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傅笙有一个梦幻的开局。连续两年战况不佳的傅笙,捡回了他的第二种四周跳4T, 据说还有更高难度的技术储备。两站大奖赛分站赛大比分得到金牌, 状态奇佳。所有冰迷都兴奋异常,媒体上开始长篇累牍地报道,把傅笙邀请到演播室, 大张旗鼓地做了系列专题片。大家都热切地盼望着他在世锦赛上能拿到C国花滑的第一个世锦赛冠军。
短节目《天方夜谭》两个四周跳一个3A连跳, 完美clean。傅笙的状态堪称天神下凡,所有人都觉得金牌稳了。体育频道循环播放他的比赛节目,临时做了傅笙的赛事集锦。这样的待遇在冬季项目中还是第一次。任柯当年看的直播, 镜头扫到傅笙的脸色他就发现不对了。他面色惨白瘦削了不少, 一双多情目丧失了光彩。很多不明所以的观众发微博说想不到运动员里有这样的忧郁美人。比赛期减重对一位运动员来说都不是好事情。花滑运动员的身体何等精妙, 减下去的每一分都是宝贵的肌肉。
那场《悲惨世界》自由滑, 果真成了悲惨世界。8个跳跃只成功了两个3A, 场面难看无比。很多失望的冰迷说,傅笙最令人愤怒的不是把握不住机会,不是摔跤摔成笑话,是摔跤后敷衍到连滑行都不愿意用心了,滑速慢的像老牛拉车。蹲踞旋转中浮腿都不愿意伸直,提供了浮腿的冰刀挂到冰面,导致旋转摔倒的惊天大笑话。
这场比赛不断地被吐槽、玩梗,甚至成为花滑的代名词。傅二跳的大名从C国传到海外。
很长一段时间,就连傅笙的死忠粉们都无法证实那场自由滑。他们搜罗所有傅笙的比赛训练资料,在旁人的谩骂下无力地反击。但是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大的伤口,不敢再看。
任柯看完那场世锦赛后,从省队的狗洞里钻出去,捎带回来一小瓶最烈的烧酒。然后他拿出笔纸开始写退役申请。很难说任柯当时选择退役,傅笙的因素占到几分。他都死撑过那么久了,没道理偏偏在那一天提交申请。
离开花滑后的任柯很长一段时间在疲于奔命。一个平常的夏夜,左边隔间的夫妻在大声吵架,右边隔间的床板吱吱嘎嘎。黏腻的皮肤让他极度地想念冰与刀。他终于点进了那个不敢看第二次的视频,发现了端倪。
傅笙所有令人嗤笑的低级错误,都发生在左腿为主力腿的动作中。在赛场下的站立,他始终把重心压在左腿上。
他的左腿在三天内受了致命伤!
说出去也没有人信。实在太疯狂了,谁会拖着刚刚重伤左腿去比赛。不要腿了吗?
然而,这是唯一可以做出的合理解释。
任柯越想越气,他蹭地站起来“到底是不是!为什么带伤参赛?为什么一句解释都不说?”
傅笙叹了口气“瞒不住你了。在那次自由滑前的赛前合乐伤的。太寸了,实在太寸了。”傅笙轻轻地打了个冷战。
去年世锦赛自由滑前赛前合乐是全封闭的,不允许媒体和冰迷进来参观。傅笙觉得最近状态不错,打算再次确认最没有把握的跳跃,4T。他熟练地提高速度,右后外刃滑行,左刀齿打算点冰的那一刻突然泄力,他听到咯嘣一声脆响,好像有皮筋断掉,然后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
剧痛。运动员早已习惯了疼痛,这种剧痛酝酿着不详。文森特和安德烈滑到他旁边,根本不敢碰他,大声呼喊担架过来。
傅笙无力地抱住左膝,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担架才过来。
队医唐大夫,在简要处理后,给他做了膝伤检测的“抽屉实验”。傅笙平躺在地上,双腿弯曲90度,双脚放在地面上。唐大夫固定他的双脚,轻轻地拉动左小腿,胫骨明显前移,吓得唐大夫脸都白了。抽屉实验结果明确,傅笙的前交叉韧带是一定出问题。只是不清楚是轻微损伤还是撕裂,甚至是断裂。具体情况要照核磁才能确定。
傅笙那一瞬间是蒙的。我不能滑冰了吗,他首先想到。很多人呼啦啦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再说好多话。
有人说,轻伤不下火线,这是世锦赛,肩负重任啊。有人说,张斌没有进自由滑,你是全村的希望,如果退赛,明年世锦赛的男单名额怎么办?还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说,记者来了,想问问什么时候合乐完,想做一个采访。
事情过后,安德烈看傅笙的眼神总有一种看英雄的敬仰,张斌觉得自己短节目抽风,害的傅笙不得不背水一战,得来的名额还给了自己,从此不太敢跟傅笙说话。其实傅笙在那一刻没有想那么多家国大义方面的事情。
他想的是,我不能滑冰了。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场比赛,是不是我最后一场穿冰鞋的机会。
傅笙的左膝在极限频率的冰敷下,依然肿成一个透亮的血馒头。那一整夜,傅笙一分钟都没睡着,眼前全是在冰场的点点滴滴。有教他跳舞的妈妈,有面容年轻些的戴教练,还有E国的D太和一起训练比赛的同伴们。昨天的3A会成为我人生的最后一个吗?不太好吧,那个落冰滑出很不完美。
第二天,傅笙费力地把膝盖塞进考斯腾的裤子里,开门道“走吧。”守在他门外的一队人欣喜若狂,拿出电话奔走相告。
任柯的喉咙突然哽住,积攒了几年的话语彻底问不出来了。他作为运动员当然明白,一个运动员遭受了毁掉职业生涯的伤势,会怎么样。一个运动员带伤出战,是有多不甘多痛苦。傅笙心理怎么可能如他表面一样云淡风轻,温柔自持。
“那你准备复出吗?”任柯突然什么都不想深究了。
傅笙动作一顿“是啊,我想再试试。把握不大就没告诉你们。”
“别偷偷摸摸练了。我们一起训练,让我帮你!”任柯目光坚定,伸手颤抖着轻触傅笙的膝盖。
傅笙突然笑了,潜意识海洋中那条即将蹿出的黑狗,被这双颤抖的手,牢牢地摁回了深渊。
傅笙的一双多情眼注入了弧光,像一幅名画吹去了尘埃。他把任柯的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左膝上,“一言为定,从今以后请任柯选手多多关照。”
“一言为定!”
对于C国人来说,纵使有天大的事,也要先团团圆圆过个吉祥年。
东北冬季漫长,一个节日对这里的人可太重要了。帕西打定主意要赖在戴教练家里体验一把C国春节。孟琪看这边人多热闹,就和家里告了假,说要在教练家里帮忙。孟琪父母打小就管不了这个主意正的姑娘,嘱咐她一定手脚勤快后就随她去了。
任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对一些事情总有点矫情。比如他固执地认为,要是认真过年必须买齐年货,只有原始的那种集里才能买到最正宗的年货。这年月就算在临江省可是不好找了,傅笙带着他开了半个小时的车,在尘土飞扬的农贸市场和大妈们挤来挤去,好不容易选好了窗花、福字和写对联的大红纸。
傅笙这人看着温和,其实很有一点强迫症。任柯站在凳子上比划着窗花,上移下移左挪右挪,傅笙站在下面看半天,觉得怎么都不是正当地方。
任柯手都举酸了,摆手说“算啦,小爷我不伺候你了。”说的便要下来。
不料想中心一动脚下的凳子便是一晃,傅笙急忙冲过去将人扶住,运动员的人体就是革命的本钱,赛场外就是小心翼翼供着也不过分。戴文怀的自建房暖气烧的火热,任柯从屋子里出来就穿了一件卫衣。透过薄薄的布料,傅笙的手掌下是少年蕴含力量的背肌,节节分明的脊柱。
傅笙避开眼把手放下,招呼到“小柯子笔墨伺候,咱先写春联去。”
傅笙的字是正经练过的童子功。不过他一直无意此道,就按照最省事的路子楷习颜柳行尊二王,虽然未得其中三味但是端正妍丽,挂在门口担得起小区大爷夸一声“好俊的字。”
任柯翻出新买的砚台和墨块。
傅笙挽起袖子提笔悬肘,在虚空比划两下,深吸一口气说道“纸来。”
任柯把两张大红纸铺上。傅笙运了运气手腕吃劲一气呵成。
“呼,怎么样?”傅笙一手拎着一幅字问道。
“花开富贵年年乐,竹报平安岁岁安。”任柯凑过来念道。
“怎么,嫌俗了?”傅笙挑眉问道。
“也不是,就是觉得不符人设。”任柯作为死忠粉自然知道偶像是个文化人,微博账号的名字和简介都是有考究的。
“过个年就图个口彩,搞得佶屈聱牙没意思。做运动员的平安就好。”
两人正说着,孟琪推门进来“春联写好没有?我和田阿姨都买菜回来了,一会准备开火。”
“孟琪你看这是傅笙写的字,怎么样?”任柯傲气的小脸上满是骄傲。
孟琪从小就是体育生,原本就对毛笔字一窍不通,憋了半天憋了句好看。
任柯一副没被夸到痒处的样子。傅笙的大作怎么就评论一句好看。
傅笙笑道“人家孟琪好眼光,不愧是滑冰舞的。我的字规格不够,流于媚俗无甚风骨,能夸的就剩一个好看了。不过这手字写春联正好,好看喜气。”
孟琪自觉气氛有点奇怪,关门出去找田顺花去了。
田顺花提前在旁边村子里订了半扇牛,正在院子里用水管冲肉呢。她们让帕西帮忙卸货的时候,帕西盯着后备箱里牛牛,惊得眼睛都直了,飞快地逃进后院。那副衰样,把孟琪逗得够呛。
整个院子里都是小姑娘欢快的笑声。
第028章
大年三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白色的日头升到树杈上。田顺花在戴教练的院子里拉起了架势。各种训练器材都被她推到一边,地上摆满了年货。牛是村里养的放心牛,鸡是特地寻摸来的农村走地鸡, 端得是绿色营养,专为一屋子运动员准备。
田顺花围裙一抖, 坐在桌旁拟菜谱。虽说就六个人,但是八个碟子十个碗,绝对不能含糊。她和戴教练商量来商量去,计算好卡路里, 做好肉蛋奶、膳食纤维的营养配比。田顺花把拟好的菜谱往厨房的墙上啪地一贴, 开始张罗的做菜了。
那气势,给任柯做了半年大厨的傅笙只能在她一旁打下手。
临江省人喜欢吃猪肉, 尤其是当地特产酸菜,必须有猪油的才能会激发出全部的魅力。桌上几个运动员走了专业路后就吃不了猪肉。田顺花没被束住手脚,几个硬菜搞得风生水起:酱炖水库大花鲢、牛肠炒酸菜、土豆炖牛肉、小鸡炖蘑菇, 一道一道地摆在桌上, 用盆子扣着保温。
六个瓶气泡水上桌,分筷子分勺子,专门给帕西准备了一个叉子。帕西看的眼睛都直了, 对田顺花崇拜得无以复加。田顺花被热气蒸腾得有些眼热。她是农家姑娘, 惯会整治一大桌饭菜。后来因为送她去跑步的事情和娘家闹翻了,很少有显身手的时候。
大家不客套,端起碗就开吃。花鲢入味、土豆绵软、酸菜解腻, 用料实在铁锅炖煮, 妥妥的东北风味。吃的大家直竖起大拇指。热热闹闹一桌人, 好似他们就是一家子一样。
田顺花从包里翻出一小瓶牛二。“我当过运动员, 知道大家都不喝酒。但是除了喝一点, 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了。你们在小柯身上费心了,我不知道有什么能报答的,有用的到的地方,你们随便差遣我。”说罢便一口干了二两牛二。
戴文怀说道“做教练的,能遇到小柯这么好的运动员,也是我们的福气。我这里离市区说远也不远,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家里有什么事多和我们说,这么多人都能搭把手。以后要用到您的地方还多呢,是不是孟琪?”戴教练笑着看向孟琪。
孟琪赶紧把一口牛肉咽下去,鼓起勇气说。“阿姨,您给任哥做的自由滑考斯腾太好看了。梦幻清幽还特别贴合身材。以后我要是参加比赛能不能找您做考斯腾呀。”孟琪有点不好意思。
花样滑冰原本就是贵族的运动。花滑运动员参赛训练花费巨大。一件考斯腾可能价值几万到十几万元。田阿姨若给她做考斯腾,一定不好意思按照市价收钱,她说这话并不合适。但是她实在是太喜欢田阿姨的审美和手艺了。
“你真的特别喜欢吗?为了做那件衣服,我把临江省的布料市场都跑遍了,厚着脸皮去芭蕾舞团问人家从哪里做衣服,这才挑出来这种又轻灵又有筋骨的布料。任柯根本就不懂行。给他穿上之后,他左看右看冒出一句,不错挺合身的。差点没把我气得背过气去。”田顺花数落着自己儿子,语气万分怨念。
“妈——”任柯叫道。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不说你了。孟琪,你真喜欢阿姨的手艺吗?”田顺花的眼睛里闪着光。
“特别喜欢,任柯的考斯腾是所有男单和男伴里最好看的!不光我喜欢,帕西也特别喜欢呢。”孟琪说着,举起帕西的手。
帕西终于通过不断重复的“考斯腾”读音中看懂了形式。“您做的考斯腾是艺术品,是一件冠军考斯腾。花样滑冰比赛不但是滑一场冰。所有的服装、妆发、表情,都是表演的一部分。从花样滑冰起源开始就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有花样滑冰商演邀请我,我也很想请您为我制作考斯腾。”帕西目光真挚。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你们还看得上阿姨的手艺,我就义不容辞。”田顺花恨自己最笨,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可能只能再干一瓶牛二。
“妈,我不太会夸,有的话我想说但是说不出口。这次我去柏林比赛,很多人都问我,考斯腾是请那位大师做的。他们都以为我是国家队力捧的选手。因为个体户不可能有这样的财力选用精美的考斯腾。很多人人多人,在我的比赛视频下面留言说,考斯腾非常好看。”任柯略低着头。直白的夸赞对于最亲近的人来说,总是更难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