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悠茗人间

因为听我给他讲过二监走出去的犯人里有个人成了优秀教师，还上了中央台的报道，他也想在这段时间里学个文凭下来。所以，我帮他报了个自考，他也学得非常认真。
"管教... 管教！..."
听到柱子小声唤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 ："哦？...该哪道题了 ?"
"这个！..."柱子也觉出我不太对劲，只看了看我，没敢说什么。
一会，给柱子讲完题后，我打算找1375谈谈心。当然，我也要和他说说"铁二"的事。
看题讲得差不多了，我问柱子1375是不是在监舍里睡觉，我好去找他。
见柱子点了头，我起身要走，却被他一脸犹豫的拉住："管教...让哥多睡会吧..."
"他怎么了？"我感觉柱子有话要说。
"...俺也不知道，哥他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柱子住他上铺，这些自然看得清楚，"...而且，哥近来心情也不太好......"
"他又骂你了？" y
"没！没有！"柱子连忙摇头，"哥对俺挺好的，...俺只是担心...他......"柱子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把他的担心说明白。他是觉得1375最近心气不顺到总想找人打架，"...连铁大哥对他那么好，哥都差点和他......"
"他们 ?...怎么回事？"他们也差点打起来？我竟然不知道......
"俺...俺也不知道...就是上次洗澡的时候......，铁大哥...好像...要帮哥...搓...背......，哥生气......哥不让......差点打...打...人......"柱子磕磕绊绊的一段话，让我本已平静下来的心，突然翻江倒海般的狂乱起来。
为了搓背要打人？？这种话也只有柱子这种傻孩子，敢跟我说......
臭小子！.......我... 我以为他不知到"铁二"对他......可现在看，他明明知道，还整天和"铁二"混在一起！！他知不知到自己正在玩火？？他这个傻......
我憋着一口气冲到1375的囚室。他正躺在床上，微侧着身，腰上只搭了块被角，轻浅均匀的呼吸让他的身体微微起伏着，我熟悉他这样子，他的确睡熟了。
正午耀眼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仿佛也被他吸去光彩，变得柔和宁静，恍惚中，我心里那团火也逐渐熄灭。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他住院时的事......
我放弃了叫醒他的念头，伸手把他的被角往上拉了拉。
可他却猛的睁开眼，揪紧眉心坐了起来，一脸戒备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
"你！...你 ?...找我 ?"在看清是我后，他笑了。
我指了下门外，起身走了出来。他也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鞋，紧紧跟上我。
"去我办公室！"听到我这句话，他还有些朦胧睡意的眼亮了起来，和以往一样，每当我要找他单独谈话时，他都会不自觉的咧开嘴，露出藏不住的快乐。
　"这回带的什么了？"我把办公室的门一关，他立刻兴奋的冲到我办公桌旁找起吃的。
我心里阴沉沉的，往椅子上一座，我指着另一张椅子说："别乱翻！坐下！"
他听出我语气不对，乖乖在椅子上坐下，神色黯淡下去。
如果我当时明白，他为什么总和柱子过不去，我真的不会这样开始我们的对话：
"柱子说...你...最近--"
"CAO !那小兔崽子又跟你告状？"他冲人的火气，一下把我本不平静的心燃着了。
"你TM这么大人了，总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他哪里是小孩子了？他都能拿刀砍人--"
"行了！"
啪！--一拍下去，桌子把我手震得生疼。屋里就这样静了下来，1375怒气冲冲的瞪我，我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
"柱子的事我们以后再说..."拿起杯子，里面一滴水都没了，我只好倒了一杯开水，凉着，并趁着这个时间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自己不是想和他心平气和的谈谈吗？
"你给我离铁二远点，别天天跟那种人在一起！"
"他怎么了？"他翻起眼皮，明显余火未散。他就是这种脾气，平日里闹着玩，他也要不停的和我顶嘴，现在真吵起来，他更是刹不住车一样，横冲直撞的。
一想到他还跟我装傻，我又到了爆发的边缘："你装什么？他整天围着你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洗澡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谁跟你说的？"他很吃惊，没想到我会提这事，可忽然又像明白了一切，"...又是柱子？？小兔崽子就TM会来这套！"再次提到柱子，整个局面又混乱的一塌糊涂。
我们俩隔着张桌子，愤怒的对视着，到了狂躁的极点。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总之，你离铁二远点！和那种人在一起，你TM就不觉得恶心？"
"谁用得着他多管闲事？老子进来前这个玩得多了！"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被气晕了，耳朵也出了问题。
可他却不服气的冲我喊着："我说，老子进来前这种事玩得多了！！！--"就怕我听不清半个字的样子。
"1375！你别TM找不自在！！--"
也许他只是在说气话，可我却像被人仍进了油锅，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办公桌上成了我发泄的对象，我胡乱抓起什么就往地上摔......满满一杯开水，被我刮倒，全数洒到了我的胳膊上。
"啊--"我捂着袖子，清楚的感觉到下面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泡，火辣辣的疼。
1375被突然其来的事故，惊住了。收起了他的蛮横，直冲到我身边："怎么了？快让我看看！"
"滚！别TM碰我！！！--"我狂吼着，推了他一个趔趄，然后大喊守卫，让人把他带走。
我看到他伸到半空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看到他眼里罩了层浓雾，看到他不敢靠过来的身体颤颤的抖着......他被我吼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死寂般的屋里，我却清楚的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不是想和他心平气和的聊聊吗？像从前一样，坐在这里，没有别人，他笑我念经，我笑他张狂......

第 24 章
那些话，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伤害就像惯性，想停不下来，并不容易。
我的话，1375当真听进去了。
他突然疏远了"铁二"，回到了原属于他的那些人中间；工作和学习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挺专心，可一闲下来，他会时常独自发呆；柱子依旧卖力气的跟在他屁股后头，却没法让他真正开心起来。
而，每当见到我，他忧郁的眼总会游移着尽量不去和我碰触。即便不得不和我打招呼，他勉强勾起的嘴角，也透着无力和疲惫。可分开时，他又不忘用眼角扫下我的袖管.......
他自然看不到，我袖子下的烫伤，只有我才能清楚的触摸到它......如果一道伤，不在我手上，而在他心里......那它也会随着时间而愈合得面目全非吗？
我不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可用来道歉那三个字，每冲到嘴边，我又会迟疑不决......也许该让自己再沉淀几天，免得鲁莽又伤害了脆弱的心......
事情就是这样，越在乎的，就越放不开，原本简单的，也会变得复杂。
正赶上，年初在分监区搞的试点工作进入验收阶段，我急于想表达的歉意，就被手上繁杂的事务一拖再拖。
圆满完成试点验收后，我还没来得及找他，我们俩就都被老邢叫去了办公室。
"监区长好！..."1375进屋之后，看到我站在老邢身旁，神态一下拘谨起来，"...管教...好！"
老邢笑着让他坐下，又对我使了个眼色。因为我先到的，老邢已经把事情对我交代了，我便按着老邢的原话把事情给1375说了一遍。
省局刚下了通知，年底要宣传表彰一批基层教改典型，考虑到我一直以来的工作表现，特别是对1375的改造成果显著，单位打算把我们的事迹上报给局里。汇报材料要由我们自己写好，再交给监狱领导审阅修改，然后上报到省里。这种表彰不但是对基层干警工作的一种肯定，对服刑人员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旦成了改造典型，好处不言自明。
"你们要珍惜这次机会，把汇报材料写好，可以利用休息时间相互交流一下！"老邢又笑着嘱咐了两句。师傅是在为我高兴，他知道领导们是在有意培养我。
"...是！"1375惊讶的表情，和我初听到这事时差不多。随后，他有些发蒙的看了我一眼，我则微笑着对他肯定的点头。虽然，他马上把头低了下去，我却已看到他眼里闪起了兴奋的光。
年初他自杀的事，造成的影响不小，我没想到，狱领导还会把这个机会给我们。无疑，对我们两个来说，这都是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
晚上，犯人们开始看电视，我把1375叫到办公室，和我一起整理材料。从他进屋那一刻起，我们俩都有点尴尬，仿佛上次争吵的画面，还存留在这个空间里。
我手头上还有点事，就让他先坐边上等我会儿。可他没坐，只是站在一旁。不但这样，他看到我杯子里半杯水，就拿起暖壶帮我满上；看我桌上的书本码得乱，就顺手理几下......
他格外殷勤的样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放下文件，苦笑着拉他："...怎么学会拍马屁了？...别弄了，坐吧！"
他还是不坐，反抓住我的手，紧抿着嘴唇，怔怔的看我。
"...你...别生我气了......"他轻声对我说，淡淡的眸子里是我从没见过的诚恳。
这！......本来我想道歉来着，怎么被他说了这句出来？
一时间，我被他弄得啼笑皆非，早挤在心窝里的那些话一下都变得苍白。嘴边泛起阵半涩半甜的滋味，让我再多半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笑着拍了下他的脸："...你个...臭小子 !"
他也笑了，我明明没用力，他的颊边竟然微微红了。
"...好了吗？"他轻轻掀起我的袖口，想看看我被烫伤地方。
"没事了！..."的确是快好了，但我并不想让他看到......
可惜，我没扭过他，最后还是让他看了。我手臂上一块巴掌大皮肤，颜色深红略微突起，新生的表皮油亮亮的一层。臭小子咬着嘴唇，手搭在伤口边缘，想碰又不忍碰，直直盯了好一会。
他突然翻起眼皮，问我："...熟了吗？"说完，还舔了舔嘴唇。
"CAO，馋疯了吧你！"我笑着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赶紧抽回手，系好袖扣，还真怕他咬我一口。
"给，吃完赶紧写！"我从抽屉里掏出两袋香肠，撇到他怀里，我早想到两个人晚上"加班"会饿，中午特意去买的。当然，主要是为他。
他大口嚼着，也不应声，只是冲我傻笑。
我还是喜欢这个样子的他......
没有机关工作经历的人，不会明白写材料是件多么难的事情--既要严格遵从公文特有的格式，又要想方设法的推陈出新，如此写出来的东西才能让领导喜欢。
我虽然不喜欢写材料，但我们三分之一以上的业务工作都要求体现在纸上，所以写得多了也掌握了些方法，时不时的也要为领导的稿子加班到深夜。
写别人的事迹，我擅长，可如今要写自己，我却犯了难。尽管一连加了几天班，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抓头，撕纸，弹烟灰。
1375比我强得多，他总能稳稳当当的坐在我对面，写得认真而专注。
从以前他写的检查上，我就发现，他是个有天赋去驾御文字的人。虽然他写出来的东西文学色彩重了些，可他写的比我真切感人。我是做过的事，一经他写出来，呵，我都觉得自己伟大！
我写得犯困，放下笔，从他那边抽出二页写读了起来。看他在字里行间，把我写得那么好，我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我以为他看到我脸红，又要笑我，可他却根本没理会我，仍然微皱着眉专心写着。
他真的很重视这件事，不只是为他自己......
"喝点水，歇会儿！"我把杯子推给他，可他还是不情愿放下笔。
"我得写完这段......快熄灯了..."他只给了自己看表的时间。
"没事，我跟守仓员说声，你晚点回去！"我又把杯子推了推，他总算放下了笔。
按规定，熄灯后犯人是不能在囚室外的。不过写材料的事的确急，多耽误些工夫有情可缘，更何况，有时我们给犯人做思想工作，也经常会一讲就超出休息时间。
"....那天，‘铁二'跟你说了句什么？..."我其实憋了很久想问他。
"哪天？"
"就你摔...不小心摔了加工品那天！"
他楞了一下，旋即大笑出声来，神情和那天如出一辙："你...你真想...知道？"他笑得有点收不住了，捂着肚子半伏在桌子上。
越是这样，我当然越想知道。于是，我催了他半天，他才止住笑，费事的说了出来："他问我...你是不是一直就...一脸...月.经.不.调.的样......"
".......CAO !"
原来，话题是我......所以，臭小子才会...... "铁二"肯定想不到，他这句话是多么对臭小子的胃口......
我也笑了，又追问他对"铁二"说了什么，可他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即使这样，我也能猜出，以臭小子的嘴，更说不出什么好话，而且肯定是关于我。
笑了笑，人也精神了，他又接着写了起来。
我也拿起笔，埋下头，其实心里还有句话更想问他--那天...他的气话...是不是...真的？但我终是忍下了没问......
为写材料的事我们都花了不少心血，白天的工作不能耽误，晚上的休息时间又少得可怜，所以，偶尔我们会一起加班到半夜，送他回去，我可能还会继续写一会；还有一次，我竟然困得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太阳都快出来了。1375什么时候自己跟守卫回的监仓，我都不知道，而我梦里温温暖暖的感觉，是他帮我披在身上的外衣......
虽然我们都熬出了两只红眼，但成绩显著。领导们看了我交上去的东西非常满意，几乎没怎么改动就报到了省局。
其实，1375写的部分起了很大作用，别看他平时一张嘴又倔又狠，可在文章里却能不动声色的拍到所有人的马屁，领导看了自然高兴。高官家庭的背景，不论有意或是无意，都会赋予他一些与众不同的能力。我夸他厉害，他却只是笑笑......关于家庭和过去，他不愿再提起......

第 25 章
其实，1375写的部分起了很大作用，别看他平时一张嘴又倔又狠，可在文章里却能不动声色的拍到所有人的马屁，领导看了自然高兴。高官家庭的背景，不论有意或是无意，都会赋予他一些与众不同的能力。我夸他厉害，他却只是笑笑......关于家庭和过去，他不愿再提起......
荣誉归荣誉，工作还得继续，茫茫碌碌中，转眼到了年底。
我又估算了一遍1375今年的得分，如果不出意外，已经够得上提出减刑的最低标准了。当然，因为名额有限，领导们还会进一步的筛选考量。但如果顺利，明年春天，他服行满二年后，就可以向法院申请减刑了。
我们的事迹也已经报到了省里，听说主管领导看过后很满意。现在同事们常会逗我说，就等着看我上报纸了！
面对一堆即将到来的好事，我多少有些沾沾自喜，但工作上，我却不敢放松含糊，每到年底，围绕着减刑、假释、探家的名额，犯人们容易产生一些思想波动。
上午，我照例在车间巡视。经过1375身边时，他停了停手里的活，抬起头对我一呵呵乐。我虽然瞪了他一眼，让他赶快干活，别溜号，但嘴角还是不自觉的对他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