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我吗?”
“我、害怕、不吃蛋糕,哥哥会、讨厌我。”
程末终于开始小声地啜泣,胸口一起一伏。
程末边哭边说:“阿姨、讨厌我……爸爸也、讨厌……我妈妈也……大家都讨厌我……我自己、也、讨厌……我……对不起、我把哥哥的生日、搞砸了……”说到最后,程末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嘤嘤嘤地抽泣个不停。
这是宋煦阳第一次见到程末哭,他更没想到第一次听程末说这么多话,会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他看着程末眼泪汪汪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
宋煦阳觉得他这么躺着一喘一喘,感觉几乎又要上不来气,伸手扶他半坐起来,把枕头垫在了他身后。
“程末。”宋煦阳扳住程末的肩膀叫他。
程末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末末!”
宋煦阳怎么哄都哄不住,突然福至心灵地喊了一声“末末”。
程末瘦得硌手的肩膀在他手下颤了一下。宋煦阳赶紧说:“末末!爸妈只是说话难听,他们其实不讨厌你,末末,我也不讨厌你,你听我说!”
程末努力想止住哭泣,嘴唇微微地颤。
“末末。哥哥一点也不讨厌你。”
宋煦阳不知道该继续说点什么安慰他,只好使劲找话题。“对了,那个,你生日是哪天?”
程末沉默了很久。
“四月六号。”
艹。宋煦阳在心里骂了一声。这都什么事儿。他终于彻底想起了五岁那年宋子明失约的那个遥远的生日——四月六号,程末是在那一天出生的,和他同一天。
爸爸热切地给他张罗饭菜的时候。
妈妈询问他许了什么愿的时候。
自己一脸开心地切蛋糕的时候。
程末在想些什么呢。
程末一次又一次偷偷看向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程末好像被全世界丢下了。
宋煦阳情不自禁抓起了程末的一只手,程末的小手依然是冰凉冰凉的。
“对不起……明年我们一起,好好过生日。哥哥跟你拉钩。”宋煦阳温言细语地哄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小孩,只想把他的手稍稍焐热一点。
程末看着宋煦阳,眼睛和鼻尖都是红通通的。
“不哭了。嗯?”
程末点点头,喊:“哥哥。”
宋煦阳抬手帮他擦掉了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在心里重复着:
“宋煦阳是程末的哥哥。”
“宋煦阳一点也不讨厌程末。”
程末出院回家后,餐桌上多了台豆浆机。
早晨吃早饭,宋煦阳问:“妈,你新买的豆浆机吗?”
周莹正在洗手间化妆,一边画眉毛一边说:“不是我还能是谁!牛奶不能喝豆浆总能喝吧!瘦成那个鬼样,还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堆毛病!——啊呀!都怪你打岔,我都画歪了!宋煦阳你吃个早饭哪来那么多话!”
宋煦阳把热豆浆倒进杯子,推到程末面前,他冲程末摆摆手,做了个嘘的手势:“当她没说,快吃吧。”
清晨的热豆浆冒出温热的蒸汽,拂在程末脸上。
仿佛一个迟到多年的、若即若离的亲吻。
上卷丨08、糖罐
周莹添置了豆浆机。后来,豆浆机旁边又多了一个小糖罐。
程末有一次喝豆浆时,犹豫着去厨房加了一小勺糖,他尽量藏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喜欢吃甜的东西,这一点小小的喜好总是掩不住。
过了几天,宋煦阳单独弄了一个小玻璃罐,装了糖,放在豆浆机旁边,他说:“我喝牛奶也要加糖,放在这里方便。”
但宋煦阳只是象征性地动过一次糖罐——他一向只喝纯牛奶。
程末奢侈地想,这小糖罐是哥哥给他准备的吗?程末把小罐子捧在手里,珍而重之,像灰姑娘捧着仅存的一只水晶鞋。
宋煦阳最喜欢牛奶,程末却严重过敏,碰都不能碰。这是一个神奇的隐喻,仿佛他们天生就被隔阂在命运的两端。命运这种东西从来不公平,从一开始就有高低上下之分,少年的程末还不能理解这样深刻的问题,但他明白,宋煦阳属于蓝天和太阳,而他是原本不该存在的、一粒渺小的尘埃。
程末想象自己真的变成了一粒尘埃,轻飘飘飞起来,藏在白糖中间,躺在餐桌上透明的罐子里,凝视着宋煦阳神情愉悦地咕嘟咕嘟喝牛奶。又或者他可以和白糖一起跳进哥哥的牛奶杯,融化在那片温暖柔和的白色里。
这一年的春天与夏天,终于在白砂糖一丝丝绵密的甜味里平稳过渡。
六月中旬,天逐渐热了起来。内陆城市的龙城,白天太阳炙热,而黄昏之后,空气里会缓缓弥散开清凉的气息。
宋煦阳推开/房间的窗户,迎着清凉的晚风,一边塞着耳机听歌,一边复习功课。他的面前摊开着几页语文资料,最上面一页是曹操的《短歌行》。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宋煦阳语文背诵还有一大堆没记住,不由得有些头疼,他一只手支着脑袋发呆,渐渐的,眼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就真的变成了歌,宋煦阳喜欢孙燕姿,耳机里燕姿唱着《绿光》,宋煦阳也放空了,跟着哼起来。
电风扇呼呼地吹着,语文资料一角被他压在胳膊下,页面哗啦啦翻动着,宋煦阳也没有留意。哼到那句“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宋煦阳听到有人敲他房间的门。
宋煦阳一下就知道是程末。程末说话声音小小的,敲门声也是,咚咚敲两声,就不敢再敲。宋煦阳站起身,开门,外面果然出现了程末巴掌大的脸——倒是比刚来家里时稍稍长高了些,也长了一点点肉,不再是皮包骨头的感觉。
程末眨着大眼睛看着宋煦阳,随后又低下了头。宋煦阳让他进来:“有事吗?”
程末弯下腰,先捡起了被风吹到地下的语文资料,在写字台上放好。咬了咬嘴唇,才小声说:“哥哥,我下周考试……”
宋煦阳点头:“嗯,我也是,在复习。”
程末顿时敏感起来:“你在忙吗?”
“没,你说吧。”
“考完要开家长会。下周五,我们学校要开家长会。”
“啊,我们也是下周五。”宋煦阳明白了程末的意思,“我打电话叫爸爸回来给你开家长会?”
程末如释重负:“谢谢哥哥。”
程末见宋煦阳在复习,说完了事情,便打算赶紧回自己房间去,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在这个时候咕噜叫了一声。程末脸立刻红到了脖子根。宋煦阳拉住了他:“晚上没吃几口饭,就是在惦记这个事儿?”程末不说话。
这天周莹值夜班,家里只有兄弟两个人。
宋煦阳拉着程末下了楼。冰箱里有晚上剩下的小米粥,宋煦阳给程末舀出一小碗来,又给自己也舀了小半碗,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他又挑出两个豆沙包,跟程末说:“吃这个吧。”程末赶紧摇头:“不用麻烦了。”
宋煦阳笑笑:“没事,不麻烦,我也饿了。”
宋煦阳其实自己不太会弄饭。晚饭基本是张阿姨和周莹准备,早餐简单,没什么需要张罗,午饭一直是在学校吃。他拿了两个豆沙包放进盘子,心想,应该也是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了吧。结果五分钟之后,从微波炉里拿出了两个热得干巴巴的豆包。
宋煦阳有点不好意思,说:“好像没热好……算了,要不你将就一下吃泡面吧,方便面我会泡。”程末却伸手接过了盘子:“没事。”
宋煦阳一愣,只好跟程末在餐桌旁坐下,程末咬了一口豆沙包,表情有点复杂——皮确实太硬了。
宋煦阳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跟你说了没热好,你逞什么能。”宋煦阳伸手要把程末手里的豆包拿走,程末摇摇头,很心疼的样子。
宋煦阳想了想,拿起盘子里另一只豆沙包,掰了一点皮,在小米粥里蘸了一下,放进嘴里……貌似是软了一点。他问程末:“要不你这样吃?”
程末便乖乖地学他,把豆包的皮掰下来,在粥里蘸一下再吃。
宋煦阳还是有点怀疑:“这样能吃吗?”
程末点头:“好吃。”
宋煦阳很不好意思,但程末吃得十分专注,只是饭量依旧很小,半个豆沙包下去,就有点吃不动的意思了。宋煦阳赶紧说:“剩下的给我,我饿了。”宋煦阳三下两下把失败的豆沙包消灭掉,程末刚好把面前剩下的一点粥喝完。
宋煦阳刚要收桌子,程末已经懂事地把两人的碗碟摞在了一起,他说:“我会洗碗。”又补充一句:“哥哥做了饭,所以我洗碗。”
宋煦阳便也不勉强,看着这个小人儿努力地在水池前忙活。等程末忙完,转过身,宋煦阳看了看他,伸手抹掉了溅在他脸上的一点洗洁精沫子。
两人一起上楼,各回各的房间。“末末,”宋煦阳进屋前说,“你可真好养活。”
程末呆呆地立在宋煦阳门前,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宋煦阳笑了:“你只吃那么一点儿,还会干活,你可真好养活。”
这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宋煦阳没有想到,程末的眼圈立刻红了。
“我不好养活。我不好。我牛奶过敏,还总生病,”程末低着头,不由得重复起姥姥从前数落他的话,“我光吃不长肉,浪费粮食,吃药打针,样样都费钱。我……”
宋煦阳没有让程末说完。他假装不高兴:“你再这样说,我不给爸爸打电话叫他开家长会了。”
程末红着眼圈抬头看宋煦阳。宋煦阳并没有真生气,他换了口吻,温和地说:“豆沙包很硬很难吃吧?……没有谁是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好的。我也不会热饭。”
宋煦阳见程末不说话,便问:“明白了吗?”
程末答非所问:“不难吃。哥哥热的豆沙包,很好吃。”
宋煦阳终于又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宋煦阳给宋子明打了电话,下周四晚上,宋子明如约回家。
周莹没听程末说家长会的事,下班回来,见宋子明回家来了,莫名其妙地问:“今天刮什么风了?”
宋子明也莫名其妙:“不是叫我回来开家长会吗?”
周莹以为宋子明说的是宋煦阳的家长会,心里还挺高兴,说:“可算想起自己还是当爸的了。你不早说,早知道你明天给阳阳开会,那我就不请假了。”
宋子明一头雾水:“阳阳?阳阳明天也开家长会?”
周莹愣住了。
宋煦阳接了程末,两人一回家就撞上了宋子明和周莹的剑拔弩张。
“……阳阳给我打电话时候,没说他也要开家长会。”
“他说了有用吗?长这么大了,家长会你去过几次?”
宋子明也来劲了:“那我去给阳阳开,你去给程末开吗?!”
周莹不甘示弱:“我去就我去!”
宋煦阳赶紧插话:“妈,我不用我爸……”
“你闭嘴!”
第二天一早,周莹当真要去给程末开家长会。
宋子明说:“我先开车把你们送了,然后再去阳阳学校?”
周莹气还没消,置若罔闻,对着正在玄关系鞋带的程末说:“我先出去拦出租车,你换好鞋就下来。”
宋煦阳看着程末笨手笨脚地把鞋带打成了一个死结,慌张地出了门,连再见也忘了跟他说。
上卷丨09、家长
宋煦阳整个家长会都开得心不在焉。
其实他期末考试考得还算不错。宋煦阳不是数一数二的种子选手,但成绩算是中等偏上,排在年级五十名左右。
这次考试英语他甚至考了五班唯一一个140分,这个分数不止在宋煦阳班上,在整个年级都算是高分。考英语时候宋煦阳手感顺畅极了,最后除了作文扣了几分,其他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但是语文往下拉了一些分,古诗词背诵部分,五个空宋煦阳只记得一个,这唯一一个还写错一个字,分全扣完了。
讲评完期末成绩,班主任开始交待下学期的安排。下学期升高二了,要分文理科,五班是理科班,一小部分学文的同学要分出去,宋煦阳报了理科,依然留下。
分班情况说完,班主任又点了杜姗姗上去代表班干部总结发言。杜姗姗是五班班长,宋煦阳的同桌,是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会遇到的那种很像班干部的班干部。她个头高挑,梳一个长长的马尾辫,起身往讲台上走,马尾辫就在身后摇摆着,和她人一样精神头十足。
宋煦阳听到鼓掌声中有一个掌声特别起劲儿,那掌声来自最后一排,宋煦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赵雷。
赵雷和宋煦阳同一所初中,篮球比赛时候不打不相识,后来熟了,便玩在一起,成了死党。考高中时候,赵雷成绩一般,但作为体育特长生招进了实验中学,两人又分进了一个班。
上了高中,赵雷充分让宋煦阳理解了什么叫做“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女人插兄弟两刀”。高一投票选班长,赵雷果断倒戈,带领篮球队一帮男生投给了杜姗姗,宋煦阳以三票之差落败。选上班长的杜姗姗却像个骄傲的小孔雀,一见赵雷就炸毛,相反,对同桌宋煦阳倒是从来春风满面。
赵雷问宋煦阳:“哥们儿,你说这是咋回事儿,杜姗姗咋就只爱对着你开屏呢?”宋煦阳又好气又好笑:“你成天不交作业,班长能给你好脸色才有鬼。”刚好学习委员丁媛来收数学作业,笑眯眯地说:“可不是吗,数学作业呢?就差你一个人了!”赵雷赶紧说:“我这就去补作业。丁大委员,你和班长关系好,一定要帮我说几句好话。”丁媛依旧笑眯眯的,说:“宋煦阳都救不了你,我有什么办法!”
嬉笑怒骂中,几个人也越玩越好。
不过这天杜姗姗在讲台上讲了什么,宋煦阳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之前班主任表扬他英语成绩好,他也没听进去。宋子明满意地拍着儿子的肩膀的时候,宋煦阳满脑子都是周莹早上出门的样子,以及程末低头系鞋带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