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大人,下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
"何大人请说。"莫轻寒虽然知道何觅突然来找他,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一时之间却也猜不出到底所为何事。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通衢闹市纵马伤人,该当何罪?" "
莫轻寒不知他用意,照实答道:"大街上纵马行凶伤人,按律当杖责四十,且应赔偿伤者一切损失。
"倘若纵马伤人致死呢?"
"伤者既死,则以杀人罪论处,按律当斩。"
"既使那人是莫相国的妹夫,工部员外郎庾渊?"
"你说什麽?"莫轻寒听了心中大惊。
"今有状纸在此,字字滴血,句句属实,请相国大人过目,为百姓做主。"
莫轻寒接过状纸看了起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乐极生悲,庾渊是名士风度,酒醉鞭名马。马突然受惊,奔腾撕鸣,冲进城内。
长安城东市是何等繁华之地,做买卖的,买东西的,街道上人山人海。那匹受惊之马直冲行人,街道上行人四散。偏偏有位妇人身怀六甲,躲闪不及,被惊马撞倒,庾渊也被摔下马来。再看看那妇人,早被惊马重踏而亡,一尸两命。那匹惊马被拦住了,庾渊当即被义愤的众百姓扭送到官府,
莫轻寒看完状纸说了一句话。後来流传在民间的版本对这一时刻的说法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沈默了良久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就算是我的妹夫又如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何大人是长安府尹,有人在长安府犯案,你自然应当秉公断案。""
何觅要的就是莫轻寒这句话,庾渊犯下两条人命,铁证如山,他本人也供认不讳,被判极刑,打入死牢,单等秋後问斩。
莫轻寒去狱中探访庾渊,庾渊听说有人来看他,还当是爱妻,听到人声就道, "如织,你别再来了,我再也无颜见你。"
"是我。"莫轻寒缓步走了出来,眉间还是带著抑郁,难以展颜。
"老师!"庾渊一惊,"你来了......"
"你的案子开堂之前,长安府尹曾来问我意思,我对他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知道吗,子深,我那时真想让他从轻发落,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救你。"
庾渊不由愧道:"是我自己不对,岂能再让老师徇私枉法。" 他是知道莫轻寒脾气的,莫轻寒心里必定难受至极,然而要莫轻寒不依法办事,那是万万不能的。
"这等於是我亲手送你去死。"莫轻寒痛心道,"师生一场,走到这种地步,与旁人无关,是你自己铸下大错。"
"学生知罪,只是可惜了老师的知遇之恩,今生无法报答,但愿来世......"庾渊一脸悔恨,黯然说著。
莫轻寒细看了会儿庾渊,突然叹气:"子深,你是我极为看好的人。你才学好,人品好,可是子深啊子深,你好糊涂,我认识的子深应该是斗酒诗百篇,怎麽会酒後纵马行凶?"
"老师......庾渊想为老师再奏一曲,老师曾经想听我弹《广陵散》,请让我如今了结心愿!"庾渊一直不肯弹这首曲子,嫌它太不吉利,因为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的就是《广陵散》, 曲终叹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於今绝矣!"
"我与你合奏一曲吧。"莫轻寒当即命人取来琵琶与洞箫。
此际,他伤心到了极点,心中充满悲苦之情,和《广陵散》所要表达的感情却是完全一致!
娇妻生离,恩师死别,琵琶声声宛如三峡猿啼,宛如鲛人夜泣,弦弦掩抑声声思,凡是听见之人无不落泪,从此之後风流云散,长安再无人弹得如此好琵琶。
莫轻寒青衫已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如今他终於能够听见,但是宁愿他今生都无缘得闻。
莫轻寒回到家中见燕如织抱著琵琶,跪於庭中。
莫轻寒惊道,"如织,你这是干什麽?"
他俯下身子,欲要伸手扶她起来,燕如织却哭著道:"庾郎有负大哥期许,闯下大祸,罪该万死,然而如织知道大哥素来怜惜子深如弟兄,杜工部曾写《不见》一诗送於李太白,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还盼大哥惜其天下绝艺,饶他一命。"
莫轻寒对曰:"我虽爱惜子深,但是更爱惜祖宗法度。法正民心顺,官清民自安,我身为百官之首,岂能授意执法之臣重罪轻判,如此即为不公,也不能服众。"
"我不管什麽服众不服众,我只要我的庾郎,一句话,你说一句,庾渊就能得救。"
"此案已断,再难更改。"c
"你有什麽不能的,就连皇帝你都能废,你难道就忍心眼睁睁地看著庾渊去死吗?"
"我不忍心,但是我别无选择。我意已决,如织不必多言。"
"相国夫人不幸早逝,你一直怀念爱妻,我以为你是懂得离别之痛的。"
"我是懂得的,所以越发不能放过凶手,如织以为只有你的相公才是相公吗,人家的娘子就不是娘子吗,何况还有腹中胎儿?"神仙眷侣,柴米夫妻,不都一样是人吗,杀人偿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你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你这是利用庾渊的性命来博取自己的声名,你在权力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时候,到底脚下踩著多少人的白骨?"漫道凭君莫话封候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莫轻寒虽然是文官,要做到他这地步,又封了一等公,真不知道牺牲了多少人。
"就算是我利用子深来博取虚名,到底也是子深自己犯错在先,证据确凿,并不是我诬陷他杀人放火。"
"好个冷酷无情的莫轻寒,你要庾渊死,我也要你死。"
燕如织从怀中掏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向莫轻寒扑过来。
莫轻寒一避,匕首没有插中他心口,却也划伤他胸膛。
"如织姑姑到了啊,我做了绿豆汤......"莫离带了绿豆汤来招待客人,却看见燕如织刺伤莫轻寒。
莫离的反应是立即的,把甜汤扔了,"我知道了,你那把刀很好看,急著要给爹爹看,可是怎麽就不给我看看呢,?"他本身就生得可爱,一笑起来更是甜美动人,但是他的动作却很敏捷,立即点了燕如织的穴道,夺过她的匕首。
然後急切地看著莫轻寒伤口,发现莫轻寒胸上的伤口只是小伤,但是流出来的血是黑色的,有毒!这才怒道,"如织姑姑我爹爹收你是义妹,我才当你是姑姑,你现在这样拿刀对著我爹爹,是想要刺杀朝廷重臣吗,我要将你送官查办!"
"离儿,让她走,这是我欠她的。"
"爹爹,你别说话,赶快运气把毒逼出来,我就去请太医。"
"不要请太医,那会惊动皇上的,如织就有麻烦了。"以尚宣的脾气,哪里还能放过燕如织。
复杂的眼光流转,燕如织的眼中涌上泪水与惶然,但没有後悔。
"於公,我没理由受这一刀;於私,我确实亏欠於你。"莫轻寒叹道,他虽於理无亏,却於情有损。
第 28 章
如此折腾了一晚,第二天莫轻寒根本起不了身,莫离也累得趴下了,云娘实在心疼小少爷,压着他去睡了,再命家人代莫轻寒告假不去早朝。尚宣一听这消息就知道不好了,若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以莫轻寒的个性怎么会不去早朝,只要是小病,他都带病上朝的,散了朝就心急火燎地冲到相国府。
"皇上请恕我家老爷身体不适,不能接驾,还是请皇上回宫吧。"莫府家人挡驾道。
"朕就是来探病的。"这一句话一出,谁还敢拦着当今圣上?
尚宣径直走到莫轻寒房间门口,就听见莫轻寒满口喊着子深,一下妒火攻心,好你个莫轻寒,我为你担心得不得了,原来你居然是因为舍不得你的庾渊而害了心病,手上运力,震开房门,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莫轻寒,你对得起我吗?"
他知道莫轻寒素来浅眠,居然这样也惊不醒他,越发恼恨莫轻寒为了庾渊入梦之深,气急之下,伸手捶向床柱,"碰"的一声巨响,梨花木大床也为之震动不已!
"相爷!"房外传来下人担心的询问,只道是尚宣不满莫轻寒平日压制,今日趁着莫轻寒体虚,不知要对莫轻寒做出什么狠事来。
"没事,不准进来。"尚宣喝道,然而他捶床声音奇大,莫轻寒就是睡神转世也惊醒过来,用疲倦的、乏力的、
沙哑的声音问:"谁?"
"哼,反正我就不是你梦里那个人,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尚宣恼怒地背着身去,坐在床沿。
莫轻寒现在自然认出他是什么人了,一看这架势,莫轻寒知道他恼的人正是自己,无奈只得挣扎着坐起身来,扳过这别扭的万岁爷,小心问着:"这好端端的,怎么生那么大的气,我要心疼了。"
尚宣这才看清他面色惨白,顿时心里一痛,将他一把搂在怀里,关切问道: "子冷,你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到底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语气中满是惊惶,情真之极,再不复刚才的气愤。
尚宣关心则乱,其实用力很重,莫轻寒心下感动:他正在气头上,见我面色不好,尚且如此担心。随之心中一凛,警戒道:他越是担心,如织就越是麻烦,若是知道我的伤势,少不得要将如织入狱,既然已经救不了子深,总要保全他的爱妻。
当下对着尚宣微微一笑,想要将事情一笔带过,"没什么的,不过是昨日贪凉多喝了几碗冰镇莲子汤,伤了肠胃,闹肚子闹得站不起身来,要小楼担心了,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别再对我用这招,你上次就用笑容迷惑我乘机下手。不对,你一定不是病了那么简单,快让我从头到脚仔细瞧瞧。"尚宣愈加靠近,就要动手动脚。
莫轻寒勉力用双手抵着尚宣,正色道: "小楼,我病了,你就饶了我让我好好静养。若是再胡闹.......我可要恼了。"
"你早就被我看光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尚宣对着莫轻寒笑,贴着他耳边促狭道,然而心中越发怀疑,嘴上与莫轻寒调笑,手上却不停顿,就去撕他身上的衣服。 此时已是盛夏,莫轻寒在家中又只是穿着便服,身上衣料甚薄,尚宣手劲又大,嗤嗤几声,就将他的袍子撕去十之八九。
莫轻寒的胸膛裸露出来,那本是尚宣最喜欢的诱人风景,然而尚宣此刻根本无心欣赏,他只看见莫轻寒莹白如玉的胸膛上多了一道诡异而凄迷的紫红色,莫轻寒本身肌肤细致,越发显得伤口极为狰狞。
"这是什么,有人要刺杀你,你居然敢跟我说没什么。"尚宣怒喝一声。
"陛下圣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莫轻寒无奈只得苦笑。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
"小楼,我还不是怕你担心......"莫轻寒笑了笑,想逗逗尚宣,大事化萧。
"是谁,到底是谁要杀你?" 他声音冷如地狱寒冰,一下子捏紧了莫轻寒的手。
"小楼你捏痛我了。"莫轻寒大声叫痛。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那人既然有胆子杀你,就得承担后果。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你越是替那人掩饰,我就越是恼怒,还是早点说了吧,我留那人全尸。"尚宣眼中阴寒骤起,夹着深沉怒气。
"昨晚月黑风高,我没看真切。你也知道,我树敌甚多,实在是想不出是谁下的手......"
"莫轻寒,你还在骗我,你的身手我不知道吗,你若不是对那人毫无防心,岂能让人伤在你前胸?"
"我就怕你把人千刀万剐了,才瞒着你的。" 莫轻寒无奈叹息一声,紧紧握住尚宣的手,他就害怕以尚宣的脾气,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闹大。
"所以这么厉害的伤,你居然连太医都不请,只有这处吗,让我再好好看看。"尚宣急切地看着莫轻寒全身上下,确定他只有胸上的伤口之后,狂怒的面孔才稍稍和缓,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喝道,"来人,马上给我宣太医。"
"等一下!"莫轻寒盯着尚宣,他的眼光,深深切切,里面藏着千言万语,仿佛有述不完的衷情。
尚宣在这样的眼光下,觉得心都碎了,"你还要说什么来骗我,我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听你说。"
"不,小楼算是我求你!"莫轻寒恳求道,声音虚弱。
"我知道你要求我什么,我不会答应的,我决不答应。你虽然不肯说,我心里也猜到八九分,那凶手断然和你的子深脱不了关系,庾渊如今身陷大牢,谁最着急呢,谁来求你,你不肯就动了杀机呢?我要用"梳洗'之刑伺候她,用铁刷子把她的皮肉一块、一块抓梳下来,看看那曾经艳绝长安的雪肤花貌......"
"陛下,如此酷刑......"
尚宣正在气头上,怎么听得下去,当下挥袖道,"她为了庾渊而杀你,我为了你而杀她,一样的道理,你不必多言。"
莫轻寒道叹息一声幽幽道,"陛下,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心?"
"明知故问。"
"我看陛下是想挖出我的心,纣王残暴,比干冒死进谏,而今吾皇欲效法纣王,微臣食君之禄,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即谏不从且死,忠之至也。微臣虽然不才却也只能学着比干慷慨就戮。"
尚宣被莫轻寒讽刺得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喝问:"那你怎么不自比为妲己,我是在为你出头啊,是你把我迷得晕头转向的。"
"皇恩浩荡,微臣一切服用器玩职位宅第都是皇上恩赐,只有区区贱体属自身所有,也可以自己做主,陛下即使宣来太医,我也......"莫轻寒见尚宣真的动了杀机,知道劝也无用,只能下副猛药。
"莫轻寒,好啊,你居然敢威胁我,莫非你忘了朕是天子。"尚宣已经被他气得不行了,连皇帝架子都端出来来。
"不敢忘也,然而总想着你也是我的小楼,是知道我的心思的......杀了子深,我已经内疚不已,若是再杀如织,我......如果相国劝不动君主,那么小楼你肯不肯听我一句,饶了燕如织!"
尚宣心中,一阵绞痛,此时此刻,他关心的是仍是别人!他咬了咬牙,冷声说着,"我连庾渊也一并赦了,判他流放边疆。省得你夜夜睡在我身边做梦却叫着他的名字,可是莫轻寒你给我记好了,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你的人。宣太医!"
太医马上赶来诊视,上前查看了莫轻寒的伤势,又握起莫轻寒的手来把脉。半晌,放下莫轻寒的手,松了一大口气,跪下禀告尚宣:"皇上,相国大人脉象平稳,已经没有大碍了!真是皇上的洪福,苍天的庇佑!现在,只要好好调理,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健康了!"
第 29 章
尚宣那颗提着的心,这才回归原位。
御医告退后,莫轻寒拉着尚宣的手道,"好了,太医都说没事了,开心点啊。"
"笨蛋,还说什么哄我开心,你这样我能开心得起来吗?"伤在彼身,痛在他心,什么叫做心有灵犀啊,他们两个人根本就已经是一条心了。
"小楼......"莫轻寒心有愧意,低下头去,最是无意间的风华绝代。
"真是一点都不会调情,要哄我开心,得这么着......"他在莫轻寒耳边低语。
"我受伤了。"莫轻寒闻言只觉脸上发烧。
"所以我才只要点到为止就好,没有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尚宣嘻皮笑脸地向前伸出脖子,嘟起嘴巴,噘得老高。"就罚你亲我一下,有那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