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人上来,是怕极,也是怒极,才没过脑子打了卿天良。
卿天良掀开霍云朝的手,从水中爬上岸,双膝跪着,手撑在地上,抬头冷冷地看向霍云朝:“谁告诉你我要寻短见的?”
第12章 秋风清秋月明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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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被这二人一看,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双腿打颤跪了下来,朝二人磕头:“王爷、公子息怒,是老奴没弄清事情的源尾就胡乱瞎诌,老奴掌嘴,请王爷、公子责罚!”言罢抬起手就哐哐往自己脸上招呼。
管家是王府里的老人,已是五旬老者,老王爷还在世时就在府中做事,往日颇有威严,府中下人俱是敬畏他,如今却跪在众目睽睽之下,满脸皱纹掩不住其狼狈,消瘦的脸颊几下就被自己扇出了红印。
卿天良不忍,挥手道:“做什么这般动作,我只不过问问罢了,又没有说要怪罪你。”
说罢,他从地上站起来,看着霍云朝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些时日也不常在王府待,我爹交代你管教我的事你根本没办成几件,与其这样不如让我自己回家去,省的在这里看见你就烦,我说,在王府被监视和在丞相府被监视效果都差不多,你直接派人到丞相府去吧,这个鬼地方老子就不奉陪了。”
“你……”霍云朝看着卿天良,他白净的脸上有一块凸起的红色,指印稍有明显,霍云朝往前走了两步,见卿天良戒备神色顿起,心中懊悔,最终站住了步子,道:“对不起,我派人送你回去。”
霍云朝能道歉这是卿天良没想到的,但这并不妨碍他现在不想看见他。
回到丞相府,卿天良就把自己关在了卧房一直没出来。
霍云朝晚间来丞相府跟丞相说明缘由后,又在卿天良卧房外站了足足一炷香时间也没能见到人,最后左业来报说高落红今晚有动作,他有心去看看跟高落红接头的人是谁,于是转身随左业走了。
卿天良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人离开,长吁一口气,然后盯着床幔发愣。
卿天良十二岁那年恰逢旱灾,整个大嘉国都受影响,就连正阳郊外都有人吃不上饭。
受灾人太多,大家都嘞着裤腰带过日子,即便是拨款赈灾也赈不过来,更何况还有贪官污吏。
而蛀虫之中,又数老王爷最招人恨。
平日里老王爷做派就不仁义,旱灾时他更无王法,不仅贪了老百姓的赈灾粮,还四处欺压农民,将不少人的农田强行用低价收购,还要向佃农收租金。
官官相护不说,告御状还得讲证据,更何况老王爷势大,一般人无能为力,朝廷官员更有所顾忌,一时之间竟没人奈何得了老王爷。
但是颗粒无收谁家有租金可交?欺压过头又无处申冤,最后终于引发了民乱,当时近郊几个村镇的人都涌入正阳,还组织了个小队伍到王爷府讨公道。
他们每天换一波人守在王府门口,拿着铁锹锄头,个个凶神恶煞,卿天良隔老远看见过一回,吓得晚上睡不着,连夜写信给霍云朝。
信上写到近日不太平,叫霍云朝一定待在王府不要出来,有什么事就放鸽子给他送信,他收到后会想办法来找他的。
卿天良那段时间每晚都写一封,每天都担惊受怕,但霍云朝一封都没回。
时间越来越长,闹事的越来越凶,陛下终于下旨了,派侍卫队将王府重重包围,一方面说是不能暴力驱赶民众,需循循劝导,为了维护秩序只能先派兵保护王府安全,另一方面也意在控制住王府的人,不让他们伤了百姓。
老王爷知道这件事恐怕轻易不能摆平,但要他退还暴民农田银钱,他又不舍不甘,最后除了躲在王府不出,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
难民久得不到答复,个个都已坚持到了极限,再下去不是成王便是要偃旗息鼓,正阳之内人人神经紧绷。
百福庙会又恰巧逢上这个特殊时期,老百姓们原本都是想借庙会的热闹福气来冲淡、缓解一下矛盾,但大家低估了难民的怨念。
那日丞相夫人杜青蓉携其子卿天良赶庙会祈福,身边只带了几名侍卫随从,卿天良扎着发髻穿着喜庆,跟在杜青蓉身后专注吃着糖酥,沾了一脸一手。
杜青蓉笑着摇头,蹲下替他擦去糖渣,假意责备:“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注意一下,你是丞相府公子,这么邋遢以后就没有小伙伴肯跟你玩了!”
小小卿天良厚颜无耻,只仰着头,笑得灿烂:“邋遢的孩子有娘疼,您看隔壁家爱干净的小公子,他们的娘都不给他们擦脸的!”
“就你会撒娇!”杜青蓉刮了下他的鼻子,牵起他的手往前走。
百福庙坐落在正阳西边,西巷是其主要街道,每逢庙会周边的商贩都会聚集在此,卖东西、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这次虽然买卖的人少,但来庙会祈福的人比以往更多,杜青蓉不得不把卿天良拉在身边走,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还没喘口气,就听一旁传来高呼。
人潮拥挤,一眼望去只看得见人头攒动,卿天良更是什么也看不到,杜青蓉怕在这里不安全,令侍从护送着远离这嘈杂地段。
但卿天良好奇,频频回顾,就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好赶庙会的人群全在往一旁散开,熙熙攘攘间卿天良瞥见了一个人影,他在左右窜逃,虽然只看到一下脸,卿天良还是认出了他!
霍云朝!
他这会儿才辩清刚刚那人喊的是什么,喊的是“抓住他,他是老王爷的亲儿子”!
卿天良一把拉住杜青蓉,满脸急色,嚷道:“娘,阿娘!是阿朝,阿朝被人追着,您快去救救他!”
杜青蓉闻声向后看去,前面有几人被绊倒,露出一块空隙,她正好看到一群难民拿着锄头棍子凶神恶煞地往这边追,而前面同时被绊倒在地的,是穿着一身白色锦衣的霍云朝。
说时迟那时快,卿天良还没叫出霍云朝的名字,杜青蓉便飞奔上前,她本是大家闺秀,以往什么时候都从容端庄,这一刻却是失了态,卿天良从没见她这样快速的奔跑过,甚至不小心撞倒了自己儿子她也没发觉。
卿天良摔了个狗吃屎,顾不得其他立马爬起来,没站稳,又一轮暴动引发,侍女急忙将他抱起,人潮一浪一浪地将他们往后推。
哭天抢地的鬼嚎响起,卿天良听见有人在喊。
“天啊!出人命了!”
“别踩我了,快退后!往后退!”
“谁?谁他妈放的箭?”
“快报官!”
“有没有大夫?快来人啊,有没有大夫……”
最后这一句是霍云朝喊的,卿天良心头一跳,蹬着脚要从侍女怀中下来,谁知那侍女力气大,任他怎么挣扎也没用,反被说:“哎呀我求求您了小少爷,现在里面这么乱,您就安分点吧!”
“娘!阿朝!你放开我!”侍女急,卿天良更急,可他没办法,只能由侍女抱着往后退去。
直到官府来人,清了场,他和侍女才得以走上前。
霍云朝跪在地上,白色衣裳满是灰泥,杜青蓉被他抱在怀里,胸口中了一箭,还流着血,人却早已没了呼吸。
卿天良跑过去对着杜青蓉一顿摇晃,大哭着喊娘,杜青蓉一直没回应他,于是他站起身对霍云朝拳打脚踢。
“你为什么要跑出来?我都叫你不要跑出来了!我娘没了!你还我娘,你还我娘……”
眼角一片湿润,卿天良被烫醒,伸手猛擦了一把脸,猩红着眼眶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用牙死咬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走一边魔怔地想:霍云朝害死了他娘,他应该恨他的,都恨了这么多年了,应该继续恨下去的。
……
转眼到了端午,往年端午划完龙舟,大家都会各回各家过节,但由于今年商国使臣在,且商国运输贡品的人马已经过了赤河,过赤河算是进入大嘉国内地了,离正阳也就半月路程,喜事连连,霍秉大手一挥直接在宫中设宴,让所有官员携带家眷到皇宫过节。
卿天良跟在卿客仁身后,远远看见坐在席中的王宝相,便蠢蠢欲动想脱离他爹的管控,谁知卿客仁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今日是在宫中,不需要你去叙旧攀关系,你安分跟在我身边,听明白了吗?”
卿天良张了张嘴,在他爹的眼神恐吓下闭了嘴,对王宝相无奈一笑,跟着卿客仁坐到了前排客桌上,而他的右边,一人相隔的距离处坐着霍云朝。
卿天良坐下后目不斜视,只盯着面前的碗筷,偶尔吃点菜。
前来找卿客仁寒暄的官员不少,卿客仁时不时要站起来与人敬酒,顺便跟人介绍他的这个犬子,那些官员象征性地赞叹一句“人中龙凤”,然后在卿天良头也不抬的怠慢中尴尬,他爹就私下拿脚踹他,笑着跟人赔不是,便又获得一句“颇有个性”。
卿天良嗤笑,大嘉国谁不知道他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往日在背里骂他的又不少,这会儿来他面前说一句“人中龙凤”讽刺谁呢?
卿客仁送走了官员,坐下后扯着他耳朵骂:“礼仪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见人再甩脸子你试试。”
卿天良耳朵疼,忙道:“明明是您说不要我去攀权富贵,我这不照做了吗?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你!”卿客仁瞪了他一眼,还没说下一句,前方就传来了笑声。
两人往前看去,杜句等人依次入席,因着卿天良坐的位置实在明显,杜句也看到了他,当下脸色一垮,甩袖坐下。
卿天良翻了个白眼,卿客仁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安分点,别给我惹事。”
第13章 秋风清秋月明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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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天良是不打算惹事,但耐不住杜句找他麻烦,宴会开始后,杜句先是对霍秉一顿夸赞,再把大嘉国一顿夸赞,说什么遇到明君乃国之有幸,什么大国风范礼数周到,夸到最后话锋一转,便阴阳怪气说到卿天良那天顶撞他一事。
卿天良心里一顿,这个老匹夫在这里等他呢!
霍秉碍于面子让卿天良给杜句赔不是,卿天良站起身拱手道了声抱歉,正要坐下,杜句说:“等等,好像不是这么个赔礼法吧?”
卿天良忍着,扯着嘴角假笑道:“那么请问使节大人您想要我怎么做?”
杜句摊手,跟大家笑了笑,扬着调说:“我听说大嘉国的先皇陛下是重礼数第一人,曾经有位皇子外使无礼,先皇陛下便让这位皇子跪在了外使住宅外,直到外使气消,才让这皇子回去。曾经大嘉国何等气量,如今四方国家都愿与大嘉国建交,这件事可是功不可没啊,但若是让四方国家知道今日大嘉国轻视外使,那这……”
卿天良冷笑了一声:“你待如何?”
“这怎么叫我待如何呢,是公子你该如何才是呀,”杜句上下打量了下卿天良,眼睛一眯,“若一国丞相之子愿意跪下求得外使原谅,佳话再现,相信大嘉国的声望能比从前更胜一筹。”
“杜句你不要太过分!”卿客仁站起身怒言。
杜句笑道:“哟呵,古有子代父过一说,莫不是丞相大人今日想来个父代子过?如果是您来跟我赔礼道歉,那我可不敢让您跪,您就弯腰行礼即可,我也不是没有肚量的人嘛。”
卿天良忍不住皱眉,往前一步,扬声道:“什么父代子过子代父过?你没断奶不知道什么叫一人做事一人当吗?你这提议是什么意思,让我大嘉国的丞相对你俯首?你把大嘉国放在眼里吗?”
一连几个问句甩出来,炸得场内一片安静,就连上座的霍秉都坐直了身子。
霍云朝忍不住替卿天良捏了一把汗,上回他亲自去给杜句赔礼道歉了,想不到杜句这次竟又拿这件事来说,真是睚眦必报的人,若是让卿天良被他盯上,如今卿天良又不住王府,他真怕护不住,且看霍秉脸色,显然对卿天良如此大胆说话表示不满。
霍云朝当即站起身,严肃地向霍秉道:“陛下,国事不是儿戏,怎能任一个黄口小儿胡乱揣度友邦的诚意,恐有挑拨两国关系的嫌疑,还请陛下将其关入大牢,严刑伺候,等什么时候杜使节消气了,就什么时候放出来。”
霍秉看向杜句:“前有皇子负荆请罪,今有丞相之子入狱反省,杜使节觉得这般处理如何?”
霍秉都开口了,哪怕杜句知道卿天良当面没跪,怕是私底下不会怎么受罚,却也不好再为难,随意拱了拱手,道:“如此,甚好。”
霍秉挥手,两个侍卫上来将卿天良押了下去,走时卿天良看了卿客仁一眼,卿客仁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除了这个小插曲,宴会没再出任何问题,直到霍秉招丞相离去,众人才酒足饭饱相继离开。
缘宾楼门口,杜句下了马车,一个小厮前来跟他悄悄说了几句什么,他立马回到自己房间,在房门口左右看了看才关上房门,落了锁。
而房间内的屏风后,清脆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听说今天宴会的事情了,杜大人,您儿子被大嘉国的将军斩于马下,您对大嘉国的仇恨我比谁都清楚,但我们是以求和为由头来这儿的,您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还是得装出几分客气来,不然容易打草惊蛇。”
“老头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杜句咬牙,忍不住抬起头急切问道,“公主这边还有多久才安排好?那人可有说什么时候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