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川希望他给顾玉琢的东西都是干净漂亮的,这种泥坑,他自己都嫌脏,根本不想让黑崽往里踩。
顾玉琢吸了一口气,又叹出来,明白了陆老师是在解释,为什么他会在医院碰上骆岑和吴女士。这理由虽然出乎意料,却没什么难接受的。
半晌,他道:“不是我歧视哦,说真的,我昨儿刚听完一个非常魔幻的原生家庭故事,我感觉陆广华——你爸,麻麻地啦。”
陆广华活了大半辈子,恐怕头一次有人说他“麻麻地啦”。
陆南川一团麻一样的情绪理顺了,想问顾玉琢饿不饿,吃什么去,话到嘴边尚且没说出来,手机响了。
车载蓝牙里是二花姨的声音:“川儿,你回来一趟,你爸他们俩……正闹呢。”
“他自己?”陆南川问。
二花姨道:“不是,要不怎么闹起来了。”
陆南川看一眼顾玉琢,黑崽搓搓手,小声嘀咕,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瞧这邪性的,刚吐槽完陆广华,找上门来了。
顾玉琢在副驾上蛄蛹两下,矜持且害羞地说他自己现在这个身份还不宜参与家庭斗争,让陆南川把他放路边,他回公寓补觉去。可陆南川却有另一套理论——他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家庭单位,而现在这个家庭单位里又纳入了新成员。
“作为我的伴侣,我们俩才是一个家,你要撇下我吗?”
黑崽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发现在诡辩这方面,陆老师属实是个人才。
等车开到西山,过了三道安保,黑崽才切实地意识到,网上传言非虚,陆老师的确非常有钱——他一个不小心,傍上巨佬之子。
不不,用傍这个字不合适。
他是凭实力追到陆老师的。
车往里开,途经邻居家隐匿在绿荫里的二层小楼,顾玉琢震惊了——
日,露屁股开屏的大孔雀。
合理吗?
别人样狗你们养孔雀,合理吗?
然后他发现那只开屏的边上还有只白的。
……
真的不是很合理。
养起来多麻烦啊。
哪有狗贴心呢。
顺着蜿蜒的车道而上,灌木密集起来,密匝匝得乍一看十分拥挤,却又有他们自己的排序。
等视野陡然开阔时,入目却是非常古香古色的院落。
陆南川很不讲究地把车停在门口,还没下车,门房已经有人迎出来了。
“你还挺快,进去吧,我去把你车停了。”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个头不高,穿对襟唐装,脚下踩着老布鞋,对陆南川很熟稔的样子。
陆南川也不避讳,过去牵着已经傻了的黑崽,跟他介绍:“这是二花姨的儿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叫张阔。”
张阔冲顾玉琢一扬手,打招呼:“你的剧我可喜欢,待会儿给我签名昂。”
顾玉琢懵着,点点头,很机械地跟着陆南川往里走。
“按布局,原本是套三进的院子。”陆南川指着跨院后的水榭,“我曾祖父那辈的院墙也就到这儿,后来传一代扩一点,现在已经不是规整的三进了。”
“陆老师……”黑崽绷起脸来看着他,“我反思了一下,我辈子要娶你可能有点难度。”
陆南川跟他十指扣着,“哦,你要娶我?”
“哎不是,就假设一下。”他仔细地盘算,“从门当户对这个角度看,我恐怕得从明朝开始唱戏才能攒一个合适的家底来娶你,这辈子起步晚了。”
陆南川逗他:“所以现在被困难挡住了脚步,不打算要我了?”
“那不能。”他煞有介事地摇头,“一般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都会被我这样的浪子吸引,然后我就带着你私奔了,还要什么金山银山。”
风吹来,拂过水面,起了皱。
陆南川回想起他五六岁的光景,总一个人坐在廊下读书、看鱼。
空旷的院子,寂寥的西山,只有清脆的鸟啼,夏日的蝉鸣。
他想要一个热闹的玩伴,但始终没能遇到。
二十多年后,他找到了这一生想爱的人,和他一起走过这条寂寞的回廊,像是把那些灰暗的记忆都给描出了彩。
他握紧了顾玉琢的手,说:“等会儿去后山看看我母亲吧,她葬在那儿。”
“好。”靠近他,挠挠他掌心,黑崽想给他所有的勇敢。
——那些他许多年都不想面对的,肮脏丑陋的东西,希望他勇敢。
原生家庭带给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几乎是伴随一生刻在骨头上的,无论在外人看来是否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落在当事人头上都要放大数倍。
或许在成年后再纠结颇显矫情,可人的经历不同,没法要求每个人的苦难量级都是同等的。
大着肚子的女人站在堂屋前,日光很好,洒下来暖得人犯懒,她手一下下无意识地抚摸着肚皮,是一幅挺和谐的画面。
直到瓷器碎裂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刺破了这温馨。
“你……”
她开了口,话却没能说完。
陆南川打断她:“你不该跟着陆广华来的。”
他松开了顾玉琢的手,说到底,没真的打算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收拾烂摊子。
堂屋外有通幽的曲径,一旁有纳凉的石桌竹椅,桌上有茶台热水,壶嘴儿里还冒着热气。
顾玉琢很自在地坐下来,拎壶沏茶,茶香溢出来,像能松快人的神经。
“你不担心吗?”怀孕的雕塑家问他。
顾玉琢呷口茶,很香,他纳闷地反问:“为什么要担心?”
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微扬着小巧的下巴颏,“小陆一进去,大概就要‘一锤定音’了。他们九成是要离婚的,到时候吴妙……”
顾玉琢没听她叨咕完,翻开茶碗给她到了杯白水:“你要不要也坐下?”
“不,谢了。”雕塑家大概认为与他讲这些也无趣,便换了说法,“小陆他爸是不同意他性取向的,你们可能没有结果哦。”
“同不同意是陆广华的事,爱不爱陆老师是我的事。”黑崽心里蹿起小火苗,把礼貌给烧穿了,“干你屁事!”
随着话音坠地,堂屋里又是噼啪一声,什么物件坠了地。
紧接着,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咒骂声。
顾玉琢噌一下站起来,搁下茶碗就想冲进去,可刚迈半步又顿住了——这不是他现在能管的事儿,去了无异于火上浇油。
十分钟、二十分钟……
直到再有破碎的瓷片从堂屋里飞出来,顾玉琢才看见陆南川。
他头上捂着纱布,空出来的左手牵着吴妙莉,后面跟着二花姨。
两个女人都抹着泪。
吴妙莉狠狠地剜了挺着孕肚的女人一眼,再冲他招手,“走吧,小琢,咱们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渣爹这个人,就是渣,没有其他属性
第48章
出了寸土寸金的老宅院,顾玉琢回望一眼,觉得它失了初见的光环,灰瓦灰墙竟那么地压抑,那么地没趣。
二花姨找来一只药箱,给陆南川头上的伤口重新消毒包扎了,叫他抓紧去医院。陆南川却让张阔先送吴妙莉两人回颂园,他自己要和顾玉琢去趟后山墓地。
二花姨还要劝,被吴妙莉拦住了,她说:“小川找到爱人了,该去和妈妈说一声,去吧。”
黑崽说不上为什么,看着发髻松了、衣裳皱了的吴妙莉,听见她说的这句话,眼窝一下子热了。
他悄悄地遮掩,和陆南川一块儿目送黑色轿车拐进林荫道,渐渐走远。
两人手拉手从步道往后山走。
潮湿的木香裹着鼻息,让人很舒服。
“我妈答应离婚了。”陆南川一步一步走着台阶,很认真的样子,“陆广华说,他爱过三个女人。我死去的母亲,我妈,还有方才那位。他也许没撒谎,但对我妈来说,他的爱可太廉价了。”
顾玉琢跟着他的步子,说:“有些人的爱是无际宽广的海,有些人的爱只是一个巴掌大的水洼,不一样的。”
他们继续往上走,开始呼哧带喘。
“你老了诶陆老师,”自己就喘得不行的黑崽嘲笑别人,“爬个山你都喘。”
陆南川没嘲他,只问:“是啊,再过十年我更老,嫌弃我吗?”
顾玉琢晃着手说:“还行吧,看你表现。”
后山上的风大了些,吹得叶片刷刷响。
墓地旁边是祠堂,有守着祠堂的老人来,见陆南川,同他随意地打个招呼,拿来线香和火柴,就回屋了。
他们去祠堂上香,叩拜,一排排的灵位,洁净的青石地面,摇曳的烛火,顾玉琢看得有些恍惚,屏气凝神,老老实实地拜下去,求他们老陆家的祖宗们保佑,能让陆南川往后都平安喜乐。
离开灵堂,陆南川带着他去剪了玫瑰。
一捧带刺的白玫瑰,用缎带缠上,捧到了陆南川母亲的墓前。
玫瑰是她生前喜爱的,她那薄情寡义的丈夫叫人在后山栽了一片白玫瑰,陆南川小时候,他每每和儿子来祭拜,都要剪上一束,以示哀思。
“后来陆广华就不怎么来了,每年的看护、祭扫,都是我妈操心。听二花姨说,她没事儿就爱上来跟我母亲絮叨絮叨。”陆南川把玫瑰交到顾玉琢手里,“去吧,别害羞。”
顾玉琢用手抹掉照片上很薄的一层灰,将花束搁下,乖巧地问候:“阿姨好。”
陆南川外貌像母亲,她自然也是个大美人。
可惜的是红颜薄命,没能亲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
在母亲的墓前,他们并肩跪下磕头,给了彼此最郑重的承诺——不敢允诺天荒地老,只敢担保这一生不渝。
直到暮色四合,他们才又手牵手下山去。
山间的风,安静的树,见证了他们的拥抱、亲吻,末了,陆南川亲了亲黑崽的额头,说:“真的是臭了。”
醉了一夜,没洗澡没洗头,是完整的个臭鼬了。
黑崽慌忙捂住嘴,“那你还亲我,不嫌恶心哇。”
陆南川牵着他继续下山……情到这儿了,哪还能顾上崽是个臭崽,只能这么着了。
回颂园前,两人先去旁边小诊所看了陆南川的脑门。
值班大夫又高又瘦,是个举手投足都很利落的女士。隔着镜片,认出他俩,但一点儿也不激动,只在清完伤口,换完纱布的时候嘱咐,不可剧烈运动。
黑崽登时奓毛,偷摸扭头,却不料正和大夫看个对眼,于是对方又嘱咐,注意安全。
听见这四个字,黑崽脑瓜子敏感地往搞黄色上拐了个弯,后来一琢磨:呿,瞎敏感什么,人家就是在跟你说拜拜呢。
他们溜达着回颂园,二花姨已经煮好饭等着了。
进门,看吴女士没在,陆南川问了二花姨一句。
二花姨给他们俩拿蒸箱里的香菇肉包,说道:“心里难受,喝了两口汤就去睡了。”
陆南川接了盘子,又问:“您往后什么打算,是跟我妈住颂园,还是回老宅?”
“让阔儿在老宅吧,我跟你妈住这边。”二花姨说,“你爸啊,还不算‘赶尽杀绝’。这婚是离了,可也明说了不把那女人带回老宅,我瞧着,他是怕把他老子从坟里气活过来……他方才又打过来电话来说了,将来你妈愿意回去也行,愿意再买房也行,都随她意思。”
这就挺邪性,顾玉琢很纳闷地听着,却一时没敢插话。
“咱们小琢是不没明白啊?”二花姨笑着捋捋他的卷毛,“他们老陆家啊,还是老规矩,有族谱的。有人名字能写进去,有人不能——你们年轻人总说这些都是封建糟粕,我看么,在这个事上,多少也有点可取之处。”
顾玉琢这回听出了画外音——没屁用,但能气人。
二花姨做的饭很贴胃,他们饿了一天,这会儿见着吃得眼都绿了,话都顾不上多说。
吃完,顾玉琢嚷着要去洗碗,二花姨捻捻他头发,说:“宝啊,你洗澡去,看这小卷毛都要擀毡了。”
黑崽这才又想起来他今天很臭的问题。
心里吆喝着救命,他卷起一阵酸臭的风狂奔上楼,冲进陆南川的浴室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扒干净了。
二花姨看一眼楼梯,直乐:“这孩子,多大个人了,还冒冒失失。”
“他就这性格,给点阳光立马就灿烂。”陆南川卷起袖子来帮二花擦洗,“姨,当年我妈到底为什么嫁给陆广华?”
“哎呦,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你爸那个人,年轻时候是很像样的,有学问有修养,追求她的时候也很下功夫。结婚以后两人也甜蜜了七八年,后来是因为孩子的事……你妈掉过一个孩子,这你知道的,后来就不好怀了,慢慢他们吵架多了,你爸也不怎么着家了。”二花姨把沥干水的杯盘码进碗橱,“夫妻间呐,不是一句两句好说的,你也不要太记恨你爸。他啊,用情时候深,情断之后便狠。其实你亲妈去了之后,他是消沉了很久,那样子,谁也不能说他是弄虚作假。”
说穿了,他只是个为自己而活的自私鬼罢了。
什么情在他眼里,都轻如鸿毛一般。
演给自己看,沉浸其中,充实他那颗自私的心。
陆南川上楼时候,顾玉琢已经从淋浴间挪到浴缸里去了。
他拿着手机,疯狂下单沐浴液,不同品牌不同香味儿,买了二十来种,要争取做个又滑又香的崽。
浴室门一开,陆南川让呛人的花香熏了个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