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车没人肯接单,陈谴已经习以为常了,背上包撑着伞走去路口拦出租车。
雨天难打车,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司机一听他报上的地址便面露难色,陈谴好脾气地伸出两个手指:“师傅,按双倍价格收费吧,麻烦了。”
这句话他说过不下几十遍,每一遍都算奏效。
车子滑进雨帘,陈谴撑着下巴靠在车门边上,偏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计算日子,还剩一年了。
将近五十公里的路程,车厢里保持着长时间的死寂,司机不放广播也不跟乘客闲聊,一路平稳地开向镇郊,在比较开阔的地方靠边停车。
陈谴付完路费并不急着下车,搭着前排的座椅问:“师傅,你就在这附近转转,一个小时后再回来载我一程行不?”
“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嘛,”司机眉头拧成疙瘩,“谁想在这鬼地方游逛啊?”
“就一小时,”陈谴掏了包烟递过去,“麻烦你了。”
郊外天晴,陈谴捆好伞下了车,熟门熟路往几十米开外肃穆的灰色建筑走去。
离近了,大门上的字愈显清晰,经年累月中褪色的暗红,赫然是“西郊第四监狱”。
还是那套流程,确认身份、搜身、检查探监物品、为专门账户上账。来得多了,陈谴熟练地给每个狱警都塞了两包烟,比塞给司机的高两个价位,二十块以下的狱警鸟都不鸟。
探视时间只限半小时,陈谴被带到探视窗前,坐下时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妈。”
与他相对而坐的年轻女人面容姣好,尽管身穿粗布囚服,笑起来仍能窥见磨不掉的娴静气质。
“小谴,”陈青蓉隔着玻璃点了点儿子的鼻尖,“穿太少了。”
“里面贴了暖宝宝的,不冷。”陈谴语气稀松平常,“妈,我给你带了件毛衣,你回头穿上试试,特暖。”
“什么颜色的,太老气我不要。”
“鹅黄搭白格,穿上就跟个小女孩似的,你别质疑我眼光。”
陈青蓉笑出声来,酒窝浅浅的:“行吧,下次见面穿给你看。”
大家都心知肚明下次见面依旧是隔窗相望,可是陈谴还是想问问真的没有机会减刑吗。
没问出口是因为,他心里明白希望太渺茫。
曾经读书时感觉三十分钟总是过得很慢,如今似乎才聊几句便飞逝了。
临分别前,陈青蓉问:“你还在麋鹿做吗?”
“嗯。”陈谴点点头。
陈青蓉叹了口气:“如果找到更好的工作,就把麋鹿那份辞了吧。”
陈谴未置可否:“再等等吧。”
探监的对话内容每一句都在被监听,陈青蓉说得很隐晦:“宝贝,给我保持理智,别走偏路。”
陈谴将裤管抓出了皱痕:“我知道。”
出去时出租车已经在路边候着了,司机正卧在主驾刷小视频,看他过来便调回座椅:“还真挺守时。”
“不然呢。”陈谴笑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司机比来时多话了些:“你上四监是去……”
“探人。”陈谴说。
“亲戚啊?”
“我妈。”
“哦……竟然还是女人。”司机又问,“犯啥事儿啊?”
陈谴轻描淡写:“杀人。”
司机又不吭声了。
陈谴乐得清闲,掏出手机给蒋林声发消息,向对方提了明天回麋鹿销假的打算,上班前想跟男朋友约个晚饭。
蒋林声很快回了:“007加班忙活中,改约明天午饭?”
约午饭只有办公室一个选择,可陈谴还想去看个电影。
投资人的活儿耽误不了,陈谴只能无限度体谅:“好好工作,巴黎出发日见。”
聊完想起徐诀今晚还要过来家里一趟,陈谴怕对方吃了闭门羹,于是跳进两人的聊天界面编辑消息:“侄儿,几点下课?”
“今天推迟三十分钟下课,”指点过每个学生的画后,老师当堂宣布道,“大家不要急于求成,好好处理每个细节。”
“啊……能别害我嘛。”宋荷揣好小镜子轻声嘀咕,“下辈子誓不当美术狗。”
坐她隔壁的徐诀听了个门儿清:“至于么,夏季六点半下课你都没嚎。”
“那能比吗,拖堂就是拖堂。”宋荷说,“何况我约了哓哓六点去ELK玩儿呢。”
ELK是云峡市最大娱乐设施最完善的会所,占据万灯里东门整个片区,哪怕没去过的人都会略有耳闻。
徐诀属于那种没去过但比略有耳闻更懂一些的人:“就你们两个女生去?”
“对呀,哓哓说ELK的服务生个顶个的好看,”宋荷无心画画,“我这妆到晚上不会暗沉吧。”
徐诀哪管宋荷的妆暗不暗沉,只知道她今天分心得连整幅画的色调都画暗沉了:“什么叫哓哓说,你自己没去过?”
“哓哓会带我的,她懂行。”宋荷用手在隔着长款大衣在大腿边比划一下,“我里面还特地穿了小皮裙呢。”
宋荷比划的位置起码高于膝盖十公分,徐诀无端想起那个被捡尸的女人。
老师短暂离开画室,徐诀放下画笔,转头看着宋荷低头给同伴发消息的侧脸:“别喝陌生人给的酒。”
宋荷收起手机:“我又不是傻白甜。”
下了课徐诀才看到陈谴发来的消息,他背上包走出画室,边低头回复对方:“刚下,在等车。”
马路对面恰好跳转绿灯,徐诀随人群踩过斑马线,晚高峰时秒数长,每个人都走得不紧不慢。
挨得近的两个女性打扮精明,腋下夹着档案袋,看样子是刚从附近的律所下班,正低声讨论云峡市最近发生的一起猥亵案。
徐诀一字不漏听完全过程,后来公交到站,她们停止谈论上了车,徐诀还站在原地。
上次陈谴怎么说的来着?
说那些被捡尸的女人,要么言不由衷,要么乐在其中。
可也是真的有人什么都不懂,毫无防备成为别人的猎物,她们也许才十六七,但饿狼才懒得管她们的裙子被扔在哪里,身子会沾上怎样的污迹。
公交车只剩一缕尾气,徐诀转身走向路口,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万灯里东门,谢谢。”
ELK会所早期只是一个名叫“迷路”的小酒吧,建在当初还未被废弃的创产园里做小本生意,后来不知被哪个投资家盯上,盘下周围二十多个铺位,歇业几年建成了现在的ELK会所。此后不少人纷纷效仿以至于旧创产园落成现在的酒吧街,但只有ELK始终占据万灯里龙头,为有钱人提供消遣的好去处。
当年的迷路小酒吧没被剔除,更名为麋鹿坐落在ELK一层内厅,每晚七点驻唱歌手以一首《迷路吧》准时开启夜场,莺莺燕燕闻声飞入,就此栖息整个长夜。
还没到七点,夜色下的ELK已经人影绰绰,门庭下人进人出,徐诀立在对面的草丛给宋荷打电话。
不料铃声自身旁四五米开外的矮灌木后传来,徐诀循声望去,宋荷就猫着腰躲在那里,正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喂?”
“宋荷。”徐诀走过去。
对方先是四下张望,直到被同行好友捅了捅腰才发现声源何处,急忙把食指竖在嘴边冲他嘘了几声。
“别暴露我。”宋荷夹着手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你躲谁?”徐诀问。
“她哥。”哓哓又用手肘捅宋荷肩膀,“看清了吗,到底是不是啊。”
“看不清啊,没戴眼镜,”宋荷眯着眼看对面的露天停车场,“徐诀,你替我瞅瞅那台浅金色的是慕尚吗?车牌尾号是什么?”
“三条八。”徐诀说。
宋荷一脸生不如死:“他肯定又来这谈生意,哓哓,我们去不成了。”
哓哓倒没有计划崩掉的遗憾,她盯着徐诀的脸,突然发问:“你来干什么?”
徐诀插着兜坦然得很:“长年路的自助火锅,吃不吃?”
“吃!”哓哓抢答。
“那走吧,记得掏学生证,打七折。”徐诀拍一掌宋荷的挎包,“你走前面带路。”
两个女生欢天喜地挽着手走在前头,徐诀落在最后,道路尽头拐弯时回头朝停车场看了眼,只见慕尚主副驾的车门同时打开。
别说全市,全省都难找出第二台的限量版慕尚,他却在短短一周内见了两三次,还是同个颜色。
估计是离开了她哥的视野范围,宋荷又变得喜鹊似的吱吱喳喳起来:“徐诀,我喊了车,走快点啦!”
徐诀应了一声,边走边打开和陈谴的聊天界面。
很奇怪,往往缺个伴的时候他总是习惯喊上邱元飞,这次手却不听使唤点进了那个黑柴犬头像,估计是陈谴的黑柴犬比邱元飞新换的绿头鱼顺眼。
还没组织好语言,黑柴犬就先他一步发了条消息过来,问他是不是路上堵车。
徐诀:你看看长年路堵不堵。
陈谴:不堵。
徐诀:火锅局三缺一,我心里堵。
陈谴:别打哑谜。
徐诀:想请你吃火锅。
第12章 亲密关系
陈谴到了火锅店才知道另外两个都是女生,一个挎着小香包,明艳活泼像被宠惯的大小姐,一个反扣棒球帽额角贴个OK绷,在学校应该没少被喊老大。
借取食物的时机,陈谴问徐诀:“你对哪个有意思?”
徐诀手劲儿大,一次性能捧好多盒肉:“我只对能吃进嘴里的有意思。”
刚说完这句,徐诀就撞上了陈谴的后背,手中撂高的餐盒险些倾倒,被陈谴侧身托住了手臂。
“干嘛突然停下,”徐诀低头看着对方,“笑什么?”
“笑你什么都不懂。”陈谴抽回手,端着盘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徐诀提起一口气,又使劲憋了回去。
他大步上前,两手被占着腾不开,便用肩膀搡了下陈谴后背,示意他转向:“那边是海鲜区,你不能吃。”
“蒋林声都没记这么清。”陈谴小声咕哝一句。
但店里太吵,徐诀没听清:“什么?”
“我说你光顾着拿我爱吃的,”陈谴的餐盘里只装了些熟食,“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都行,我又不挑。”徐诀看到前面的冷饮区,“帮我拿罐果汁吧要不。”
“好。”陈谴停在冷柜前扫视一番,“要哪个味?”
冷柜玻璃门蒙了层雾,徐诀看了好久,把右手的餐盒都搁到置物桌台面,然后转了转腕关节。
“柚子味。”徐诀说。
“那我拿两罐。”陈谴刚把冷柜门拉开一条缝,一股作用力又轻巧地将门给推上。
玻璃门的朦胧倒影里,徐诀覆在陈谴身后,支撑于门上的手臂像要把人箍在怀里。
“陈谴。”
也是在这时候,陈谴才专心留意到徐诀的音色,比许多同龄人都低沉,不带任何语气念人名字时会有与本人性格不相符的压迫感。
那句“陈谴”沉沉降落在耳畔,名字的主人若无其事地按着冷柜门拨开一片水雾,从玻璃的反光里看清身后人的表情:“原来没柚子味了,青柠的要不要?”
“青柠太酸了,拿别的。”
“白桃、橘子、葡萄,”陈谴将所有口味念了个遍,“你想想。”
“我在想,”徐诀看着陈谴按在柜门上的手,在他小拇指旁边的那片水雾中画了个心,“到底是哪种关系的人,才会给对方画这个图案。”
大庭广众下探讨这个实在是太幼稚了,陈谴拂开徐诀的手打开冷柜:“你是不是情窦初开?”
徐诀反问:“你情窦初开会给别人画这个?”
“不会,小屁孩才搞这套烂把戏。”陈谴随便拎了两罐白桃的,合上柜门端走餐盘。
宋荷和哓哓已经坐桌边了,拿漏勺搅动加辣的红汤使食物沉底。
清汤那边沸腾着却干干净净,哓哓问:“徐诀,你吃不了辣?”
“不是我。”徐诀把肉类拨清汤里,“你们小心点,别让红汤溅这边来。”
宋荷跟陈谴对着坐:“谴哥,你唇钉最近打的吗?”
“打一星期了。”眼见着徐诀要把数十盒肉都放清汤里,陈谴适时按住对方的手,“吃完再放,太多了不好熟。”
“行吧。”徐诀坐下,开了罐白桃汁放陈谴那边。
宋荷洞若观火:“打钉的伤口没好透确实不能吃辣,还是徐诀最懂。”
“我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徐诀也不知道自己怄的哪门子气,等清汤里的肉熟了,他却听从内心使唤拿盘子盛起来放陈谴面前,“你自己蘸酱。”
陈谴正埋头吃面条呢,被扑来的热气熏得愕然:“都给我的?”
“你不爱吃的就扔我碗里,”徐诀又给他捞丸子,“你快吃,吃饱了给她们说说ELK有什么好玩儿的,让她们改天去体验体验。”
徐诀本意是想陈谴劝导一下,哓哓却以为遇上了同道中人:“谴哥也爱玩啊?我就去过一次,服务价格老贵,在一楼泡个吧还碰上不认识的项目。”
她压低声音,怕说大声了别人以为她没文化:“门口不是竖了块牌子嘛,白玉盘是什么?最低消费三千八一盘,抢劫啊。”
就她描述的工夫,陈谴已经面不改色解决完一碗五花肉:“会所六楼是包间吧?”
“啊?好像是。”哓哓打开手机看了看,“楼层指引是这么写的。”
“包间的床就是‘盘’,”陈谴放下筷子擦擦嘴,“人扒光了往上面一躺,就是白玉。”