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富华心情没那么好了,他咬着牙,说:“卓教授家的保姆也干这些活,你是来做保姆的吗?”
“对,那可能也一样,富华,我们女人这辈子,不就是做媳妇,生孩子,伺候男人,你别想多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不会觉得苦。”
齐慧兰总是笑得内敛又笃定,她离开了隔间的门口,祝富华重新坐在了地上,他没心思玩糖纸了,就把全部的东西都收回去放好,桌子最左边的抽屉上了锁,里面只有两样东西,祝富华很想打开看看,却有些犹豫,他去堂屋的花盆里找钥匙,慌慌张张地回来,终于将抽屉打开了。
里面有一双手套,一张黑白的一寸照片,手套是陈淮水用过送给他的,照片是陈淮水藏在连环画里送给他的。
照片里的陈淮水穿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有些严肃,可眼睛里全都是天生的温柔,祝富华看了好几眼,才把抽屉合上。
他觉得,关上抽屉是折磨,打开抽屉更是折磨。
饭桌上,齐慧兰给祝富华夹菜,祝富华全都挑进王月香碗里,他连半个馒头都没啃完,就说自己饱了,说想去巷子里转转。
“去打电话啊?”王月香直截了当地问了,问了就是警告了,收到警告的祝富华立即收敛着情绪,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他说:“不是,不打电话,打什么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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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到了晚上王月香也不许开灯,除了齐慧兰来的那半天,其余时候家门都是紧闭的。
小半根白蜡烛闪动着火苗,王月香借着光做针线,祝富华还在写陈淮水教他的数字,一个个慢慢地练,全都写得整整齐齐,一个数字要连着写好几页。
“你愿意识字了?”王月香问。
祝富华说:“我学得很慢,但总得学,不然以后什么工作都干不了。”
王月香点了点头,线在手上缠绕两圈,然后再用牙齿咬断,她说:“你小时候怎么都学不会,老是趁着老师不注意往家跑,往街上跑。”
“我是傻瓜呗。”
“哎,”王月香忽然提高了音调,她看着祝富华,说,“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了。”
“妈,为什么我们这几天晚上都不开灯啊?”
这不是祝富华第一次问了,王月香一边穿针一边说:“跟你说了呀,要下个月才能交上电费,晚上才能开灯。”
“你是怕陈淮水来找我吗?”
王月香有些疑惑了,她没想到祝富华会在几天后猜到她的意图,她问他:“你关心他干什么?他要是找你,你要跟着他去吗?”
“不,”祝富华放下了铅笔,用手撑着下巴,说,“我就怕他以为我不在家,所以着急。”
“要是他着急,早就来敲门了,你听听,这几天都没人敲门,是不是?”王月香穿好了针,往头发上蹭一蹭,说,“人家是大院里的孩子,是领导阶级,本来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他那么多朋友,不和你玩儿也不影响什么,说不定人家早就把你忘了。”
祝富华摇着头,说:“他不会忘的……”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王月香忽然一口吹灭了蜡烛,她警醒地往窗外看,但是窗帘把玻璃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王月香捂住了祝富华的嘴,她的呼吸有些急了,在祝富华要惊呼出声的时候,说:“别出声,别出声。”
的确是陈淮水来了,王月香一听便知道是他钥匙链的声音,他穿皮鞋,所以走在洋石灰上响得清脆。
这次,他敲门了,而不是只往黑漆漆的房里张望。
他说:“富华,富华在不在?要是在的话就答应一声,我找你好几天了,我知道家里有人。”
祝富华的嘴和鼻子都被王月香的手挡着,他难受得快要落泪,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王月香的眼睛。
可他不敢说话,因为,刚才还在笸箩里的那把剪刀,现在正握在王月香的手上。
王月香哭了,她不让自己出声,流泪的同时胸膛起伏,她看着祝富华,神色中只有冷漠、胁迫、绝望。
敲门声又响几下,陈淮水没再说话,过了半分钟,钥匙链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并且愈来愈远。
陈淮水走了,王月香也知道,这不是他这些天第一次来,更不是他第一次失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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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37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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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富华结婚,连许久不回家的祝引男都来道贺,远近的亲属几乎挤满整个院子,其中不乏姐姐们的丈夫孩子,以及更远的亲戚,甚至许久没见的朋友。
虎子、大头、高个儿几个,在门外衔着香烟招呼,祝宝女陪着王月香,二女三女在堂屋里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而新房里是四女和引男陪着,四女不屑冷漠的包办婚姻,因此总皱着眉,话也不愿多说几句。
祝引男忙着熨烫衬衣和西服,又亲手帮祝富华穿上。
“所有人都在笑,”祝引男慢悠悠地系扣子,说道,“你也笑笑。”
“我笑了啊,笑了好几次。”
祝富华一手拽着衣襟,又难为自己将硬邦邦的笑堆在脸上,他转过脸看着祝引男,问她:“可以吗?这么笑?”
“可以。”
祝引男自然是不看好这桩婚事的,可她乐意看王月香的笑话,也有几分兴致看祝富华的笑话,火上浇油她是最在行的,说几句嘴甜的话,想叫王月香和祝富华得意得找不着北。
穿好了衣服,祝富华就被按着肩膀坐下了,祝引男要给他弄弄头发,抹几把油亮的摩丝,镜子里就是祝富华的脸,他低下头,把胸前的花挪了一下位置。
“祝富华,妈盼这天盼了大半辈子,你可要给她争口气,让你媳妇早点儿怀上,得多生几个,一定要有儿子,不然妈死都不会瞑目的。”
说到最后,祝引男几乎要咬着牙根了,她转过头看着祝四女,祝四女的讪笑快藏不住了,她毫无动力地劝解,说:“他五姐,也不能这么说,让人家有压力了。”
祝富华能听懂话的意思,却捕捉不到她们的眼神,更解不出更深的含义,他还在摆弄写着“新郎”二字的胸花,等着祝引男给他弄头发。
“听见了吗?要生儿子。”祝引男一手晃着摩丝的瓶子,又低声说了一遍。
“听见了。”
外面已经响起锣鼓声了,虎子还找了台录音机放在院子里,播放着一盘接一盘的流行歌磁带。
祝富华打开了身侧的抽屉,看着陈淮水送他的皮手套,以前是放在堂屋隔间里的,现在被他放到这儿来。
祝富华木然地抬起头,从镜子里看着祝引男的眼睛。
他说:“五姐,我不想结婚了。”
“你自己看看外面,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祝引男轻笑一声,说,“我送给你三个字——不可能。”
“我,我就是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办了。”
祝富华完全一副临阵脱逃的架势,他又往抽屉里瞧了一眼,就将抽屉合上了,吵吵闹闹全灌入耳朵里,心却静得像一湖死水。
祝引男拿着梳子,揪了揪祝富华的耳朵,她说:“听大姐说了,齐慧兰虽然是农村的,但也挺好的,毕竟勤快能干,人也憨厚,妈就喜欢这种女人,你要是真想理论,也是找妈理论,我没办法替你做主的。”
祝引男化着漂亮的浓妆,饱满的嘴巴涂得殷红,而祝四女,正趴在桌子的另一侧啃桃子,她皱着眉端详祝富华的头发,说:“这样看着真怪,也不知道以后过得好不好。”
“妈选的,那肯定好呀。”祝引男将祝富华的头发弄好了,她笑嘻嘻地转身出去,又笑嘻嘻地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把漂亮的塑料花,红的是玫瑰,白的是百合。
“好了,拿着,西式婚礼都是要拿花的。”祝引男将花束塞进祝富华的手里,又理着他的领子,再后退两步,仔细地端详着。
“算个屁的西式婚礼,我不信齐慧兰会穿婚纱进门,再说了,你们有教堂吗?有神父吗?有戒指吗?这顶多就算洋不洋土不土,一锅稀粥大杂烩。”
祝四女居高临下惯了,也毒舌惯了,她痛恨这个曾经压迫着她的家,可她和祝引男不一样,礼貌要有的,来往要有的,她总是保持着适度的距离,精明、冷淡、不动声色。
“哎唷,已经足够洋气了,西服有了,花也有了,连小轿车都有了。”
祝引男自己是了不得的人,带回来的也是了不得的人,冯明明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总听着祝引男的命令,忙前忙后,他要给新郎新娘照相,祝引男又说先照一张全家福看看。
她皱着眉,说:“你现在不照,她家在山里,接亲回来可能天都要黑了,二姐她们可能都回去了。”
王月香看人下菜,如今见祝四女夫妻两个都是大医院的医生,所以对祝四女格外照顾,她忙里偷闲,拿了鸡蛋糕给祝四女吃,还说:“要是你工作忙,就早点儿回去,怕累着你了。”
“妈,您就去招呼客人吧,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我。”
“你脚上受过伤,别老是站着。”
祝四女说不动她了,只能扶着背推她往屋外走,说:“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早都好了。”
祝富华深吸一口气,只顾着迷茫和无措,他无暇顾及四周的热闹,更没心思掺和家里的争斗,闭上眼再睁开眼,一脚迈出了新房的门。
艳红的喜字贴上房门,贴上树干,祝富华迈开了步子,被好些人簇拥着往外走,院子里不仅有亲戚,还有来凑热闹的远近邻居。
录音机里唱着:“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唱着:“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还没走几步,一转头,祝富华就看见陈淮水了,他离他不是很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那些喧闹和嘈杂都和他没关系。
祝富华忽然有很多话想跟陈淮水说,他的一只胳膊被虎子拽着,回过头的时候,外衣的领子都快掉下去了。
家里买彩色电视了,祝富华也将安电话的钱攒够了,人过得比以前好太多太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祝富华能随时都吃得起喜欢的糖了。
下台阶时有些趔趄,直到看不见陈淮水的一点边角,祝富华才转过身,恍惚地看着前方的路,塑料花的叶子蹭着他的手背,弄得很痒。
这是个很热的晴天,可不是个绝对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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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第38章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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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把风晒热,把人的脊背晒热,柳树变得更繁茂,从树下走过去,绿色的枝梢扫得眼皮发痒,中午的时候孩子放学,那些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小姑娘在巷子里追逐嬉闹,她们脚上是带纱网花边的袜子,戴着红领巾,有短头发的,也有长头发的。
夏天,许多人家的院子里有花,香味飘出来,顺着风散往各处去了。
人走在阴凉处,阳光里的世界像是一幅画,明艳、动人、炙热,让陈淮水想到那副梵高所作的《向日葵》。
巷口的铺子还是卖冰糕,卖汽水,卖一颗颗水果味的、奶油味的糖,陈淮水买了一瓶冰镇的啤酒,他看到那边过来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就是祝富华家院子里的邻居。
“老板,你给我拿一包奶糖。”
陈淮水买好了糖,他就拿了店里的小板凳,坐在在店门边的树荫下面,喝了几口啤酒,等着那几个孩子过来。
“菲菲,过来。”
小姑娘看见陈淮水在笑,于是也冲着他笑,旁边三个女孩也跟上来了,她们都八九岁大,没什么修饰,长相身姿都不一样,却个个充满生机,个个是美好的人。
“家栋哥哥,”家长知道陈淮水的小名,所以孩子也跟着叫,她挠了挠头,皱着眉问道,“你怎么不回家?”
“请你们吃糖,”陈淮水把装糖的袋子递上去,说,“都可以拿,想拿几个就拿几个。”
“那……我要两个。”菲菲说。
陈淮水笑着看她,说:“好啊,来,你们自己分。”
说着话,陈淮水把一整包糖塞进了菲菲手里,菲菲小心翼翼地给每个小姑娘分两个,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两个。
“家栋哥哥,谢谢。”
家都在近处,几个孩子拿了糖,道了谢,就急着回家吃饭了,菲菲把袋子递给陈淮水,但陈淮水没接住,他弯腰捡起袋子,问:“够了吗?”
菲菲点着头,然后,表情逐渐变了,她轻蹙眉头,低声地问:“你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
“哎,我妈早上说祝富华今天结婚,你们关系那么好,你都不去喝喜酒?”
陈淮水嘴角的弧度还是刚才那样,他摇着头,眼泪已经滑到了下巴上,他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揩脸,回答:“不去了。”
“你为什么要哭啊?是不是你妈打你了?”
孩子的世界里,能让人哭的事情没几样,无非是疼了痒了,或者被家长教训了。菲菲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又急着吃饭上学,因此只能同情地将陈淮水打量一番,说:“那我先回家了。”
后来,陈淮水的面前又过去好些孩子,他把糖送给他们吃,和他们聊天,说有趣的游戏,或者听他们说学校里的事。
热风拂面,没过多久,冰啤酒也变成了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