弟弟的自拍合影。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有了一张清晰的合照,仿佛穿过前路未卜的岁月,终于可以笃定地直面自己与爱人的心。
宋煦阳的指腹蹭过屏幕上弟弟水汪汪的盈着笑意的眼睛,他又管不住自己去担心,两个小时,弟弟在飞机上不会难受吧。
一条新进来的短信打断了宋煦阳的胡思乱想。宋煦阳划开信息,是郑奶奶发来了郑致远的电话。郑奶奶还在短信里写:“阳阳,好孩子,阿远比你们大一些,经的事情也多一些,以后有什么难处,去找他。”
宋煦阳的心里漾上一股暖意。他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又并不是完全绝望地想,也许爸妈可以谅解他和程末呢,像郑奶奶最终会谅解他们、谅解致修致远一样。
末末,我们已经走过最长的黑夜了,我们身在黎明,我会陪你走到阳光明媚的白昼里去。
末末,等着哥哥,很快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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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阳是好孩子,末末也是好孩子。?( ′???` )~
#新婚生活真是写也写不够……
下卷丨22、摊牌(上)
送走程末的第二周,宋煦阳接到了郑致远的电话。
宋煦阳有一点意外,礼貌地问候道:“致远叔叔?”
电话那端的声音比起上次见面,听起来温和了许多,只是有几分沙哑,郑致远沉声道:“叫我阿远吧。”
“好,阿远。”宋煦阳说,“你在国内?回来探亲吗?”
“嗯,我在南城待到这周末。”郑致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妈不在了。”
死亡来得有些突然,却是无病无痛的无疾而终,郑奶奶体体面面地长眠在这一年夏末秋初的午后。
郑奶奶十分平静地预见了死亡的来临,井井有条地安排了身后事,其中也包括给宋煦阳发去的那条短信。之后,她联络了身在新西兰的小儿子郑致远回国。
郑致远到家的那天,后院的玫瑰在晚夏的最后一茬花期里开得正盛,大大小小的花盆也热闹地挤满了院子,花盆里的君子兰和芭蕉舒展着翠绿的叶子。
郑奶奶丢掉了那把用旧了的园艺剪刀,给院子里的花草浇足了水,又用软布擦净了五斗橱上丈夫和大儿子的照片,忙了一阵子,精神头就有些不好了。
“阿远,我躺一躺,等下起来煮晚饭。”冰箱里放着早市上买来的盐水鸭,郑奶奶有些遗憾地对小儿子说,“再晚个把月就好了,桂花开的时候,鸭子才最好吃呢。”她的声音听起来乏得很,脸色却有些不正常的红润。
郑奶奶再也没有从那个午觉里醒过来。
郑奶奶留有书信,不办葬礼。宋煦阳来到郑家的时候,一切也依旧是安静的。屋子正在收拾,一部分家具盖了遮尘的布单,门口有几只大纸箱,是待处理的物件。
宋煦阳想到就在十来天之前,他和弟弟还坐在郑家的小院子里,喝着郑奶奶煮的热茶。郑奶奶举手投足间皆是端庄,又不失慈爱,是他和程末最敬重的长辈,也给了他们最大的包容与理解。
几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郑致远道出了他和致修之间禁断的恋情和永远的遗憾。世人皆苦,原来不独他和弟弟。
再早一些,他刚读大学的那年,郑爷爷郑奶奶邀他周末来家里吃饭,另一个客人是杨柳,郑爷爷有意撮合他们,借口老花镜找不到了,叫杨柳读英文诗集给他听,读到一半问宋煦阳:“阳阳,小柳儿读得好不好听?”宋煦阳还没答话,杨柳就已经红了脸,嘴里的诗磕磕巴巴起来。宋煦阳笑笑,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种十分熟悉的羞涩与可爱。
更早一些,都江堰的水声拍打着记忆,那时他还是个青春期的少年,而弟弟仍算是个孩子。郑爷爷不太熟练地操作着宋煦阳的单反,对他和程末说:“一,二,三,茄子。”郑奶奶接过程末的笔写下地址,笔记本上是一行娟秀的小楷。
……
郑爷爷病逝,郑奶奶也离开了;致修随滚滚江水而去,他的生命短暂,而又永远年轻;致远把自己的人生连根拔起,扎在了南半球的土地上。就连杨柳也嫁了人,那个温婉的女孩终于找到了为她盘起长发的可托付一生的人。
回忆中的人,一一走向了各自的归宿。而他和程末,还有要面对的难题和要走下去的路。
宋煦阳给郑奶奶上了一柱清香。郑致远倒了茶水来,说:“坐吧,抱歉了,家里有一点乱。”
宋煦阳坐下,郑致远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问:“弟弟还好?还在一起?”
“在一起。”
“想好了?”
“想好了。”
郑致远点点头,又道:“之后怎么打算?”
“出国。末末明年会申请日本的学校读研,北海道或者福冈,顺利的话,后年我会陪他出去。最近在和公司协调,想争取外派到日本的分社,不过这边可能不太想放人。如果不成,就打算辞职,之后再想办法。”
“辞职?”郑致远习惯性地去摸茶几上烟盒里的烟,目光扫过橱柜上致修的照片,他的手微微一滞,又收了回去,继续道,“听我妈说过你现在的工作做得不错,公司也是咨询行业里数得着的,辞了,你怎么跟家里交代?”
“不知道。”宋煦阳如实答道,“国庆长假我爸出差回来,我也会回家一趟。走一步算一步。”
郑致远进了书房一趟,出来时递给宋煦阳一张名片。“你能申请到外派是最好的,实在不行,倒也巧了,我朋友的公司就在福冈,有需要的话,先帮你打个招呼。不过公事归公事,你得过了面试,想进那里做翻译,门槛也不低。”
宋煦阳接过名片,认真过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咨询业界数得上的公司,排名不在他现在就职的公司之下。他由衷地说道:“谢谢你,阿远。”
郑致远重新伸手够来了茶几上的Marble烟盒,却没有拿烟出来,只是下意识地摆弄着盒子,他说:“是你自己运气好,不必谢我。希望老天帮帮你和你的小朋友。”郑致远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柔软,像是周身的盔甲有了一道缝隙。
“老天帮帮你们,别像我和我哥一样。”
短暂的一瞬让宋煦阳百感交集。那一星半点的柔软告诉他,面前这个棱角分明滴水不漏的人,也曾是被宠着护着长大的。只是,宠着护着他的那个人,不在了。
国庆连休,宋煦阳如约回到龙城。
一场连绵的雨水从九月末落到了十月初,雨过天晴,龙城已染了秋意。程末去机场接宋煦阳,见哥哥身上还是一件单衣,心里直是后悔自己从学校直接赶来,走得匆忙,没给哥哥带件厚实的外套过来。他心疼道:“龙城不比南方,入秋了天凉,哥哥也不穿件厚衣服回来。”
宋煦阳松开行李箱,伸出手,向程末展开一个怀抱,说:“来,末末给我暖暖。”
程末走上去,由着宋煦阳把他搂在怀里,又抽出两只手来,搓热了,去捧哥哥的脸。“哥哥,我好想你。”
两人打车回家,宋煦阳望着窗外,北方天高气爽,机场大道两旁的杨树笔挺地站成了排,金色的叶子在风里飒飒作响,是他许久未曾谋面的龙城的秋天。
宋煦阳心里是忐忑的,而揽了弟弟在怀里,又让他觉得坚定。
才进小区门没走几步,还没回到公寓楼下,周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窗口远远冲他们招手,中气十足的声音回响在小区里:“阳阳,等我下楼帮你拿行李!”
程末忙抬头喊:“妈妈,外面冷,你不要下来了,没关系,我帮哥哥拿就好。”
周莹继续喊:“你俩快点,我炖了排骨汤!”
宋煦阳一进屋就被周莹拉住问长问短,周莹又是高兴又是嗔怪:“你自己说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没等宋煦阳答话,周莹又开始给他展示自己中秋节时网购回来的大箱小箱的水果和零食。阳台一堆天猫超市的纸箱,周莹看准了空档哐哐两脚迈进去,别人就再没有下脚的地方。
她指指最里面码着的两个箱子,说:“都是月饼,你弟弟胃不好没敢让他多吃,全给你留着了!”又弯腰拆开脚下的纸盒,撕开里面一只包装袋,朝宋煦阳点点下巴:“你不是爱吃开心果吗,看看,这一颗颗的,这么大!”
宋煦阳刚要伸手去接,周莹眼疾手快地把袋子收了回来:“哎哎哎,才从外面回来,不洗手就拿吃的?!”
宋煦阳又是好笑又是歉疚:“妈,你也得给我个洗手的时间吧。”
程末走过来,柔声提醒道:“妈妈,高压锅叫了,你火上炖的排骨好了,我帮你端下来吧。”
“别动别动!烫了你!”周莹赶紧又咣咣两脚从快递箱里迈出来,指挥程末,“去和你哥吃水果。”
程末给宋煦阳削好一只苹果,又去厨房给周莹帮忙。周莹撇开了汤里的油花,捞了一勺山药,又拣了两块炖得软烂的瘦肉舀进程末的碗里,多添了些汤,递给程末。“端过去吧,回头来端你哥哥的。”
宋煦阳的碗里,排骨堆得打了尖儿。周莹吩咐:“你俩舀饭,趁热先吃。我去给你爸打个电话,真是的,说了今天回来,这会儿不知道还在哪耽搁!”
宋煦阳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筷子下意识地把碗里的山药戳得稀碎。
犹豫间,周莹的声音已经噼里啪啦砸向了电话:“宋子明你人呢?出差一走快俩月,我没跟你说孩子今天回家来吗?”
“……什么叫‘每周都回家’?阳阳多久没回来了!他要是每周回来我还巴巴地催你回来干嘛?你爱去哪忙,谁稀罕你不成!”
“……什么小末!我说的是阳阳回家了!搞了半天你根本没弄明白是吧?对牛弹琴!”周莹言简意赅地点评了理解错她的话的宋子明,又不解气地继续数落,“一张嘴就是你宝贝小儿子,显得你多关心小末似的,小末暑假去南城看阳阳了,你不也不知道吗?”
电话那边明显沉默了一阵。周莹疑惑地“喂”了一声,说:“宋子明?”
宋子明说:“别吵了。开门吧,我到家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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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忙又糊又倔强的作者终于更新了。【哭
#谢谢大家的评论。真的非常谢谢。好多话想说,等我稍微空一点了慢慢回复大家。
下卷丨23、摊牌(下)
程末见父亲回来,急忙起身,去厨房给宋子明盛饭。回头又端了汤来,宋子明已经上了桌。
程末把汤碗端端正正放在父亲面前。宋子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小末,暑假去南城了?”
程末点点头。宋煦阳立刻说:“爸,是我叫弟弟去我那儿玩的。”
宋子明拿起筷子,又放下,开口道:“你不是工作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