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很安静,这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是不疲倦的,陈淮水对上了祝三女的视线,他从那里面看到的是劳累和焦虑,可是,看不到别的,不代表祝三女心里没有别的情绪。
“富华,咱们不打搅家栋了。”
不知道祝三女是不是洞悉了什么,她忽然站了起来,对陈淮水说:“家栋,家丑不可外扬,这么晚,让你见笑了,我在想,要是我们兄弟姐妹能出身和你一样好,那富华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结婚的。”
祝富华的确是不愿意走的,他被祝三女拽着手腕,目光却停留在陈淮水的身上,他皱着眉头,身上还穿着陈淮水的短袖衫。
“三姐,三姐,你在外面等一下,我有话跟淮水说。”
祝富华低着头,他生怕祝三女不同意,所以十分小心地,用眼神征求同意,祝三女想了想,说:“你快点儿。”
进了门,祝富华就慌忙地将门合上,默契的两个人什么也不说,便紧紧地抱在一起了,祝富华说:“要是我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可又不能不回去,我怕我妈……淮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四目相对,陈淮水捧着祝富华的脸颊,两个人的表情都是无措的、绝望的、痛苦的,他们诀别一般,吻得难舍难分。
祝富华从前觉得陈淮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仍旧这么觉得,他知道陈淮水有资本去爱比自己好一百倍的人,可陈淮水还是选了他,他们之间没有勉勉强强,没有无聊平淡,有的永远都是爱不够、思念与吸引。
祝富华再一次陷入两难了,他远离王月香时,可以毫不在乎她,可回到现实境地,回到这条巷子,一切都变得没想象里美好了。
交缠的呼吸终究是要消散的,祝三女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祝富华走向她,说:“走吧,三姐,回去看看妈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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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庆对祝家来说是稀有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为了解决棘手的事,亦或是悼念逝去的人。
祝宝女守在王月香的床边,柜子上放着许多药,药是祝四女跑腿买来的,她已经在隔壁房里睡着了。
祝引男靠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换作平时,这椅子她是不能坐的,可王月香病了,便没人敢阻拦她。
“引男,”祝二女把她从梦里晃醒了,说,“你去和四女一起睡吧,都这么久了,大半夜的,我们肯定得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再想办法。”
祝引男打了个呵欠,睡意昏沉地说:“二姐,你也休息吧,我确实要去躺会儿了,撑不住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冯明明打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咱们就算翻遍整座城,也得把人找到。”
“快去睡吧,明天再说明天的。”
祝二女觉得睡不着了,于是打算去门口看看,谁知,一出大门就遇上了祝三女和祝富华。
“富华!是不是富华?”祝二女扳着他的肩膀,说,“全家人都被你急死了,你去哪里了?我们熬到现在都没睡,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跑,你是个成年男人了,你能不能替别人想想?能不能?”
面对新一轮更激烈的责难,祝富华是茫然的,他看着祝二女,祝三女在劝祝二女,说:“二姐,行了,我已经说过他了,大半夜的,让邻居街坊笑话。”
“就你护着他。”
进了大门,祝二女去告知王月香祝富华回来的消息,她站在床边,疲倦地说:“妈,富华回来了,三女说他躲在新院子卓家,他跟卓家外孙关系好,所以才想着去找他的吧。”
王月香听了,说什么都要坐起来,她面色苍白,捂着起伏不定的心口,说:“让他先别进来了,在堂屋前面跪着,好好地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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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41章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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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在院子里跪了半个小时,这期间,祝宝女向王月香求情,换来了严肃的质问。
“我攒的彩礼钱现在要不回来,家底都掏空了,”王月香靠着床头,哭得双眼通红,十几个小时前的中午,她还是喜笑颜开的,可现在,像是忽然苍老了十岁,她说,“老大,你不为妈考虑就罢了,也不想想这个家吗?”
祝宝女从小便乖顺惯了,她哪里有辩驳人的勇气,她在王月香身后又垫了一个枕头,搀着她的胳膊,说:“妈,我知道你想得都对,就是怕夜里太凉,冷着他了。”
“不怕,你让外面几个都去睡吧,明天一早各回各家,也不能一个个为了我,连家都不管了。”
祝宝女低声地答:“妈,你别操心了,我已经让三女她们都去睡了。”
王月香虚弱到快要抬不起胳膊,可她还是决定下床,去院子里看看祝富华,由祝宝女搀扶着她,两个人慢悠悠地往外挪动着,堂屋的桌上还放着早准备好的红蜡烛、花生一盘、枣子一盘、糖两盘。
“妈,你坐这里,我把富华叫进来。”
祝宝女安顿着王月香坐下了,又关掉顶灯,打开了暗沉沉的台灯,她将虚掩的门开得更大一些,说:“富华,快进来,妈跟你说话。”
话一出口,祝富华才被忽然惊醒了,他揉着酸疼的后颈,慢慢抬起眼睛,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为什么跪着。
“大姐,我想睡觉了。”
地上的砖硬邦邦,磨得膝盖生疼,祝富华险些没能站起来,他感觉到腿在疼,后背也在疼,最严重的是疲倦带来的头疼。
“你先进来,等妈跟你说完话,你好好睡会儿。”
祝宝女不得不执行王月香的命令,她不太情愿,可她知道,换作祝三女、祝二女,她们会更不情愿,因此,祝宝女愿意做这个家中最温驯的人,她从小吃的苦太多,又经历了充满磨难的婚姻,她最会妥协了。
“妈。”
再次看到王月香的第一秒钟,祝富华已经是怕的,那种萦绕他许多天的恐惧再次出现了,祝富华看到王月香坐在椅子上,她每呼吸一次,胸廓和肩膀都要夸张地起伏一次。
“祝富华,你还是不听话,又去找……找他了?”
“嗯。”
“妈为了你,快搭上这条命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媳妇,能好好地过日子了,你可倒好,跟我闹,跟我吵,还明目张胆地跑了,”王月香快要流不出眼泪,可她的胸腔仍旧是酸胀的,她说,“现在人没娶回来,钱也没了,我真的快活不了了。”
祝宝女皱着眉站在一旁,不忍心看到祝富华落寞到绝望的样子,她抿了抿嘴,低声说:“妈,你睡吧,我们都一天一夜没睡了,熬不住了。”
“听我的话,天一亮就出发,买点儿点心啊,烟酒啊,去门上给齐家道歉,钱都给了,给他们个台阶,慧兰就愿意嫁了。”
王月香是压制着怒气的,祝富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埋着头站在不远处,几乎要再次睡着了。
“祝富华,你答应一声。”王月香叫他的名字。
此时的沉默中酝酿了太多愤怒,王月香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了,她说:“祝富华,你非要我去死,是不是?”
话语中夹杂着牙齿摩擦的声响,王月香掀起盛了花生的盘子,丢在祝富华身上,干燥的果实落得窸窸窣窣,王月香埋下头就往桌角上撞。
她说:“我没脸上天见你爸了,造孽,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王月香丢不掉她那点可怜的尊严,闹起来了,又怕声音太大失了面子,她压抑着声音哭喊,祝富华扑上来抱住她。
“妈,我再也不跑了,我不跑了,我求你了,求你了。”
黑夜、压制、威胁、疲倦……这些混杂交织着,是祝富华不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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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睡,还在啜泣,遗照前的香烟直往鼻子里钻,祝富华在地上直直跪着,王月香也挨着他跪下了,她重重磕下三个头,直看向照片里的祝仰文与祝有才,说:“公公,有才,是我不孝,没给富华顺顺利利成个家,他不懂事,又太冒失,犯了大错,是我不孝,我对不起老祝家,给你们磕头了。”
祝富华的心里憋闷了太多情绪,可他没有发泄的胆量,更没有发泄的机会,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王月香说:“富华,现在没有外人,你得把做的错事儿都说出来,求你爷爷、你爸爸、列祖列宗原谅你。”
祝富华是痛苦的,也是愤怒的,他紧紧闭上眼睛,仍旧不愿意说出认错的话,王月香出去了,也将门关上了。
烛火跳动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晃晃荡荡,祝富华抬起颤抖的右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像一尊奇异又悲情的雕塑,埋头,跪在微弱的光里。
接下去,便是一巴掌接一巴掌,已经顾及不到疼了,只有怎么都发泄不够的痛苦感觉,祝富华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一瞬间,微弱的判断力派不上用场,祝富华脑子里想了两件事——
他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他不想王月香因为他去死。
祝富华终于感觉到了难捱的刺疼,脸颊迅速肿起来了,太阳穴也疼到了极点,可他的巴掌还是没停下,甚至一下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密,打得浑身都要发麻。
新鲜空气像是无影无踪了,祝富华越来越剧烈地呼吸着,他记不住巴掌有几百个,但的确打了很久,王月香又进来了,但祝富华的手还是没停下。
“你知道错了就好,”王月香的额角上有深色的淤青,是她在桌角上撞出来的,她说,“富华,给你爷爷,你爸爸磕头吧。”
祝富华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节奏,打得脸颊脆响,他的呼吸是发抖的,绝望到了极点,所以脑子里越来越空,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后来,祝富华磕头了,额头在地上撞得淤青、破皮、流血,当天边终于有了一丝白色的亮弧,祝富华便瑟缩着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嗅着地面上灰尘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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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42章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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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之后,陈淮水跟随导师前往上海开会,走之前,他打算去见祝富华,他想告诉他,无论以后怎么样,要把生活过好,要注意身体,他还想说暑假马上到了,祝富华想去的地方,他都可以带他去。
总之,此时的陈淮水需要暂时放下他放不下的一切,分一些心在学业和工作上了。
去祝富华家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院子里的大孩子都去学校了,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婴儿被放在摇篮里,两位上年纪的妇女刚刚买菜回来。
祝富华家的门紧锁着,只是这次锁落在外面,窗帘也没关上,陈淮水凑近窗户去看,透过玻璃能看清楚屋子里没有人。
任大妈是菲菲的奶奶,她拎着篮子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她说:“卓家外孙,你来了?”
“哦……任大妈,我来找富华。”
“不在,昨天就不在,”任大妈压低了声音,说道,“富华那小子不是逃婚了么?前天晚上闹腾了一整夜,昨天,王月香带着小儿子去外边儿了,我看见他们带的大包小包,可能是去三女家住了,你要是有时间,过两天来看看,我估摸着他们要住几天才行。”
陈淮水惊讶于任大妈的描述如此详实,可细想想没什么奇怪,这老城区的街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什么事都是瞒不住的。
真正令陈淮水惊讶的是,自己和祝富华的事居然没被广而告之,成了个例外。
“谢谢任大妈,我先走了,过两天回来了再过来。”
“你去哪儿?不在你姥爷房子住了?”
陈淮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我去上海开个会,回来了还住这儿。”
他与任大妈告别,走之前还把口袋里两块巧克力留给了菲菲,他穿着胸前印着字母的米色T恤,宽宽的牛仔裤用黑色皮带扎着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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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并没有去祝三女家,王月香带着他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几天。
祝富华没再去上班了,整天待在王月香的身边照顾她,祝富华问:“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住啊?”
“想回去吗?”
“想。”
王月香身体上的病是以前就有的,可更致命的是心病,还没五天,她就瘦了好几斤,看起来疲倦又苍白。
“咱们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
王月香抓起祝富华的手,可被他挣脱开了,祝富华的眼睛瞬间红了,他问道:“为什么?回家也不行吗?”
“我已经找好人了,把咱家的房子卖了,”王月香的眼泪比祝富华先流下来,她额前的发丝在电扇的风中抖动,说,“富华,妈也是逼不得已,实在没办法,咱们的彩礼钱要不回来了,但你以后不成家吗?你还是要娶媳妇生孩子的,我都打听好了,人家说深圳好,现在最好的地方就是深圳,再过两天,咱们就去那儿,找个地方挣钱,说不定以后能在深圳安家了。”
这是王月香擅自的决定,祝富华之前是毫不知情的,他站在招待所的桌子旁边,看着王月香皱缩的手背,然后,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
“房子……卖了,那咱们去了深圳,回来的时候就没地方住了。”
祝富华是慌乱的,他有许多疑惑的,有许多想说的,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该说哪句。
“咱们不回来了,富华,到了那儿,陈淮水就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你见不着他,他见不着你,慢慢地就真的忘掉了。”
王月香眼中洋溢着苦涩的关切,可在祝富华看来,这种关切让人冷得发抖,他深呼吸着,看着王月香的眼睛,说:“怎么样都可以,你别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