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店的厨房没那么崭新,但处处明亮、一尘不染。面团中充斥气孔,在适宜的温度中沉睡、生长,然后苏醒,几百颗鸡蛋被敲进容器里,新鲜奶油搅拌至发泡,混合着高温之下黄油和糖的甜香……
这一切,进入人全部的感官里,近十位师傅在玻璃橱后忙碌,祝富华也在他们其中,他得空去更衣室给陈淮水拨电话,说:“露姐跟我说,最近有人勾搭你,我不知道怎么问,想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
“露姐?她每天都在车间里忙,她知道什么啊。”
陈淮水把滚烫的茶杯放在了桌上,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咬着嘴角细想了半天,这时,只听祝富华说:“她就是知道。”
“胡说,我待会儿去问她,”陈淮水围着办公桌走了一圈,然后,握着手机坐了下来,他说,“我中午去找你吃饭吧,你想怎么质问就怎么质问,反正我心里没鬼。”
“听说是新来的打字员,才二十岁出头,长得又高又漂亮?”
“她啊……那说‘勾搭’属实严重了,你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我的,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还不至于。”
只是一句语气温和的、安抚的话,可谁知,午饭时候一见面,祝富华就往陈淮水背上跳,后来,又用双臂搭着他的肩膀,小声说:“你才不是普通人,以后不能说你是普通人了,我心里觉得难过。”
“行吧,行吧,”几秒的沉默之后,陈淮水只能轻笑,说,“我知道了,今后不这么说了。”
“你喝不喝咖啡?我去给你弄一杯,不加糖的。”
“不喝了,”陈淮水清了清嗓子,就拽着祝富华的手往外面走,他说,“早上喝过茶了,我本来不打算细说这件事儿,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刘秘书今天还问要不要告诉她一声,我说不用了,她以后知道了就好了,但你早上那么说,我怕你多想,所以又让刘秘书去找她了,说我已经结婚了。”
“没结婚啊。”
四周人没那么拥挤,可也是繁华的、喧闹的,这条街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商店,有了更加密集的大型商场,天热了,门口的阳伞下有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在喝冰咖啡,吃切块蛋糕。
“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几年前就住进了我的婚房,现在还戴着我挑的戒指。”
“那我们现在和那些夫妻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
祝富华看来,陈淮水似乎永远那样笃定,他承诺过的一切都会兑现,懂化学、懂文学、懂管理,几乎是无所不能。因此,祝富华从来不认为陈淮水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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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每天做着清粥淡菜,完全顺应着王月香的口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逃不开王月香每天几句幼稚的数落。
当天就是端午,早餐却是一碟没有盐味的莴笋片,半块酱油拌豆腐,再加半杯牛奶和半个馒头,然而,馒头一口咀嚼半天,牛奶要人哄着才喝得下,买来的粽子放在冰箱里,哪怕是拿出来都会挨骂。
房子是祝富华买的,算是清净,两个不大的卧室,王月香和小保姆一人一间,过节的这天,祝富华和陈淮水到中午才进门,祝宝女和祝三女都回来了,两个人坐在桌前包粽子。
“嘘——”
祝三女示意进门的两个人噤声,她低声说:“睡了,不让做粽子,偏要吃元宵,我们偷偷地包粽子,跟做贼一样。”
祝富华脸上没有多少高兴,他把手里的水果放下,又去接陈淮水手里的东西,说:“不管她,咱们待会儿吃咱们的。”
“缺什么?”陈淮水说,“我再去买点儿。”
“不要,”祝富华皱着眉,直摆头,说,“买了也不吃,咱们一起包粽子,晚上跟大姐三姐一起吃个饭,还有,你别去惹她,我可不救你。”
陈淮水点了点头,就去厨房放买好的东西了,祝富华特地上前和祝宝女说话,他苦笑着说:“大姐,你不用每星期都来,妈现在不认识人,见人就骂,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祝宝女迟缓地抬起了眼皮,她还是那样和蔼,那样热心,可明显地苍老了,她失去了刘丰年,也算是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期盼,因此,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落寞。
“你别管,”祝宝女说,“你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让她骂吧,我又不会放在心上。”
这时,祝三女忽然拽了拽祝富华的衣袖,小声地说,“富华,大姐离婚了。”
祝三女的嘴角绽开了笑,又有着万千的感慨,到后来,她甚至眼含热泪了,说:“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但刘二娃都快成咱们全家的仇人了,大姐终于拿定主意了,离婚了。”
祝富华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高兴,他看着祝宝女的眼睛,问:“大姐,真的?”
“真的,”祝宝女点着头,将端正的粽子放在盘子里,说,“我跟他谈好了,这么些年,我住城里,他住村里,他早就有个相好的,他俩一起去过了,我一个人过了。”
祝宝女不是完全坚定的,她尚未从旧世界里完全走出来,因此,孤勇之后又有一些担忧,祝富华抓住了祝宝女的手,说:“大姐,我早就说过了,这套房子今后就是你的,等你老了,我和淮水都会照顾你的,我早就说过了,你要相信我。”
祝富华的眼眶红了,然后,就有水雾堵在了视野中央,他脑海中反复演绎着刘丰年入伍前辞行的一幕。
那时候,十八岁的刘丰年给二十岁出头的祝富华下跪,磕头。
他红着眼睛,说:“要是某天,我死在战场上,也麻烦你,还有各位姨妈照顾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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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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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终章哦~
第60章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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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透过窗前的纱帘,落在了床脚处,王月香的这个午觉睡了数个小时,醒来之后,她不声不响地在床沿上端坐着,坐了快十分钟。
“小娟,小娟,”王月香低声喊着保姆的名字,然后,她转身趴在了床上,从薄薄的被子底下摸东西,她永远告别了年轻时代,成了一个真正的、羸弱的老人,她说,“小娟,我的元宝不见了,是不是出去玩儿了?你快去找找,天要黑了。”
小保姆摘了围裙,着急地从厨房里跑了过来,她一边揩手一边说:“老太太,元宝没出去,这就来,这就来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餐桌上的菜摆好了一半,天还没黑,但光线温暖的顶灯开了,祝富华站在桌子旁边剥蒜,陈淮水和祝宝女在厨房里忙碌着,祝三女凑到祝富华身边,小声说:“我听说上海有家医院专门看这种病,我想带妈再去一次,说不定能治好呢。”
“三姐,要是美国能治好,我和淮水都能送她去美国,”祝富华把蒜放进碗里,叹了一口气,说,“人家医生都说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再说了,她现在这样,谁都不认识,就知道小娟,我们轻松,她自己也解脱了。”
王月香满头花白的发丝,走起路来算不上慢,她抱着那个脏兮兮的洋娃娃,从卧室里出来了,她将在场的人环顾一圈,忽然问:“小娟,这些都是谁啊?你怎么让他们进来了?”
“老太太,他们是我的亲戚,来家里帮忙的。”
“你别让亲戚做饭啊,你快去忙着,”王月香自如地坐在了祝富华旁边的椅子上,她抬起头喊了小娟一声,说,“别忘了给元宝冲奶,他饿了,又尿了,你们先坐,我给孙子换尿布,再给你们倒茶。”
“你别忙了,”祝三女扶着王月香去了沙发上,说,“孩子没尿,你摸摸,干的。”
说话的间隙,祝三女转头看向祝富华,然后茫然地皱眉,而祝富华只是端站在原地,他看向这里的时候,什么表情都没有。
王月香的姿势像是在抱一个真正的婴儿,她给洋娃娃准备了一个蓝色碎花布的襁褓,还将奶嘴挂在它的脖子上,她忽然拽住了祝三女的手,问:“你家在哪儿?”
“我是本地人,住得不远。”
“这是我小孙子,叫元宝,八八年……不是不是八六年七月生的,刚一岁,是个男孩儿,”王月香像是在说什么令人欣喜的秘密,她凑在祝三女耳边,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她把祝三女的手往襁褓里放,说,“你摸摸他的小雀雀,是不是男孩儿?”
祝三女忽然不那么顺从她了,而像是触电一样将手缩了回去,她没回答什么,想了想,说:“你歇着吧,我们吃饭了,你又不吃肉,想吃什么就跟小娟和我们说。”
祝宝女出了厨房,给王月香端半碗放了白薯的稀粥,祝富华进了厨房,他不言不语,将泛红的眼睛合住,然后,把脸埋在了陈淮水的肩膀上。
“别放在心上就好了,她是个病人,说的话听听就行。”陈淮水一手翻动着锅里的排骨,一手揽着祝富华的脑袋,说道。
祝富华还是低声地叹息,他沉默了许久,说:“她是我亲妈,但我有时候挺恨她的。”
陈淮水是时刻都存在的温暖,至少,祝富华是这样认为的。在陈淮水面前,他能够把太极端的话说出来,也不会引来肤浅的说教,他有了一个全新的家,和那个从小到大生活的家有所不同。
端午节的晚餐快要开始了,但下一次相聚还没有确切的时间,祝富华和陈淮水并不会经常过来探望,祝引男几乎没来过,祝二女和祝四女一年来一两次,祝三女和祝宝女是最常来的,可也只是吃顿饭就离开。
王月香忘记了姐弟六个人,也不再需要他们,他们以各自的立场牵挂着王月香,只是,这种牵挂和爱是完全不同的。
王月香现在最常做的事是晒太阳,她总抱着那个叫“元宝”的洋娃娃,她最离不开的人是小娟,她唯一没忘掉的人是祝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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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之后,陈淮水将姥姥从前住的新院子全部买了回来,那条巷子里不剩几个旧相识了,砖瓦和门墙还是从前样子,奔跑的孩子还是从前样子,巷口铺子还卖汽水零食和酱油醋,还有台红色电话。
新创的子品牌主营高端中餐,招牌挂在了新院子的门上,卓家老两口早已西去,可他们养过鸟的笼子又被挂回了屋檐下,夏天傍晚,鸟叫夹杂院子外零星的虫鸣,陈淮水曾经的几位同学驾着轿车特地过来,这一顿是陈淮水请客,就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要是哪天我能娶到他,我就带他来见你们。”
现在见了面是称呼陈总的,甚至连卓晴也这么调侃地叫,她第一次过来参观,踩高跟鞋、戴眼镜,踏上了儿时走过无数次的巷道,她转身对陈淮水说:“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有时候却很相信命运,就像这个地方,我年轻的时候拼尽全力想飞出去,最终飞了出去,可现在我又回来了,你也回来了。”
“你不管我和富华的事儿啊?”
陈淮水忽然这样子问,倒像是在追着卓晴,求她管了,卓晴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口气,她说:“你自己做决定吧,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你们已经过了好多年了,再说,你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我还有什么奢求啊,你健健康康活着就好。”
“妈,说实话,刚出事那两年,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基本上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想过怎么能死得更体面,”陈淮水一手拎着外衣,揽住了卓晴的肩膀,他说,“我没想过一切还能重新开始,要不是富华回来找我了,我可能早就过得半死不活,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夕阳剩下最后一缕最浓烈的光,曾经,十来岁的陈淮水就是在这样的光里奔跑了一个暑假,晒得浑身黢黑,丝毫没了平时白净的样子,而现在,他在这样的光里笃定行走,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他对卓晴说:“其实还好对吧,比起咱们空司别的孩子,我几乎就是个不叛逆的人。”
“那的确,你爸爸以前还嫌你太文气,不够调皮。”
“都晒成包拯了还不够调皮?”
“他那时候希望你去开战斗机,但他没跟你说过,因为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所以希望你也有主见。”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已经能看见新院子门前的灯笼光晕了,陈淮水说:“富华特地给你准备了法国红酒,他二姐夫的好友有酒庄,他特地买的,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喝。”
“他今天也在?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在总店忙了大半天,下午才过来,急得连午饭都没吃,我在外面街上给他买的煎饼——”
说起祝富华,陈淮水总会流露出特别柔和的神色,话到一半抬起头,陈淮水看到了站在几米之外的祝富华,他穿着白色的开襟短袖衫,下摆自在地张着,里面是掖进牛仔裤里的横纹T恤;祝富华脸上写着几分紧张,又有些不易察觉的苦恼,他不会对卓晴假客气,一见面就上前来抓陈淮水的手腕,说:“你手机一直在响,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去给人家回一个。”
陈淮水一时间不知道先干什么,他任由祝富华抓着他,他回头对卓晴说:“妈,你自己先逛一下。”
这时候,祝富华大约才真正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站在卓晴面前,说:“卓教授,欢迎你过来。”
“嗯,谢谢。”
“我先带你去房间坐,让他……去接电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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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个冬天,往往有着具象的回忆,可上一个夏天,总让人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终于有了一个星期的、难得的休息时间,祝富华和陈淮水却哪儿都没去,过去的好几年,他们为了在全国开分店,总是没日没夜地坐飞机、坐火车,因此,休假的时候也不那么想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