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淮水成了祝家几年来最突兀的客人。他拎着一堆高级的礼品,穿得体面光鲜,不期而至。
趁着外面的天还有一丝光亮,王月香把屋檐下的煤球用雨布盖起来了,她穿着洗得颜色惨淡的青布白花棉袄,戴着护袖,一手拽着雨布的一角,另一手拿着用来压布的半块砖头。
而陈淮水,穿灰色大衣,戴着黑色围巾,他就站在祝富华的旁边,一只手里拿着礼品,另一只手还提着祝富华的皮包。
“妈,包饺子了吗?”祝富华问。
新搬来的领居家孩子多,致使院子里有点闹,王月香慢条斯理将雨布盖好,然后,下了台阶,她回答:“包了,你三姐昨天送来的牛肉,做的牛肉饺子。”
天猛地黑了下去,雪从白天飘进了晚上,可还是不停,祝富华去灶房里找王月香,帮她舔火,说:“妈,雪这么大,让淮水住下吧。”
“嗯,人家不嫌咱们就好,我给你换新床单,新被子,你们一起睡。”
王月香常年揣着心事,或许是对亡夫的思念,或许是对祝富华的终身大事的担忧,也可能是对自己苦涩一生的唏嘘,她拍了拍祝富华的背。
祝富华说:“他不会嫌的,他说了,想来咱们家做客。”
“四女给我打电话了,说是过几天,她和华杰要一起回来,我打算去菜市买只鸡,给他俩补身体。”
“四姐?”
“对,你说她,忙成那样,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祝富华抿着嘴不说话,看着锅里的热气升了起来,他在想,祝四女也并不是个从小深受疼爱的孩子,她为了让家里同意念书,坚持不懈地闹腾了小半年。
但现在的祝四女不一样了,她是好医院里的好医生,丈夫比她小两岁,也是医生。
最不一样的是,妈妈对她刮目相看,甚至开始对她格外好了。
“也让大姐三姐她们回来吃吧,”祝富华提议,“也叫三姐夫过来,他对三姐很好。”
“不叫,”王月香皱了皱眉,说道,“没看见他有多好。”
这不是让人感到意外的应答,祝富华从小就知道,家里大人都不待见秦子湘,觉得他怯懦、没本事,因此,秦子湘也从来没被隆重地招待过。
王月香把包好的饺子放进锅里,提起了往事,她说:“你记不记得?那时候你爸爸不在了,你去他家吃饭,他把你打成那样,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不记仇呢?”
“三姐说了,让我别怪三姐夫,他打我是为了我好,要不是……我可能过得还不如现在。”
白色的、圆胖的饺子在热水锅中旋转着,起伏着,祝富华没再说话,他想了想,就转身出去了。
他一直记得,陈淮水还在堂屋里等他呢。
杯子里的茶可能被喝了两口,也可能还没喝,陈淮水就站在堂屋的门边,刚推开门,祝富华就跟他面对面了。
“怎么不坐下?”祝富华从柜子里取饼干盒子,他抱着盒子站在陈淮水对面,说,“我跟我妈说了,让你住下,明天再走。”
“嗯。”
若是在别人家里做客,陈淮水是不会有留宿的打算的,可这次不一样,他能不客气则尽量不客气,劝告自己比当下再厚脸皮一点。
“我妈给你换新被单,”祝富华说着,埋头打开了盒子,把饼干取一块出来,又说,“你也自己拿着吃,先垫一垫,饺子还没熟呢。”
“我手冷。”
三个字引得祝富华低头去瞄陈淮水的手,可没看见手,只看见遮盖着手的大衣袖口,祝富华皱了皱眉,苦恼地说道:“就不应该让你开那么久的车,肯定是冻着了。”
饼干很酥,有杏仁味和黄油味,祝富华把自己手上的往陈淮水嘴边递,说:“这是我二姐带回来的,在外国买的,你肯定喜欢。”
“嗯,喜欢。”陈淮水咬了一大口,因此,祝富华手里那个圆饼干变成了个月牙。
陈淮水一边嚼一边点着头,回答他。
祝富华看着他鼓起来的腮帮子,忽然就弯着嘴笑了,说:“饿了吧?”
“对。”
“多吃几块儿,但别吃饱了,还要吃饺子呢。”
祝富华的手那么举着,陈淮水把剩下半块饼干也吃进嘴里,祝富华又拿了一块喂他,却被攥住了手。
陈淮水说:“你也吃。”
“我不饿。”嘴上是这样说的,可祝富华还是笑着,乖乖咬了一口饼干。
他能感觉到,陈淮水的指头贴着他的手腕,如他所说的那样,的确是冰凉的
/
吃牛肉葱馅的饺子,还吃了刚从坛子里出来的冰凉凉的酸菜,王月香又特地为陈淮水做了一道炸豆腐盒子,她在灶房里低声告诉祝富华:“妈也想让你多交朋友,但又怕招待不好人家。”
雪没停,趁着路灯的光飘落,这顿饭上,每个人都局促不安,王月香眼中,陈淮水就是个高贵又神秘的人,她放不下忐忑,因此,弄得祝富华也有些忐忑了。
而陈淮水的紧张和他们不一样,慌乱是真的,无措是真的,愉悦也是真的。
屋里点着炉子,所以暖烘烘,陈淮水教祝富华写字,先教他自己的名字,又教陈淮水的名字。
“写字太难了。”祝富华不安地掐着自己的脸颊。
陈淮水笑着问:“那你还偏要学啊?”
犹豫之后,祝富华才答他的话,声音压得很低,说:“你学习那么好,什么都懂,我念了几年书,什么都没学会,连名字都不会写。”
“因为你那时候太小了,没学会很正常。”
祝富华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说:“其实……其实我比班上所有学生年纪都大,人家都会,就我不会。”
“那是因为你长大得迟,他们长大得早。”陈淮水说。
迟疑之后,祝富华还是勉强点了头,他说:“我现在开始学写字,以后他们也不会笑我了,对吧?”
“嗯。”陈淮水坐在祝富华的身边,桌上还有一盏祝四女用过的旧台灯,两个人肩膀撞肩膀,洗过的脸上还有淡淡的香皂味。
祝富华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一个字要写很久,一个名字要写更久。
他嘴里念叨:“陈,淮,水……陈淮水……”
夜深了,不知道外面雪停没停,后来,连邻居家最小的孩子都不哭了,祝富华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还紧紧攥着手中的铅笔。
陈淮水安静地看他,原本是打算叫醒他的。
和缓的呼吸声,需要凑得近才能听到,祝富华眼睫毛的影子落在他的下眼睑,他坐在陈淮水的身边,刚才,还在一笔一划写着“陈淮水”,一字一句念着“陈淮水”。
陈淮水的手心放在祝富华的发顶,他不敢用力,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了,他轻轻地凑近,凑得更近。
在吻到祝富华的前半秒,陈淮水都是在犹豫、在纠结的。
嘴唇的皮肤碰上了,然后分开了,陈淮水的喉咙开始发麻,甚至快要发疼,他在近处低下视线,柔和地注视着祝富华的脸。
陈淮水感觉到,台灯的光烘烤得人眼眶发热,心脏滚烫。他知道,自己今晚因为情不自禁,所以做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他轻轻地揉了揉祝富华的头发。
-
待续……
--------------------
今日第二更完成~第一更请点上一章。
====================
第三卷 他却不吝啬光芒
====================
第23章 22.
====================
冬天中午的太阳,吝啬温度,却不吝啬光芒,早晨在实验室,有女同学告诉陈淮水,说:“陈淮水,听说音乐学院有个本科生看上你了,叫吴月玲。”
“你别胡说,我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真的,我有朋友和她同班,昨天跟我打听你,问认不认识你,问你人怎么样,有没有对象,”女生说着说着就笑出声,看似很乐意帮忙牵这个红线,“那姑娘很漂亮,高个子,本地人。”
陈淮水趴在桌子上填表,把没水的钢笔放进墨水瓶里,他说:“你跟她说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陈淮水抬起头,轻吐一口气,说,“我们从小认识的。”
聊了这个算不上愉悦的话题,陈淮水便想起了祝富华,并且,一整个上午都在想着他,他和同学一起去吃午饭,在食堂门口被人戳着肩膀塞了一张电影票。
对方是个扎两个辫子的女生,她捂着嘴笑,说:“陈淮水,我是吴月玲的同学,你应该认识她吧?就是中秋联欢会上唱《掌声响起》的那个。”
“我不认识,中秋联欢会的时候我不在,请假了。”
即便不愿意说暧昧不清的话,不愿意让别人有一丝希望,可陈淮水还是报以微笑,他往食堂里走,那个女生跟着他,说:“不认识也没关系,月玲是音乐学院最漂亮的一个,她觉得你很适合她,买了电影票,又不好意思来找你,我就来找了。”
陈淮水一手拿着饭盒筷子,一手从衣袋里找饭票,他说:“没什么事儿了吧?我要去吃饭了,待会儿还要去实验室,你也快去吃饭吧,麻烦你转告那位同学,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不能跟她一起去看电影了。”
“你喜欢谁?”
“必须得告诉你吗?”
到了这里,陈淮水有些不耐烦了,他侧着身体给来往的人让路,想了想,又说:“我没开玩笑,我真的不可能跟……吴月玲是吧?我不可能跟吴月玲有什么,我都没见过她,最重要的是我的心有归处了,这么说你懂不懂?”
“你对象……比吴月玲还漂亮吗?”
“大概吧。”
陈淮水露出笃定的微笑,他从小就高挑又清秀,活脱脱一个男版的卓晴,他将饭盒换了个手,说道:“反正,我很喜欢他。”
一瞬间,陈淮水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他抿着嘴想了想,补上一句:“特别特别喜欢。”
后来,那个充当说客的女生走了,可陈淮水还沉浸在方才的荡漾里,这一天起床很早,又在实验室里泡了一个上午,但他却不知疲倦,神清气爽地去窗口前排队,又神清气爽地和同学坐下,一边吃饭一边聊实验,聊论文,也聊别的。
终究到了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感情问题上,同学咬着筷子,低声问:“你对象到底多漂亮啊?特别特别喜欢……是多喜欢?”
不等陈淮水回答,同桌的几位同学都捂着嘴嘻嘻哈哈起来了。
“感兴趣是吧?”陈淮水问。
“嗯。”
“要是哪天,”陈淮水把手里的筷子搁在饭盒上,他忽然郑重其事,说,“要是哪天我能娶到他,我就带他来见你们。”
听起来是玩笑,可也是个承诺,陈淮水的话引得几人发出“哎唷”的起哄声,女同学还说:“那还不嫉妒死我们?你是不知道,我们女生宿舍天天晚上都聊陈淮水——”
奔放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内敛的人捂住了嘴,还要辩解两句:“就聊了两次,才没天天晚上聊,太不害臊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
祝富华辞了工地上的工作,现在又整天奔波,企图找一个更喜欢的,他在最冷的化雪天帮百货大楼搬货,赚了几个饭钱。
陈淮水放寒假了,第一件事就是带祝富华去吃西餐,祝富华不知道蒋杰和方子月也去,他站在桌子旁边,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这时,只见一个人飞奔了过来,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蒋杰把祝富华抱起来,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
谁知,祝富华第一句话便是:“鱼死了,被我外甥养死了。”
他无措地盯着蒋杰的脸,蒋杰的胳膊还环着祝富华的腰,俩人离得很近,身体相贴,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避讳。
“松手。”陈淮水慢悠悠过来,一巴掌拍在了蒋杰的后脑勺上。
手掌和脑袋撞出闷响,方子月都被吓了一跳,她放下手上的菜单,说:“陈淮水你吓死我了!”
“臭小子你吓死我了。”
蒋杰越来越有军人气质,模样比陈淮水更英朗些,不太温驯,是那种风流洒脱的好看。他放开了祝富华的腰,就去锁陈淮水的脖子,说:“天天就知道欺负我。”
这半屋子的人,正好能坐一个矩形的餐桌,除了祝富华,其他人都光鲜又时髦,祝富华没穿陈淮水给他买的新衣服,他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怎么点菜,甚至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富华,”陈淮水坐了下来,就对着他微笑,说,“外衣可以脱了。”
后来,他甚至帮手足无措的祝富华解扣子,说:“天热了带你去吃日本菜,很好玩儿的。”
“别说了,”祝富华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脸颊都快红了,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这不是在计划嘛,我早就想好还要带你去哪儿了。”
或许,蒋杰早就有了疑惑,但他没能及时清晰地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干脆将疑惑忽视掉了,而方子月还是神经大条,她笑起来,把菜单翻得“哗哗”响,说:“你俩怎么……这么像两口子。”
“别胡说啊方子月,我警告你!”陈淮水拉下一张脸,主要因为他真的心虚了,方子月用菜单遮住嘴巴。
急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可是,即便在快被看穿的时候有些着急,陈淮水还是没遮掩什么,他在餐桌上对祝富华无微不至,教他使刀叉,帮他切牛排,甚至帮祝富华把滴在衣襟上的酱汁擦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